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隔岸桃花三两枝
春节过后一天,我蹲在影壁脚下,饶有趣味打磨一堆石子,心里琢磨着顾良燕每天都很忙,没有空闲做这些小事,等到有空闲过来了,跟我一起跌石子就要得了。
巷子里捡了小砖角,先敲小块,再磨成色子大小,都是一些细致活,需要很投入,以致于顾良燕走到身后,我都全然没有发现。
顾良燕捡起一截砖头,跟我一起磨石子,然后告诉我:“我要读书了,我要去姨娘屋里读书,过两天就走了。”
顾良燕说得很缓,一字一停顿,仿佛随时准备接收我不安的情绪。
我倒觉得我还好,只是仿佛心跳乱了拍数,一下手磨到指甲盖了。
读书这个事,似乎离我还很遥远,我不太听过教诲,倒是现在听到家里敦促我哥哥,以后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按照这个时间推测,顾良燕应该差不多时候读书了。
只是为什么跑到姨娘屋里读书?谢家村读不得书吗?这个我就搞不懂了。
我记得顾良燕有一个亲妹妹在姨娘屋里,虽然人家不止一个姨娘,但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有亲妹妹的那个姨娘屋里,于是小心地问道:“那个有亲妹妹的姨娘屋里吗?”
“嗯,”顾良燕点点头,“下半年就跟妹妹一起读书。”
我觉得我被兜头盖脸浇了一盆凉水,心里那是拔凉拔凉,不由得担忧起来。
人家亲姐妹,就算不一处长大还是亲姐妹,以后有了亲妹妹可不是要抛下我?
“等你跟妹妹一起读书了,是不是就不跟我好了?”我盯得死死的小眼神应该很幽怨。
“怎么会?”顾良燕被我盯得不好意思了,拢起一把石子,“等我归来了,我们还是一起玩啦。”
“你什么时候归来?”我跟着一起蹲过去,跟往常一样面对面蹲着跌石子。
“不晓得,可能等到过年吧。”我看到石子在顾良燕手里抛起落下,一个个抓起地上散着的石子,同时接住抛起的天子,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顾良燕具体什么时候离开,上午还是下午,衣裳行李够不够,我其实不知道,我没有亲眼相送。
我只是知道我坐在大门口,看着前面那个后门口,明摆着后头一个空荡荡的黑洞,心里真的没有任何期待。
奶奶告诉我,熊根香过不成日子,一个猪栏门先是被藏起来,两只养到半大的猪崽子又被药死了,怀疑被人下老鼠药,三天打架两天上房揭瓦,实在闹得不可开交,一个屋檐下过不成日子,这才打算抛家弃子外出打工。
奶奶又告诉我,顾良燕骨头硬得很,牵着不走打着后退的臭脾气,身上挨了几多打骂,嘴上就是不服软,就是忍着不落一滴眼泪,这种性格还要吃亏,还要到爹娘名下吃很多亏啊。
可是我不觉得顾良燕有什么不好,人家学什么都快,又很勤快,每天做很多家务事——就算不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很好,反倒是整天泼妇骂街的那个人不应该。
在这之后,前面屋里的烟囱不再冒出炊烟,像被什么梗住了一样的风箱不再拉响,我竖起两只耳朵站在影壁底下,再听不到配合着丢锅砸碗、生动又激烈的叫嚣骂战,就像整个世界恢复了清静井然的本来面貌,真的!真的很好!
就是我精心打磨的石子,孤零零被丢弃在影壁脚下,再没有顾良燕跟我一起玩!
没有顾良燕一起玩的游戏,是多么无趣多么没有意思啊!
