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一世【二】
残年走的时候,在攸茗茶坊的天井里种下了三颗樱树种子。
“据我哥哥说,这是神界修罗神殿后的樱树,我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反正你俩种着玩吧。”
正如他不知道这几颗樱树种子后来的命运如何,他也不知道五年后的他们再见之时,早已物是人非。
五年后茶镇
他身上的衣服和头脸在烟尘中滚过,整个人都灰扑扑的。嗓子也渴得要冒烟,而且饿得有些发晕,走不了多远准要摔在地上。他晃了晃脑袋,勉强让自己清醒一些,想:与其在地上摔死,不如坐一边等死,好歹还体面那么一点儿。于是他迷迷糊糊的靠在墙角,上眼皮沉得直和下眼皮打架。恍惚间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挡住了自己脸上的阳光,还有人说话。
“是他?”
“这混得也太惨了,真不敢相信。”
“虽然女神这画像画的……咳咳,但是这信物樱花红了啊。总不能说女神的法术出了错吧。”
“也是。快快快,回去个人报信。”
声音遥远的好像在天边,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他想:大概实在想救我值不值吧,毕竟饥荒年里大家都不好过。多个人就多张嘴,还救什么,还犹豫什么,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他使劲睁开双眼,腥红的眸子里透出来六分不耐,三分冷冽,以及……一分怜惜。他说:“你们挡着我的光了。”
两人挪了地方,给他把太阳让出来,但是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俩,不走?”
“不走不走。”其中一个笑呵呵的跟他说话,“小哥儿,等等吧,马上就有人来了。”
谁来?帆墨?
他怀疑自己已经饿到神志不清了,这怎么可能?但是他的心怎么也不肯放弃、不肯停下的去想,好像他不切实际的幻像可以实现。
他最终还是问了:“谁来?”
“女神啊,生命女神。”另一个语气中毫不作假的崇拜和兴奋满溢出来,“想不到我也能跟女神见面了。”
之前说话的那个又好奇的问他:“小哥儿,你真是神仙?修罗神?”
一直颓败的靠在墙角他听了这话,突兀地笑起来,笑得撕心裂肺,笑着笑着竟还流出泪来。他沉沉的低喃:“修罗?修罗又如何?到头来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这场景着实惊悚。旁边两人吓了一跳,莫名其妙的看着他笑,胆小的还往后退了好几步。
“这边,就是这边!”
刚拐进小巷,似暝似寐就看见墙角笑得直咳的男子,他佝偻着身,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捂着胸口。他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微微抬头,露出一张满是泪痕的脸,泪水流过的地方冲开了他满面的尘泥,整张脸黑一块白一块的。似寐惊呼一声,扑倒他怀里泣不成声;似暝站在巷口,神色复杂的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何必呢……”
残年听着怀里的哭声,涣散的目光渐渐凝实。他有些僵硬的低头,入目是似寐不停抖动的肩膀。他轻轻地、轻轻地开口:“是阿寐啊……”
“残年!”
似寐一把抱住晕倒的残年,怀中的人轻得像张纸。
第二天一早,似暝似寐就从隔壁屋子先后过来了。兄妹俩过来的时候,发现残年不好好躺在床上养身体,反而跑到窗边看着茶坊天井里的樱树,重点是还开着窗户站风口上,把似寐气得一顿数落。
“你就折腾吧,等你把你自己折腾死了,没人给你哭灵!”
“跟你这辈子认的哥闹掰了,你就活不起了?”
“能不能好好听医生的话,你死了还砸我招牌。”
“你知不知道!我们一直在找你。”似寐说着说着眼眶就湿了。
似寐强行把残年扔回床上,又强行塞进被子里躺好。残年哭笑不得,怕真把人惹哭了,又不好开口阻拦,只能由着小姑娘安排他。
“你是想直接把我磕死吗?”似寐正在气头上,没控制好力度,残年脑袋磕在床头了。这会儿神志清醒了,顿时疼得呲牙咧嘴,还觉身上哪哪都疼,尤其是后脑勺。好在似寐理智还在,还知道给他施个生命礼赞。残年感觉身上好了不少。他揉了揉似寐的头充作安慰,冲着门口喊道:“喂,似暝,有吃的吗?”
