017章 君臣
大宋靖康元年2月初,东京汴梁城。
汴梁城外,密密麻麻的勤王军队布满四野,旌旗飘扬,营帐密布,铁骑来回纵横,城外救援东京的宋军已经达20余万人。
只是营垒虽多,却难掩颓败之象,军士并不见得精锐。除了种师道、姚平仲麾下的西军还像些样子,其它的王师虽服饰各异,却无不显露出十足的混乱之象。
红缨范阳笠子、粗布袄衫、许多军士都无战甲,蓬头垢面,衣衫破烂,打扮还不如普通百姓。
年幼者身材纤细、弱不禁风,年老者弯腰驼背、颤颤巍巍,也不知在金人的骑兵冲击之下,这些人又能坚持多久。
众军脸额上的金印清晰可见,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某府州的深牢大狱,犯人们放出来活动筋骨。
至于众人手中所持的兵器,也是各种各样,无奇不有,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许多人的兵刃上锈迹斑斑,经久未用。营垒中人马嘈杂,犹若集市一般。
至于营寨周围,黄白之物随处可见,一不小心就会中雷,再加上尸体的臭味,大营及其周围的空气让人作呕。
连日来,勤王之师接踵而至,日或万人。朝廷设宣抚司,种师道为宣抚使,姚平仲为都统制,节制四方勤王师。朝廷给予粮草器甲,立寨约束。
去岁冬,完颜宗望和完颜宗翰分率东西两路大军南下侵宋。完颜宗望攻陷檀州、蓟州、燕山府等地,招降郭药师之常胜军,使得燕山府成为金人东路大军南侵的重要据点。西路完颜宗翰攻陷朔州、代州,围攻太原,于汾河北击败河东、陝西援军。
靖康元年正月三日,东路完颜宗望大军开抵黄河北岸,内侍梁方平烧桥逃走,南岸何灌的军马亦望风溃逃,濬州失守,金兵得以渡河,逼近开封。
金兵围城,赵佶纳吴敏之计,将皇位“内禅”给太子子赵桓,自己带着皇室、侍从百官南遁。
正月七日,完颜宗望大军抵达开封城下,京城戒严,城门昼闭,令百姓上城守御。京城居民男女老幼相携出东水门沿河而走者数万,遇金人,杀虏者几半。金人城外放火烧屋,光焰烛天,连夜不止,城中之人皆怀恐惧。金兵攻战数日,陆续为宋军击退。
金人一路南下,势如破竹,东京城人心惶惶,主和派大臣叫嚣至上,新皇犹豫不决,首鼠两端。朝廷数易宰臣及将帅,存亡迫在眉睫。
“今议和,须犒师之物: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绢、丝各一百万匹,马、驼、骡,驴之属各以万计;尊金国主为伯父;凡燕云之人在汉者,悉归之;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之地,以亲王、宰相为质,乃退师。”
朝廷遣使议和,金人竟如此狮子大开口。即便是搜刮完东京城,恐怕也不会有如此多的物品,金人之贪婪,可见一斑。
眼见宋兵势大,完颜宗望也不敢再造次,他手下的东路军只有六万。完颜宗望命部下向城北转移,约束游骑剽掠四方,只是坚守牟驼冈,挖起壕沟,筑起壁垒自卫,再也不复往日的嚣张。
只是自二月一日起,本来志得意满,完全占据上风的主战派和宋兵将领,士气却突然一下子萎靡了起来。
二月初一夜,在行营使李纲的主持下,宋军都统制姚平仲乘着夜黑对金营发动了偷袭。谁知偷袭不成,反中了金军伏击,损失了千余人马。姚平仲不敢担当罪名,竟然连夜逃走,不知所踪,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城中的投降派大臣们,以帝师耿南仲,次相唐恪为首,早已被女真铁骑吓破了胆。听到宋兵战败的消息,士大夫们一个个幸灾乐祸,大肆造谣,说城外援军已经全军覆没,朝堂上攻击李纲刚愎自用、破坏此前和女真人达成的和议。
大宋官家赵桓惊慌失措,一面派出资政殿大学士宇文虚中、知东上阁门事王俅出使金营,向女真人赔礼,一面撤掉了李纲的尚书右丞、行营使之职,以蔡懋代之。
于是,大宋朝廷的又一次战与和的争斗中,主和派、投降派又占了上风。
崇政殿中,大宋天子赵桓面色阴沉,正在听着下面的臣子汇报。
新任的尚书右丞、亲征行营使蔡懋奏道:“陛下,经查明,行营司兵所失仅百馀人,而西兵及勤王之师折伤也只有千馀人,馀并如故,并无折损。”
“原来如此。”
赵桓长出了一口气,随即又皱起了眉头。
“耿相,你们这些宰执不是谏言,说西兵勤王之师及行营司兵皆为番子所歼,无复存者,如何损失只有千余?”
