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8.1 何以解忧，唯有读书

八月的日头就像灶膛里红通通的柴火，烧得地皮起炕，四面八方涌过来的热气，灶门板根本挡不住，直往人脸上撩。

如果没有跳水库事件，这不过一个正常拔花生的日子，跟以前搞双抢拔花生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说起来搞双抢拔花生，这是一年最农忙最辛苦的时候，割完早禾栽晚禾，栽完晚禾拔花生，拔完花生割晚禾，等到割完晚禾都到了11月份过社火，整个下半年特别忙碌。

在这些农活之中，我最不喜欢拔花生，一蔸一蔸拔起来，又一蔸一蔸搭下来，搭完之后推到水库里洗干净，洗完之后又倒在山背后的禾场碾一遍黄土，等风暴雨来了又过一遍雨水，等日头出来了又扒开裹一遍黄泥巴，真是扒开又扒拢，扒拢又扒开，一天打几遍风暴雨，一天就是重复几遍，实在太磨人了。

如果不打风暴雨，地里又旱得跟水泥板一样，拔一蔸花生砸两锄头，真是费劲得不行，所以趁着凌晨没有干露水，天气又不热，赶紧摸黑爬起来多拔几蔸花生。

我一早爬起来，在堂前门口玩了一会儿，看前面屋顶的烟囱冒着炊烟，听前面屋里那像被什么梗住了的风箱拉起来，应该就是顾良燕在弄早饭了。

本来熊根香平时就不做这些，何况又是拔花生的时候，肯定是天刚一亮就爬起来拔花生了。

熊根香一向自诩能干，什么犁子割耙没有一项拿不下，比某些男人恰噶多了，就是经常抱怨顾良燕粥煮得太烂，饭蒸得夹生，抱怨完了又不自己动手，整天吃完一抹嘴就开始抱怨，反正挺烦人。

奶奶已经做好了早饭，等到奶奶洗完衣裳归来，我们一起吃了早饭，又盛了两碗粥，提了两瓶水，就跑到地里送早饭了。

我跳过一排拔倒的花生，一鼓作气拔住一蔸，用尽吃奶的力气拔起来，然后一屁股扽在地上。

“噶会死，拔一蔸花生这么艰难，这不是要拔到八月十五过中秋！”奶奶笑道，“花生浅些，花生根深些，斜着一点用劲，把稍微表面的花生先带出来，这样拔得轻快些。”

按照奶奶示范的方式，我又试了一下，可是握到手里的花生似乎跟我开玩笑，我往上拔一下，花生往下长两下，直接耪上耘草耙子，又是半蔸花生剁烂在地里，拔了半天没有拔出过一蔸完整的花生。

爸爸倒起手推车，在把手上扎两把伞，两个车篓子躲在两朵伞荫下，架好一块木板子，我又开始搭花生了。

妈妈放下饭碗，拿起两蔸花生示范起来，花生蒂把子怎样准确地打在木板上，三两下花生全部落到车篓子里。

我一看这简单啊，拿起两蔸花生搭起来，结果花生壳子和肉仁子四处飞溅，没有搭下来一只完整的花生，差点没有弹到我的眼睛。

对于拔花生这个事，我真的很没有天赋。

爸爸又开始发表稼穑艰难，以后一定好生读书考大学的讲话，不过我已经拿起了耘草耙子，在地里挖了好几个坑。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黄日头很厉害，我挖坑挖得大汗淋漓，实在热得不行，然后提着耘草耙子坐到苦楝子树下，抱起西瓜吃一吃，撩起头发吹吹风，又捉一捉胆敢爬到我身上的蚂蚁。

捉得头晕眼花又站起来望一下连绵的花生地里，一眼望过去，尽头正是雷公岭，我记得早上我就这样望着雷公岭脚下那条路。

一路过来都是埋头苦干的麦壳顶子，直到下边那个生黄的水库，手推车和人牛的必经之路，那个水腌瓒啊，花生推到下面洗成泥浆，牛群跳下去喝水洗澡溺屎溺尿，闸口一打开，又可以灌溉下游的晚禾，真是一举多得啊。

又过了一会儿，我正手指头掰得起劲，突然听到一阵吵吵嚷嚷，麦壳顶子齐刷刷望着一个地方，望着一个飞快跑过来的人影，又飞快窜进水库里。

本来离得远，日头又晃眼睛，看得不甚真切，直到听到围观群众里面有人骂骂咧咧，我这才十分肯定，刚刚那个跳水库寻死觅活的人影正是我的小伙伴顾良燕。

那些恶毒的骂骂咧咧，我站在影壁脚下听了很多，潺湖村没有人比我更耳熟能详。

顾良燕被拉到一旁，被牵牛、推车以及扛锄头的路人围观，一同被围观的主角还有熊根香，正在极力解释什么，好像茶壶打碎了还是怎样。

但是我以为，不管打碎了什么，在熊根香眼里，顾良燕永远是一个好吃懒做，不懂事又不听话，被打死了活该的不孝女。

我很想过去看一下，虽然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可是即便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还是希望我可以站到顾良燕身边。

我提起耘草耙子拔腿就跑，可是刚跑几步，就被奶奶爸爸妈妈齐声制止。

我不敢往前迈一步，又不甘心就此转身，只是木然呆在原地，仿佛只要我坚持不回头，就能够有所改变似的。

可能熊根香该解释的都解释清楚了，路人觉得没什么新鲜的说辞，于是纷纷作鸟兽散，牵起自己的牛，推起自己的车，扛起自己的锄头，风淡云轻地走上自己的人生道路。

顾良燕在骂骂咧咧的推搡之下，一路打着趔趄，在我眼前由远及近又及远，然后不情不愿拐进小路，并且很快被野簇子遮挡，看不到一点身影。

我不知道顾良燕今天又被怎样逼迫，我只知道那泥浆水几腌瓒啊，呛到嘴里不恶心死！如果真淹死在泥浆水里，熊根香的表演只会更加疯狂，利用更加激烈的方式博取路人的关注和同情，所以即使顾良燕付出性命，仍然不要妄想在潺湖村可以得到一个清白的名声！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被逼到这一步？怎么每天洗衣裳弄饭挨打挨骂还不过瘾吗？怎么下得这个死手？怎么不肯留一点活路？

顾良燕好可怜。

我真的很心疼。

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连跑过去跟顾良燕站一起，一起面对路人围观都做不到。我真的很无力。

我只觉得被火烧火燎，心里莫名一股燥热，很是烧得慌，整个人都快融化了，虚弱得连一把耘草耙子都拿不起。

奶奶告诉妈妈，我小脸一阵潮红撵着一阵煞白，看样子是中暑了，应该早点去归休息。

我看不到我什么脸色，既然奶奶和妈妈都这么说了，那就权当我是中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