“有。”似暝从身后跟来的人手里接过一个油纸包,“残年,回家了。”
“嗯,回来吧,残年哥哥,都过去了。”似寐揉了揉眼睛,把眼眶都揉红了才把眼泪收回去。她从他怀里抬起头,送他一个大大的笑脸。
“过不去了。”残年叹了口气。他接过油纸包,里头是个白面馒头。他咬了一小口,“帆墨他欺人太甚。”
“你和帆墨……”似暝一边想着不要刺激他,一边却还是忍不住问道,“血日降临的时候,到底怎么了?”
残年昨天笑完哭完,现在睡一觉醒过来情绪也稳定了:“没怎么。就是我记忆回笼之后跟他吵了一架。我说让他走,说他不走我走总行了吧,还说这辈子再也不要见了。把他气疯了。”
似暝似寐都有些不可思议:“就这么简单?你俩吵一架他就受不了了发兵攻打人间界?!”
“就这么简单。”
兄妹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似寐脸上更是明显的愠色。
“太荒唐了是吧?帆墨这个人啊,在神界的时候那么张扬,现在做了魔王,更加肆无忌惮了。”残年反问,“这么久了,主上也不管吗?”
“神界没有传来任何消息。”似暝摇头。
初夏的日光照进屋子里,明晃晃、亮堂堂的,却没人感受到一丝暖意。残年静静的吃着馒头,似寐和他并排靠在床头,似暝搬了个凳子,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问:“残年,你信命吗?”
“信。怎么不信?”残年嗤笑,“况且,信不信的,也由不得我。”
“神庭无法插手人间事,主上不会管了。”似暝艰难的吐出后半句话,“这是我们的……劫。”
“守护者的降世大劫。”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劫会以这样的方式映在帆墨身上。”
一行人从白家西偏院出来,穿过月亮拱门,进了藏书阁。
为首的是个紫红长衫的清瘦男子,进了藏书阁,他带着人直接向层层书架后的密室行去。他一边走一边吩咐道:“我们不在的时候,前线就靠你们了。要是实在守不住就后撤,尽量保存有生力量,给你们留下的符箓法器别舍不得用。我们大概有个三四天就回来了,要是回不来也别着急,最多七天。藏书阁密室不要让人进来,我会在门上下道禁制。”说话间众人已经来到密室门口,他说,“行了,都回去吧。”
“大人。”白家大长老是个年近七旬的老者,早年在军队中当过将领,年老了身子骨也还硬朗。即便是现在,在人界军中也颇有威望,“大人,幽冥真的去得吗?”
残年正要推门的手顿了一顿,他回过头,挥挥手让其他人先行离开,独留下一个大长老。此刻在老人面前,他惯常冰冷的脸上竟洋溢着温暖的笑容,好像面具被摘下,露出来面具底下真实的那个他。
“爷爷放心。”
“大人啊……”
“爷爷,私下里就不要这么生分了,叫我名字就好了。”
“那好,残年,我问你。”大长老依言换了称呼和语气,端出来一副十足的年长者的架子,“爷爷不拦着你们去,我只问你,能回来吗?”
“能。冥主我们三个都认识,是第一次神魔战争就在神庭的老人儿了,信得过的。”
“也好,也好。要是成功通过冥主从神界调兵,人间界也算是有希望了。”
“能的,爷爷。人间界会有希望的。”
“也是苦了你们三个好孩子了。”大长老叹息一声,“你们走吧,进去吧,爷爷在白家等着你们回来。”
残年三人各自应声,推门而入。
白家的大长老在门外看着,看着密室的门合拢,看着红光闪烁,看着门上的禁制生了效,看着密室门严丝合缝的贴在墙壁上。
他也看着他。他透过他一贯做出来的冰冷样子,透过他并未渗透进眼底的笑容,仿佛在他身上还能看见一点少年时那个顽皮的少年的影子。就好像他只不过是长大了,平平安安、顺顺遂遂的长大了,就像西偏院前些年种下的那棵樱树,也长大了。
他想起来白家初建的那日,紫红衣衫的青年以仙人之姿站在高台上,未束起的长发随风飘荡,洋洋洒洒的迷乱了人们的双眼。
他清冷的声音传进人们耳中:“魔界大举入侵,人间界不能坐以待毙。”
“我们准备建立人界军,有意向者皆可参加。”
“同时,人界新军需要一个新的中枢系统。”
高台上的修罗沉吟片刻,说:“白家。”
“新的中枢,就叫白家吧,白氏家族。”
“虚室生白,吉祥止止。”【注】
“我希望各位可以保持本心,我也希望我可以还这片天地一个空明澄澈。”
“吾在此以修罗之名起誓:吾将庇佑天下万千生灵,直至生命终结,此生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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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庄子·人间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