我经常一个人坐在门口发呆,脑子里总有一些古怪的想法,希望顾良燕早点归来,早点归来一起玩耍,有时候又希望顾良燕永远不要归来,不管姨娘屋里怎样,总不至于整天洗衣裳弄饭整天做事整天挨打挨骂吧,可是如果顾良燕永远不归来,那么我们就永远不能一起画杠杠跌石子,所以我真的很痛苦很为难。
我又很担心人家在姨娘屋里过得不好,总想骑着我的小木马过去看一趟,但是我又想到,要是真的很好,我便安心,要是又跟前面屋里一样,我除了白看一眼,还能怎样呢?我真的真的很痛苦很为难。
后来奶奶一语惊醒梦中人,如果姨娘屋里不好,妹妹已经在那里就算了,没有道理姐姐一样拣洋相投奔过去,说明姨娘人很好,大可放心好了。
我想起我上次见过妹妹,顾良燕领着过来跟我一起坐在大门口捏了一会东南西北中。
妹妹很可爱,一个鹅蛋脸白白嫩嫩,头上两个羊角辫,扎着通红的大头花,衣裳干净整洁,令人见之可亲,眉眼跟姐姐有些相像但又不是很像,两个人通身气派一相比较,妹妹就像正经人家挑花绣朵的闺阁小姐。
这样一想,我便安心很多了。
我站在天井底下,看第一朵雪花徐徐落下,整个世界又变得银装素裹,我总是想起我们初次相见的时候,大雪地里那纤弱坚强又楚楚可怜的模样。
等到冰雪即将消融,顾良燕终于归来了,在屋顶和墙角残存的雪光映照下,笑意盈盈地跨过门槛,从外堂前跨过天井,跑到里堂前,跑到我身边。
我蹲在堂前拢着火笼子,拿一根竹片子拨花生,可能被火笼子燎太久了,突然一阵冰冷的凉风袭来,只是觉得莫名的舒服。
“燕燕,你归来啦。”
“嗯。”
“什么时候?”
“刚刚跨过门槛,我就跑过来了。”
“你吃红薯吗?灶膛里有煨好的红薯和芋头崽子,我去钳得来。”
“好,我跟你一起去。”
我们跑到灶屋钳了几个红薯和芋头崽子,在堂前依次摆开了,一起蹲在地上边剥边吃。
“燕燕,你归来啦。”奶奶提着一拎箕蔬菜跨过门槛。
“嗯。”
“什么时候?”
“刚刚跨过门槛,我就跑过来了。”
“归来了就好,小影整天念你几回呢,还说要骑着小木马,跑到你姨娘屋里看你呢!”
顾良燕看着我笑,然后问我:“是吗?那怎么又没有去呢?”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听到奶奶问姨娘屋里好不好,这个我倒是一直都想知道。
“嗯,姨娘屋里很好。”
“那么衣裳谁洗饭谁弄?”
“都是姨娘洗衣裳弄饭,我什么都不要做,早上爬起来吃饭,吃完饭跟妹妹一起上学堂,等到放学吃完饭,又是跑到外头玩,什么都不要做,一开始的时候,都不要上学堂,整天吃了饭就是玩,什么都不要做。”
顾良燕白面团般的脸蛋,桃红花色,这会子虽然被揩上红薯芋头和煤灰,但是只要笑起来,真的一样很好看。
我终于可以尽信姨娘屋里真的很好了。
“是哦,你姨娘屋里好。”熊根香跨过门槛,追着破口大骂起来,“你姨娘屋里好你就不要跟着我归来,跟你妹妹风风一样做你姨娘的女儿,叫你姨娘弄好给你穿给你吃,给你交学费上学堂,你不要住到我屋里!吃了你姨娘几顿饭,就说你姨娘好!我弄了几多饭到你吃,你都不记得吗?你吃西北风长得大吗?亏得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拔大,这就晓得吃里扒外?人家给个三瓜两枣就跟到人家走?这种人有什么良心?这种女儿有什么意思?不做事天上会掉下来吗?好日子过到了味道,更是指望吃了饭不要做事,一个死脑壳子不想想,世上有这种事吗?轮得到你吗?你有这种好命吗?”
奶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皱皱眉头,神色如常问候一句,但是我心里知道奶奶其实不高兴,只不过不想跟随便什么人一般见识。
“我前天就归来了,昨天接了强强,今天接了燕燕,这不一跨过门槛,就过来报到吗?我前天刚走到门口禾场,别人就过来告诉我,你家公过了,你怎么不肯归来送一下呢。我说我不晓得啊,没有收到消息啊。后来又听说,他们几个往我们原先那个厂子打过电话,可是我跟国义换了一个厂子,没有接到电话啊。我要是收到消息了,我肯定赶得归来,再怎么不好,再怎么吵死,再怎样都是大人,都该送一下,我怎么故意不归来呢?”
熊根香一番说辞甚是熟练,应该跟别人演讲了很多遍,嘴巴皮子溜转,生怕奶奶不相信。
不过熊根香这番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奶奶真的不相信,我心里很是知道。
天井底下的雪水淅淅沥沥,跟断线的珠子一样,我们伸出了煤黑的双手,看冰凉的雪水从指缝间悄无声息地溜走。
屋顶的积雪一坨一坨,栉次鳞比地分布在每块瓦片上,就像一个黑白分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