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孤影寂寂
在多年独居容华殿的时候,曹菡经常会遣走身旁侍女,无数次地拿起了那个被自己藏在妆奁最深处的玉如意。
温润的整块和田玉,周身雕刻成了龙凤呈祥的纹路,却在龙凤交颈的那一处出现了明显的破损,生生将这一整个做工精良的玉如意给毁掉了。
但是她似乎格外喜欢这个破损之地,每次都会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这个地方。
恍惚间,她的耳边,又响起了父亲无奈的叹息——“阿菡,你可是.真的决定好了?”
“是的,女儿心意已决。”
“唉,其实你不必如此的。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毕竟是谁都没有想到的,陛下与娘娘也说会尽力补偿你,你是在不必委屈自己去”
“父亲。”曹菡轻轻抬头,端正跪在地上的身子单薄却更显坚定,“难道您真的认为这是个意外么?”
“阿菡!”曹开霁立刻喝止了她,低声道,“没有证据,怎可胡说——”
“父亲!”曹菡丝毫不肯退让,坚定道,“女儿虽没有证据,但是这件事太过巧合且太过离谱——绝对是早有图谋,等我入了太子府之后,我一定.”
“好了!”曹开霁猛地喝止了她的话,“这就是你依旧想要入太子府的原因?你可知道,哪怕你现在进了太子府,你也不再是御赐的太子妃了!日后你在那里面,要如何立足?!”
“女儿不甘心,与太子殿下定亲的明明是我,凭什么就要便宜了永家人?”曹菡端正地向面前自己的父亲行了拜别礼,轻声且一字一句地道,“因为这件事,外面不知有多少人,在等着看咱们曹家的笑话——”
曹开霁:“.”
曹菡笑了笑,未等他再次开口,便径直起了身,往门外的马车走去。
似乎是感受到身后父亲的目光过于复杂,她缓缓回过了头,轻声道:“父亲放心,您的女儿——从来都不会让您失望的。”
“只是这条路,只有女儿一个人去走了。”
“娘娘.娘娘?”侍女尘阳一边轻声叫着她,一边为她披上披风,劝道,“天气凉了,咱们还是快些回屋吧,今日——”
“今日,殿下还是会去她那里吗?”曹菡并未阻止她的动作,也并未回头看她一眼,只静静地站在院中,看着远方飞过的鸟群,“嗯?”
“是、是的。”
尘阳有些战战兢兢地回答了她的话,心道哪怕这位曹侧妃才是最先与太子殿下定亲的人,在她入了太子府之后,也还是未能多得到太子殿下多少眷顾——不论是谁,都是未能从太子妃永悦那里将太子殿下给成功抢走。
但是所幸,这位曹侧妃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自暴自弃,而是在安安静静地守候着,等待着自己的机会。
像是猛兽扑食之前的一刻,静静地蛰伏着,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机会。
但是这样的日子未免也太冷清了,冷清到除了尘阳以外、那些屋中侍女觉得不耐的同时也有些想要另谋高就,曹侧妃却还是依旧是那副与世无争的恬静模样——看不出她有任何的野心,更看不出她有任何的不满,只在为数不多的太子殿下来到的时候,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她真心的一点欢喜。
大概是真心的吧。
因着她从前是昭颖长公主伴读的缘故,在昭颖长公主出嫁之后,太子殿下来看这位曹侧妃的次数也明显多了起来,日子渐渐地好了起来。
但是,就在尘阳怀着一丝侥幸,觉得她们的日子就要柳暗花明起来的时候,突然便传来了太子妃永悦已经身怀有孕的消息。
太子妃永悦,身怀有孕,三个月。
尘阳不知道如何去形容自己主子在听到这个消息时那一瞬间的脸色.苍白且狰狞,蕴含着她所不明白、却一直存在于曹菡心中的仇恨与不甘。
那已经不只是难看可以形容的了。
甚至说是可怖也不为过,吓得从她少女时期便跟随她身边的尘阳连大气都不敢出,只得静静地陪侍在她身边,等待着她的吩咐。
“.这是好事,殿下应当.很高兴吧。”曹菡深吸了一口气,尽力地使自己的脸色看起来正常一些,“等会你去库房里找些好东西送去吧——记得别送吃食和衣料,免得被人抓了错处。”
尘阳未想她会如此轻易放下,但是也不便多问,只得道一声“是”,便转身去按照她的吩咐办事去了。
只是等到她归来的时候,却刚好撞上了曹菡与另外一人的密谋——
“你能确保这个方法不会被发现么?”
“在下可以用性命担保——除非医圣在世,不然不可能会被识破.”
“性命?你可是个惜命的人啊本宫为什么要信你?”
