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万溪灯火
这天,禁林外一座大营帐里头迎来了一位大人物。
说起来倒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过就是长陵卫上头每个月都会派一位大人下来四处巡察,看看有没有些作奸犯玩忽职守一事,这在其他地方当差的,也被称作是月考。
每月一考,考谁不重要,但谁若是被考中了,那可就不是一句倒霉能够说得清了。
肖侍长一脸笑呵呵地站在这位葛大人身旁,一言一行皆不敢有丝毫怠慢,所谓请佛容易送佛难,这尊大佛他是没那胆子去送了,既然送不掉,只能是将它伺候的好好的,吃饱喝足上路,免得回头那天睡梦中惦记起来,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这大半年来,没出过什么岔子吧?”葛大人绕着禁林边上巡视,瞥了一眼地上留下的些许脚印,尚且还是很新鲜。
“当然不会有,虽说偶尔还是会有两个不长眼的家伙偷偷闯进去,大多都被弟兄们给擒住了,就地处死。”肖侍长点头道。
“嗯。”这位葛大人眉目清明地点了点头,一年前,便是从他手中放跑了两枚杂鱼。经调查,二里地外的万溪镇当晚恰巧走失了两名孩童,哪有这般巧的事情?
当时他便断定,这两名孩童,应当就是从他眼皮子底下钻进这禁林之中的杂鱼。好在,事情及时被他压了下来,去买了两个贱命丢水里,这才草草了事。
他不认为那两条杂鱼能够从里面活着出来,但至于他们是如何进去的,这仍然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为此,他将这处禁林外夜间守卫增加了一倍,如此忐忑不安地持续了半年。
终于等到了他晋升的那一日。
撇弃了这长陵侍卫长的身份,到那长陵殿上混了个执事的名头当着,也就每月下来例行巡查一番,日子过得到还挺轻松。
此刻正是夜半子时,也是禁林这边最容易出事的时候。
当他听到禁林外传来士兵一声大呼,不由得拔出跨在腰间上那柄长刀,疾步如风一般行了过去。半年前,他已晋入第四境,只可惜手里头没有一柄称手的飞剑。
四境修行者即可驱使飞剑,六境驾驭游行的那飞剑被称之为本命飞剑。这两者不过二字只差,却是天壤之别。本命飞剑需以精血日夜灌溉,非但炼制颇为复杂,能够将之炼化倒也不是容易的事情。而飞剑则不然,可为剑,可为刀,甚至一针一矢皆可。当修行者可以剑气出体,只需分出一缕气加持于所御之物上,便可形成飞剑。
当然,这要是论起飞剑传书之类的一跃千里的伎俩,那可就不是普通飞剑可以做到,至少也得七境修行者方才有这等实力。
话说葛大人只是在三息之内便赶到了事发之处,只见一道白衣身影与黑夜中略过残影,速度极快,普通长陵卫士兵竟无法将之拦下。
葛大人二话不说,横刀劈出一道气芒。
那正于半空中逃窜之人瞬间止住了身形,拔出一柄黑色青锋挡下这一气芒,自身却也击退在地,没入了一片树丛中。
葛大人摆了个手势,长陵卫持刀持枪将树丛周边围得水泄不通,葛他则是纵身一跃,也同样没入了树丛。
树丛十分茂盛,几乎将那惨淡的白月光几乎给遮盖了起来,在这夜路中行走倒不是问题,只是这儿还隐藏着一歹人,前者在暗,自己处明,情形并不乐观。
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刀口始终向着外,握刀的手上的青筋没有丝毫的退散。
“喵……”
只听一声猫叫,葛大人懵了。长陵卫早将方圆一里地内的撒了雄黄粉,即便是猫鼠之类也不敢轻易靠近,这怎么会有猫?
然而只是在他愣神的便可,一柄黑色青锋接踵而至。
白衣人影的剑法飘忽不定,似随风飘摇,却又藏着暗劲。
只是两个回合的交手,葛大人便感觉自己身上多了两道伤痕,尽管都比较浅显,可痛觉还是存在着。
他屏住了呼吸,掌心迸射出一缕幽光,一丈朝着那人的胸膛直拍而去,尽管那一掌打在了剑脊之上,然而散发的幽光,却是将他的容貌给清晰照亮。
“是你!”葛大人喝道。
即便一年过去,他仍旧无法忘记那一面孔。那是一张让他身家险些毁于一旦的面孔,哪怕是化成了灰,即便认不出,也仍旧心有余悸。
白衣身影皱起眉头,手中弹出一枚弹丸,葛大人下意识闪躲。
丹丸于树丛中绽放出猩红色迷雾,借着这道迷雾遮掩住了身形,令逃窜而去。
李陌晨抱着白猫来到万溪边上,此刻夜已深,整座万溪镇沉寂在黑暗之中,安然入梦。
“糯米,那儿就是万溪镇。”
隔着万溪,他恨不得一脚踏过对岸。
足足一年了,他终于再一次回到这个地方,然而身旁却比去的时候少了一人。若是见到了伊允的父母,他又该如何交代?
