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3.4 依恋
等到冰雪融化,整个世界被暴露本来面目,我在巷子里第二次见到顾良燕,那么遥遥一眼,红棉袄遍布的腌臜印子,破鞋子敞开的破口,以及眼角眉梢的忧伤,我还是看得一清二楚。
我提出再次邀人家过来家里玩,可是奶奶告诉我,等到人家闲得了,不需要坐到家里带人,自然跑过来玩了,好好坐到门口耐心等着就是了。
幽静的巷子里有时候响起一串轻巧的脚步声,仿佛趁着巷子里没有人,赶快溜出来跑一趟。
又有那么一两次,我发现那个掠过的瘦弱身影里分明只是一颗按捺不住的童心。
等到隔岸桃花三两枝的时候,顾良燕经常出来玩了,在门口禾场看跳皮筋,在巷子里看捉迷藏,只是屁股后头总是领着一个小尾巴,不知道是得到了出门许可,还是小尾巴一样拥有一颗按捺不住的童心。
我永远想不到,第一次邀顾良燕过来家里玩,是在那种混乱不堪的情景之下,我真的觉得很痛心。
之前我天真地以为,等到不需要带人了,顾良燕应该可以不挨打挨骂吧,但是我想不到,除了带人,还有很多事可以强行派到顾良燕头上,比如洗碗洗锅蒸饭烧火,一样可以找很多茬。
有时候我蹲在影壁脚下磨石子,经常听到顾良燕一日三餐挨骂三天两头挨打,具体原因很多,不外乎好吃懒做家务活没有做好,比如碗底有油,又比如没有拨开炉箅子的炉灰,又比如没有听到任何具体原因,就被奶奶叫走了。
后来前面屋里买了一只牛,顾大强彻底脱手了,顾良燕的日常任务改成做家务和放牛。
我不需要放牛,我就是喜欢跟到山上玩,如果头天打过雷,山上会有一种“茶瓜片”,在茶子树的杪尖上,长着又白又厚的肥嫩叶子,吃到嘴里又酸又甜。
等栽完早禾种西瓜,映山红开得正艳,正好可以摘一把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去归,找两只啤酒瓶子插起来,摆在神龛上很好看。
山上的栀子花开得很久,可以摘下来一瓣一瓣揪着生吃,也可以抽掉黄色的蕊芯,用毛线穿起来,穿成一串戴在头上玩。有时候我会摘些回家,然后奶奶用盐水腌了,再拿来炒菜吃。
等到地里拔完花生,可以牛索子往牛背上一抛,捡一堆干牛屎烧一堆,火堆中间埋着红薯,煨出来的红薯很是香甜。
我又跟着跑到山里摘野果子,米粒大的,花生大的,青色的,红色的,一排一排挂在枝头的,一蔸米筛宽长在地上的,有吃了很甜的,也有把舌头和牙齿染成黑紫色的。
山上有一种苦槠子,手指头大小,捡了回屋里,在门口的大石头上磨掉一截蒂子,插上一段火柴杆子,大拇指和食指一搓火柴杆子,苦槠子像迷你小陀螺一样转起来了。两个“转转子”同时转动,谁的“转转子”先停下来,谁就输了,要把“转转子”输给对方。
我不玩“转转子”,我经常玩一个画杠杠的游戏,跟两个人捉迷藏似的,很有意思的。
苦槠子可以做豆腐,只是做法很磨人,收拾起来麻烦,产量又不高,两撮箕苦槠子才做半面盆的豆腐,而且不好吃,味道有点苦,但是吃了退凉,是有好处的。
奶奶从碗柜里拿出一只豁口的青花大碗,捞出一大块豆腐放到碗里,吩咐我送到前面屋里,人家毕竟帮忙捡了不少苦槠子。
我永远记得那天很平淡,没有叫骂,没有鸡蛋磕到石磨的通隆声,没有莫名其妙的理由和借口,没有任何心理防备,我还是碰见顾良燕被打倒在地。