“曹相于在下有恩,侧妃娘娘只认为在下是在报答曹相当年的救命之恩罢了。”
尘阳不敢出声,更不敢动作,生怕惊动了内里的两个人,只静静地站在屋门之外,等着他们说完。
报答曹相的救命之恩.
除非医圣再世,不然不可能被识破.
哪怕尘阳并不聪明、反应也不很快,但是这样的对话,一听便知道是在密谋着什么——太子妃的身孕。
尘阳在心里默默叹气,虽然觉得有些害怕,但却并不觉得自家小姐这样做有何问题。
她过得实在是太苦了。
先是因为莫名其妙的一场错误,本是太子妃的她被生生逼成了太子侧妃,从妻成妾的差距岂止是天差地别,连带着曹家一时间也成了申楚沧霞城众多世家百姓口中的笑柄——但这还不是最致命、最主要的问题。
在太子府的日子实在是太过难熬,虽然算不上是受尽冷落与白眼,但是尘阳能够感受得到——自家小姐原本的善良、对太子殿下的深沉爱意,都在无形之中被一直消磨着、减弱着。
她已经被生活逼迫太久了,已经被逼上了绝路。
所以在她将那包不知名的东西交到了自己的手上之时,尘阳一点都没有想过拒绝,更没有害怕自己可能会因此而送命。
曹菡提起衣袖,抬手拿起面前那精致的酒壶,亲自为着这跟随自己多年的侍女到上了一杯酒:“尘阳,你可后悔吗?”
“奴婢可是从来都没有后悔过。”尘阳垂眸看了眼她递来的那个酒杯,心知肚明这是什么的同时,心底却只剩下了些释然,“小姐.”
曹菡微微看向她:“嗯?”
尘阳笑了笑,还是不太适应就这样不合礼节地坐在自家小姐的面前,连忙起了身,在曹菡平静却满含了深意的目光注视中跪了下来,端正地对着她,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你这是做什么?”曹菡叹了口气,心底蓦然出现了些名为“不舍”的情绪来,但是她却依旧狠下了心,坚持道,“起来吧,你”
“小姐,奴婢明白。”尘阳并不多说,只跪直了身子,结果她为自己倒上的那杯酒,“奴婢这辈子,能够有幸喝到小姐亲手为奴婢倒的一杯酒——已经足矣。”
曹菡:“.”
“小姐,当年是您在街上将奴婢捡了回府,给了奴婢这样衣食不愁的生活。”尘阳轻轻笑了笑,将杯中清如水一般的酒一饮而尽,将那酒杯倒过来展示给她看,展颜道,“在奴婢心中,小姐是这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小姐一定值得最好的一切。”
曹菡竟然被她说得有些不忍,皱了皱眉道:“尘阳,你.”
“奴婢明白,奴婢都明白的”尘阳也因为身体里蓦然涌现出的痛苦而皱起了眉,痛得躬下了身,呕出一口血来,“奴婢.本想一直陪在小姐身边的只是现在却不能了。”
直到尘阳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已然气绝身亡的时候,曹菡才缓缓站了起来,在尘阳的尸体面前轻轻俯下身,伸手将她的眼睛合了上去。
“多谢你的陪伴了”曹菡轻声道,“以后.我便只有一个人了。”
或许,她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
在曹菡满心欢喜地换上册封皇后的吉服之时,却被告知“今日陛下有要事处理,封后大典便由太后与礼部大臣全权主持”的时候,她便突然有了这样一个想法。
她总觉得自己一直在被辜负——少时对楚昭颖真心以待,却总是被她与锦鸾排除在外;及笄时与楚昭熙定下了亲,但却莫名其妙地成全了永悦,连带着自己夫君的心也一同失去了;楚昭颖出嫁之后,大概是因为念着她与楚昭颖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往日情谊,楚昭熙对她的态度渐渐热络了一些,但就在这个时候,永悦的身孕将她的一切美梦都打破了去;在她得偿所愿地扳倒了永悦、夺得了皇后之位的时候,却发现身边连一个能够真心为自己高兴的人都没有了。
一个人都没有了。
疼爱自己的父亲早已病逝、为这个不值得的君王与国家付出了他的一生;忠心于自己的侍女早已身死、还是在被自己榨干了最后一丝利用价值的时候亲手杀死的;连带着与自己对立的永悦,也已经被葬入了皇陵。
她终于站上了这个贵极的位置,也终于夺回了这些本应属于自己的东西。
但是,她终究还是一个人。
本以为应该春风得意,结果到头来不过是一个人孤影寂寂——曹菡闭了闭眼,再次扬起了自己的得体微笑,和着盛大的礼乐,轻轻走出了殿去。
今日,可是她的封后大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