没法交代。
长安城那些事情,都是决不能外传出去。那些大人物将长安封锁,自然就是为了防止魔气外泄,自己身为长安城的守夜人,更是明白其中有多么重要。
“还好有师兄给我的降妖丹,否则今夜还真不知道该如何逃离。”
李陌晨抱着糯米苦笑道。
糯米缩着身子躺在李陌晨的怀里,半闭上了双眸,似乎有些困倦。猫在夜里应当是最清醒最灵活的动物,可他这只糯米,却有些反常。
李陌晨也不再出声,独自一人静坐在万溪边上。他也不担心长陵卫会找上来,毕竟刺出黑灯瞎火,而自己又已经穿上了夜行衣,即便是有人提着灯笼走过,也未必能够瞧见。
不过李陌晨倒是很意外,那名长陵卫。
当时她和伊允潜入禁林,的确很危险,差一点就被那长陵卫给发现。
“我的样貌被他认出来,日后得靠易服用容丹过日子了。”李陌晨心头苦笑。
以前在万溪镇的时候,并不觉得镇子有多么好看,如今远离了许久,当他再次重返这座镇子,那种感觉便非常的奇妙了。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吧。
他其实也想打个盹,只可惜眼下并无睡意,只好静坐万溪边,静静看着这座养育了他十几年的镇子,从黑夜逐渐走向黎明。
当小镇上一户人家点起了灯火,李陌晨的眼中仿佛绽放了一丝流光。
万溪镇大多是农耕为生,早起做饭的人家并不少。
不出一刻钟,隐隐伴着鸡鸣声响,家家户户于漆黑之中,燃起了那一盏微弱的灯火,乍一眼看下去,犹如夜里的明星,一一闪烁。
万溪镇不过百来户人家,虽凑不上万家灯火,可能够瞧见这万溪灯火,也足以。
清晨时分,李陌晨抱着正在熟睡的糯米,服用了易容丹行走在这宁静的小镇上。由于天色尚早,卖猪肉的屠户也才刚刚将肉给搬了出来,叫卖声也还未听见。
他来到的小镇中心,一位身着绿色官服的老者拄着拐杖走了出来,他的脚似乎有些残缺,行走颇为缓慢。两人在路上走着,不由得打了个照面。
“外乡人?”那官爷问道。
李陌晨只是点头,并未言语。此人,是伊允的父亲,万溪镇伊员外郎。记得一年前他的腿并无大碍,这才短短一年,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看你负着剑,来这儿游行江湖?又或者是寻人?”伊员外郎瞪着一双大眼睛,凝视着李陌晨。
他摇了摇头,更不敢说话。
因为李陌晨能够察觉到,这位伊员外郎,依稀已经将自己认出了。虽然他已经服用了易容丹,也换了一身行头,但是有些东西,叫做家乡味,你是从何地出生,长在什么地方,你的身上就永远烙下印记。
即便游学万里,乡音已改,根只要尚且未断,就不会磨灭一个人的烙印。
或者这位伊员外郎,便是有一双慧眼能够看穿一个人身上的烙印。他待在这万溪镇足足几十年,吃过的盐和米饭,未必会比李陌晨修行所纳取的灵气少。
“若是闲来无事,我倒是可以给你引荐一去处。”伊员外郎声音有些沙哑道,“小镇有户人家前几日才盖了新房,倒是挺喜气,你不妨去沾沾喜,想来也是一大妙处。好事未必是喜事,喜事也未必是好事,这喜气同样是如此……”
伊员外郎说完这话,只留下了李陌晨一人停在原地,拄着拐杖前去。
他听出了伊员外郎这言外之意,他心中对伊允,有着愧疚。
“老人家。”
李陌晨回头,低声叫住了他。
伊员外郎身形顿了顿,却仍旧拄着拐杖往前走。
李陌晨手中已经掏出了一枚丹药,若是服下他的腿伤便可痊愈,然而他却拒绝了。虽然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到李陌晨手中那枚丹药,更不知道他这一生叫唤所谓何事。
可冥冥中之中的因果,只在他回头的那一瞬间便会有所改变。
“是啊,我已经是外乡人了……”
李陌晨泪眼朦胧地望着手中的疗伤药,忍不住偷偷抽泣了一声。
糯米的身子稍稍蠕动了一下,小脸抬了起来,似乎是不明白为何李陌晨会莫名的哭泣。
他顺着曾经的记忆,来到了那一家刚建了新房子的人家里,房门前仍旧能够看到炮竹的红纸,那一对崭新的门帘,火红的灯笼,处处弥漫着喜气。
对他而言,这喜气却很陌生。
“老头子,出门买点猪肉,我一会包点饺子……”
李陌晨长长呼出一口气,提起手指于门板上刻下了一道符,接着回头,顺着这条长街一路走去。
嘎吱……
一位身着棕色布衣的男人推开了门,似乎是察觉有些奇怪,左顾右盼之下,他忽然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背影正像着自己逐渐远去。
他急忙揉了揉眼睛,街巷上只有一片落叶飘过,哪还见到人影?
“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看不用买猪肉了,做韭菜鸡蛋馅的吧,晨儿爱吃。”
这对夫妻的一言一语皆被少年听到了耳朵里,眼中是难以止住的热泪,心头是难以言喻的辛酸。
多年后,万溪灯火依旧,仍旧有着某些人,等候少年归。
饭桌上,是那一碗无人动筷的韭菜鸡蛋馅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