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8.2 何以解忧,唯有读书
夏天的日头起得很早,我一起床就看到已经爬到东边墙头了,仿佛在跟潺湖村起早拔花生的人们比今天谁先开工。
我戴着一顶麦壳顶子,提起一把耘草耙子,撸了撸衫袖,打定今天到花生地里大干一场的主意。
就是奶奶在屋里磨磨蹭蹭,拿完这个又拿那个,真有那么多啰嗦,不像我提起两只脚就可以走人,很是干脆利索。
“奶奶,快点啊。”我帽檐上的苎麻绳子跟着我拖腔拉调摇摆起来,看样子跟我一样等得很是不耐烦。
“这又催魂一样赶得过去,”奶奶一脚跨过门槛,把一个茶壶放在脚边,“等下看你拔得了几蔸花生!”
等到奶奶牵上大门,挂上大锁,一个钥匙藏在门槛里面,拿一块砖头压好,我们起身提点行装准备出发拔花生
正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一声门栓响动,我第一反应转身看向那个后门口,果然就是顾良燕提着一碗饭和一只茶壶款款走上来。
对了,熊根香起早拔花生,肯定不闲得自己亲自跑得归来吃早饭,自然需要顾良燕做好盛好又送到手上。
“燕燕,你送早饭啊。”
“嗯。”
“我也是送早饭。”
“是哦,都是送早饭,忙死你了。怎么这会子又不会火烧眉毛了?”奶奶看到我这般殷勤,哭笑不得说道,“快走吧,你爷娘等着吃饭呢。”
顾良燕身穿一套颜色古怪的短裤短褂,脚上一双破凉鞋,头上一顶破麦壳顶子,底下一脑门的汗水,手上一碗粥应该很满很重,一个手掌被勒得通红,看起来很是吃力。
我提出帮忙分担一下,然后被婉拒了,说是我一个人提不起,两个人又不好提。
如果这碗粥在路上洒了半碗,顾良燕满头大汗做半天不说,等下熊根香肚子吃不饱饭,肯定脾气不好破口大骂,徒然在花生地里生出一堆祸端。
一想到这里,我就不勉强了,不过一出门就碰到顾良燕,还可以一起送早饭,我心里真的很高兴。
“你去哪里拔花生?”
“雷公岭脚下。”
“哦,我就在水库旁边。”
水库离得潺湖村不远,出了巷子又经过山背后一片禾场,穿过一条长萆避路的小路,就是一个天然水库,经过水库一直往前走,便是雷公岭脚下,越过雷公岭一直往前走,就是其他村庄的地界。
“晚上出来纳凉吗?”
“嗯。”
我不过故意问一句,我知道顾良燕只要不做事,不管白天还是晚上,有点空闲都会跑过来。
我们一路没话找话,各种东拉西扯,如果不是奶奶喊住我,我都要跟着一起走到雷公岭去了。
那么一个人影继续前行,短短几步路已经换了两次手,那么一个破麦壳顶子底下藏着什么喜怒哀乐,我站在地埂脑上的苦楝树下,其实看不到。
我一跨过门槛就歇在堂前,歇在堂前专监着前面屋顶的烟囱,可是等到奶奶洗完菜烧火,切完菜欻拉下锅,炒完菜端到桌上,又盛一碗端到我手里,前面屋顶那根烟囱还是没有冒一截烟,被什么梗住了的风箱还是没有配合拉响,都大晌午吃饭的时候了,顾良燕还没有开始做饭。
这是怎么了?怎么饭都不弄了?还是泥浆水喝饱了肚子,今天省掉一餐饭?
按理说比我先归来那么久,在屋里肯定开始做饭了,难道不在屋里还有我不知道的去处?