耿南仲面不改色,从容肃拜道:“陛下,这是勤王义师传来的消息,臣等也是误听传言,望陛下恕罪。”
自政和二年(公元1112年)以礼部员外郎为太子右庶子,试太子詹事、徽猷阁直学士,在东宫十年,宋赵桓即位,耿南仲便被拜资政殿大学士,签书枢密院事。不久又升尚书左丞、门下侍郎,成了文臣之首。
作为东宫旧臣、帝王之师,耿南仲却是实实在在的主和派。金人围困京师,请割三镇以和,议者多主战守,唯耿南仲与其党羽欲割地求和,言谈之中,畏金如虎,焉有一丝文人风骨。
而对于自己的学生,耿南仲同样是心知肚明。赵桓毫无执政经验,只需小小的搪塞,天子就会无可奈何,不了了之。
“陛下,宰执们也都是心忧国事,以至于对这般以讹传讹的谣言未加祥查。然则,李纲力主战事,功败垂成,确是其之过失,还请陛下圣裁。”
李邦彦赶紧上前说道,目标直奔李纲。
这种军国大事,这些朝廷的肱骨大臣,一句轻飘飘的“误听传言”、“未加详查”,就给忽略过去了,面不红、心不跳,还能找出理由,养气的功夫之高,实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之步。
“耿相,众卿,如今金人要割让三镇,如之奈何?”
皇帝的犹豫看在眼中,唐恪眼光扫过古井不波的耿南仲,上前奏道:
“陛下,北地三镇,朝廷既尝许之,今不与,是中国失信于夷狄。若不与,金人倾国来攻,如之奈何?”
“河北,天下之四支,四支苟去,吾不知其为人。”
中书侍郎王孝迪出来肃拜道:“陛下,金人曾言,若是不割地纳款,等到城破之日,其必会将东京城中男子杀尽,妇女掳尽,宫室焚尽,金银取尽,陛下需三思啊!”
给事中李邺也站了出来,尖声道:“陛下,金人兵势锐不可当,正所谓:人如虎,马如龙,上山如猿,入水如獭,其势如泰山,中国如累卵,我天朝岂是敌手。求和乃是上策,陛下圣裁。”
李邺的话,使得殿中的文武百官,尤其是手握朝廷权柄的士大夫文官们,个个胆战心惊,耿南仲和唐恪等人更是脸色煞白,身子发抖,似要跌倒在地。
赵桓六神无主,嘴里喃喃自语,抬起头来,颤声道:“姚平仲人在何处,难道还没有找到吗?”
“回陛下,姚平仲弃军而逃,至今也无踪迹。想必是战死沙场了吧。”
内侍见皇帝脸色难看,赶紧宽慰道。
“荒谬!若是战死沙场,金人早就在城外悬尸炫耀了。好一个名扬四海的“小太尉”,到头来只不过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真是丢进了我大宋的脸面!”
赵桓摇摇头,叹气道:“悔不听种少保劝慰,以至于有今日之祸。朕真是追悔莫及啊!”
耿南仲赶紧道:“陛下,金人铁骑纵横,冠绝天下,当者无不溃散,此乃天意,非人力可为。陛下,只怪那李纲从中怂恿,急于求成。”
“南仲在内,李纲无功;潜善秉成,宗泽殒命”,后人的评价可谓善矣!
果然,赵桓摇摇头,无精打采地问道:“耿卿,李纲现在何处?”
“李纲来崇政殿求对,既至殿门,闻其已被罢命,乃退处浴堂待罪宣诏。”
内侍在一旁恭恭敬敬地答到。
赵桓叹口气道:“事已至此,唤李纲上殿吧。”
李纲忧心忡忡地进了大殿,一揖到地道:“罪臣李纲参见陛下!”
他不顾宣抚使种师道坚守四壁的建议,力主姚平仲偷营,原以为能大功一件,结果落得个损兵折将,都统制姚平仲单骑出逃的结果。
姚平仲公心私用,志大才疏,乃是他一力促之。如今姚平仲兵败、不知所踪,他又有何面目去见天子和汴梁城中的百姓。
他身为清流之首,用兵非他的强项,但他无愧于君民,心地无私,军事上失利,姚平仲出逃,就不是他梁溪先生所能左右的了。
即便是战败,也和他李纲没有关系,那都是将领庸碌、士卒怠惰,他李纲则是青天白日、无愧于天地。
赵桓看着面色倔强的李纲,再看着旁边唯唯诺诺的一众士大夫,百无一用是书生,可纵横疆场,能征善战的将士们又在哪里?
大宋建国100余年,这些禁军,厢军却血气全无,全被养成了废物。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大宋和夏朝大战时,就连西北乡间征召的士卒,都比朝廷的禁军精锐要勇猛善战的多。
“李卿家,你力主出兵,虽功败垂成,但也是一片忠心。朕虽免了你的官职,但也知有情可原。现赐你白银五百两,钱五千贯。卿家只管忠心办事,朝廷定不负卿家!”
李纲身子发抖,肃拜道:“臣多谢陛下。臣定竭心竭力,为陛下和朝廷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