小人儿被逼到角落,头发乱糟糟,背着大门口,我看不到什么表情,只看到几个打翻的椅子和板凳,一根隐约沾着血污的牛鞭子,以及很明显被甩出去的血迹。
熊根香凶残暴戾的嘴脸在发现我之后,立马变得和蔼可亲,并且堆上一团和气,跟在奶奶跟前一样贤良淑德。
这一番速度变脸更是令我不寒而栗,我被吓得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木然地递过一碗豆腐,任由别人接过去,任由一只空碗被塞到我手里。
我不知道在这种平静的日子,顾良燕又挨了多少打,那种神经病是不是吃了饭没有事就是偷偷摸摸打人?我真是不知道。
我更不敢跟奶奶提及此事,如果奶奶听到一点风声,断然不肯安排我送这碗豆腐,那么我就不会意外撞见这令人揪心的一幕,可是如果撞不见,那顾良燕今天这顿打又白挨了,没有一个人知道,如果以后可以申冤叫屈,那不是连一个证人都没有,所以我很纠结。
我跑到影壁底下,听得更仔细,有时候什么都听不到,有时候就被各种支使,不许打听不许发问,可是我一走开,分明听到他们在背地里议论什么,只是偷偷摸摸不肯告诉我。
又过了两天,熊根香贼兮兮跑过来,大概就是跟我解释一下那天那个事,又顺便跟奶奶告上一状:“那只死人女真是不像话,一锅饭日日蒸得夹生就算了,还说都说不得一句,转身跑到门口提块砖头,往锅里一砸,又拿起锅铲朝我们拼命劈,跟疯了一样!这种脑袋壳子不正常的神经病不挨打谁挨打?这是我屋里,我的锅灶,我的米饭,凭什么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用我的还敢砸我的锅?真是无法无天呐。浪费辛苦得来的粮食,不怕被天上的雷公劈死!”
我没有跟奶奶提过那天那事,但是奶奶好像心里自有一本公账,那些巧舌如簧那些颠倒黑白,都一笔一笔记得清楚呢。
奶奶蹲在柿子树下,拿一把破菜刀剁一把红薯藤,一把一把撒到围拢过来的鸡吃,对于熊根香所期盼的上达天听,根本当作没有听到。
我蹲在旁边撇薯藤梗子,先对称撇掉两条皮,再把梗子一边撇一下,一根薯藤梗子撇成一串珠子,拿在手里很好玩,又看鸡吃红薯藤叶子,又看奶奶手起刀落,一刀比一刀更犀利明确。
我记得好像有一天早上,我在睡梦里爬起来,走到堂前一看,发现家里没有一个人,然后趿拉一双拖鞋,跑到塘坎边看洗衣裳,早晨的水塘里是家庭妇女开早会的所在,很是热闹非凡。
塘边有一棵小桃树,三两根瘦弱的枝桠,缀着几朵寥落的桃花,我一时手痒难耐,伸手揪了一朵,然后毫无预兆,听到塘里有人在讲砸锅事件,那是讲完一遍又一遍也,生怕别人不相信。
我顿时一激灵,脑瓜子逐渐清明,前因后果自动对接起来,就像一个杀人诛心的恐怖故事,环环相扣严丝合缝。
我没有问过顾良燕怎样,一句都没有,我不知道该如何发问,不知道问完之后该当如何,我们只是蹲在门口看奶奶筛米。
奶奶筛米的技术很好,只要一颠一摇,那米筛的谷就聚拢在中心,把没有机碎的谷抓掉,丢给柿子树下的鸡吃,收拾过的米就可以拿去煮饭吃。
丢一把谷过去,那些鸡就惊得扑着翅膀跳起来,我们都被逗乐了,笑得前俯后仰。
顾良燕抬眼看着我,眼里隐隐的泪光,就像闪烁着阳光的水面,波光粼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