“怎么不吃啊,”奶奶哄着跟我说道,“一碗饭半天没有拨动一口,端在手里看得饱啊。”
我心里实在堵得慌,没有一点胃口,妈妈应该看出来了,所以不咸不淡瞥了一眼,又冲奶奶答道:“总是肚子不饿,在地埂上搂着那只瓜吃饱了。”
“不是,没有,”我端起碗来摇摇头,“我在脑子里想事。”
“你这豌豆大的脑子想什么事?”爸爸坐在桌上吃饭,听到呵呵一笑,“我告诉你,你就想一个事,你以后好生读书,不跟你哥哥一样吊儿郎当,你看到这面壁上吗?以后我不贴年画子,全部留着你贴奖状,等到你考上大学,我们就在门口大摆酒席。”
爸爸举起筷子随手一挥,仿佛我的未来已经被全盘规划了,细枝末叶都在这面壁上设计清楚了。
对于被判为反面教材,顾大勇抬了一下眼皮,然后带着嘴角的一丝贼笑,一张脸扒在碗里吃得摇头晃脑。
“我就是在想,怎么燕燕总是挨打挨骂,明明做了那么多事,为什么整天挨打挨骂?”我突然一股正义之气在心里油然升起,“等到我长大了,我一定讲道理,不管什么原因,打人就是不对。”
不能打人是奶奶跟我讲过的道理,只是还有什么不对劲,我其实一直想不明白。
爸爸停下吃饭的筷子,盯着我那面未来的壁上看了一会儿,略略一沉吟,默默地说道:“清官都难断家务事,何况是你。”
然后又埋头苦吃起来,这话应该是冲我说道,但是爸爸没有看我一眼。
倒是顾大勇耽误吃饭的工夫,冲我一挑眉,得意洋洋插起话来:“为什么?因为重男轻女啊,这你都不知道?你几时看到强强做事,又几时看到强强挨打挨骂?你在门口禾场玩的时候没有听到别人在背地里说闲话吗?强强都知道他吃了饭不要做事,怎么就你不知道?”
爸爸一个凌厉的眼神横过去,顾大勇立马闭嘴了,连忙扒在碗里继续吃饭。
“整天吃了饭就是玩,比别人搞双抢还忙,屋里的事你不帮忙做一下,翻起口背来你倒是恰噶得很!”爸爸目不转睛盯着顾大勇那张隐没在饭碗里的脸,“等下吃完饭不要跑,歇一下昼去拔花生,一日到夜不落一下屋里,真是不像一点话。”
爸爸话音刚落,奶奶又教育起来,“一个崽里家子,怎么学别人翻口背舌,以后别传这些闲话,别人听到不好。”
“好的不学,学别人翻口背舌!你怎么看不到别人考试得奖状,还在屋里帮忙做几多事呢?你在屋里什么都不管,还该你读的书你都不闲得读,你怎么不说你跟别人学习一下呢?”
顾大勇被接连教育,仿佛这个事很是讳莫如深。
我没有在门口禾场听到重男轻女的闲话,但我知道有些背地里的闲话,奶奶和妈妈都不想让我听到。
虽然我第一次听说,可是我觉得顾大勇并没有说错什么,这种结论跟各方当事人的具体表现很是吻合,于是我又追问什么是重男轻女?为什么重男轻女?女儿有什么不好?
然后轮到我被轮番教育,不准问,快吃饭,吃完饭以后好生读书考大学。
我有时候想不懂了,又不是不知道读书考大学很重要,怎么什么事都扯得上读书考大学?怎么读书考大学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为什么不准问?是不是等到谢家村读书了,可以问老师是什么是重男轻女,又为什么重男轻女?顾良燕每次考试都得奖状,读书读得这么恰噶,是不是都跟老师问清楚了?
我起身把一碗饭推到爸爸手边,默默地看了爸爸一眼,然后提出想到巷子里看一下,又是被齐声制止,说什么外头黄日头几厉害,跑出去晒死啊。
平常几大的黄日头,拿蒲葵扇子挡一下,只要打不着眼睛,不照样跑不出去!
巷子里有什么不能看,看一下有没有人端着碗饭在巷子里歇昼怎么了?只要闭起眼睛装作看不见,就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