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结束了
小夏,现在是深夜,甚至应该说已经是午夜了。妈妈坐在地毯上,黄色的灯把客厅照的暖洋洋的。虽然有种暖暖的感觉,但这依然是深夜了。这样的时候,妈妈心里总会泛起困惑。深夜的寂静,轻易让妈妈开始思考。
小夏,下午的时候,在我们短暂对话的时候,妈妈还恍惚的觉得自己正在专心致志的做一件事。一段和女儿有意义的对话,让活着的这一个小时变得有事可做。
每次有这样的感觉,都会觉得自己一天中的某一段时间没有白活。可是夜深了之后,妈妈回忆起来,就觉得一切不过就是骗局,每次给自己安排的忙碌,不过是自欺欺人。去做一些仿佛有意义的事情,去把碗筷的水渍擦干净,衣服从洗衣机里掏出来,把脸上的粉擦掉,忙着忙着,感觉挺充实。
妈妈猜测姥姥奶奶那一辈人,就沉浸在这样的忙碌里面,以前一些书本里也写,夏天的午后,没事儿干的家人,闲的难受。后来他们就积极又勤快的找事儿来做。多么勤快,脑子和手都空闲不下来。等休息下来,脸颊上的汗水和扬起的嘴角,带来满足感和一瞬间的寂静。至于为什么活着之类的事情,从来没有精气神儿去思考。
小夏,妈妈不会去找事情做,因为琐碎的事永远也做不完,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拿起抹布,永远有上天赐予的灰尘来充实你的时间。不,妈妈不这样做。
妈妈现在闲坐着。
黄色的客厅里还坐着一个人,我们不停的说话,本来应该各做各的,结果我们不停的说话,不停的说东说西,有时候会换个地方,一起躺在地毯上,有时候会坐在桌边,有时候又都回到原来的地方,这个夜晚,妈妈感觉自己无事可做,一直在说话,嘴巴一张一合,眉毛有点上挑,身体前倾,好像很感兴趣,但时常也表现出一些迷茫的样子。
聊天,妈妈觉得可怕。
一个人那杂乱无章的头绪,那种纠缠的自己都难受的细枝末节,倾斜出来,两个人一起拆拆捡捡,一起想办法把结构梳理进去,那一团乱麻。妈妈不停的让他闭嘴,让他重新说,让他等下再说,然后一点一点的剥离,把头头絮絮试图理清。
不出所料,这个人和妈妈一样,甚至比妈妈还要严重,那一团浅浅的,青丝一样的乱麻低下,是无尽的空洞。妈妈也是,这个人也是。那轻轻堆砌在黑鸦鸦的空洞之上的,是一层层浅薄的知识。是一团呕吐物,薄薄的一层,泛着酸味。妈妈那一层早就臭了,而他的还泛着酸。
但我们已经不一样了,妈妈不再咀嚼它们,而这个人还会继续品尝。妈妈敬佩的,和他一起搅动酸臭的混合物。
有时候妈妈想,人生这场游戏本身应该有个结构吧。那些东西难道不应该有条有理,然后慢慢侵蚀黑暗,带来光明么。幼稚!
妈妈和他假装待在一起,假装努力活着,假装相互支持,假装兴致盎然,假装话题不断。
妈妈偷偷观察他。
他真是个无比漂亮的人,长长的卷发,修长的身材,混血的眼睛,干净单纯的生物。而我呢,妈妈现在头发已经很长了,褐栗色更加明显,疲惫的带着黑眼圈,不胖也不瘦,穿着宽松的衣服,坐在地毯上,妈妈也是个漂亮的人,有着温柔亲和的表情,保持一副聪慧的样子。
我们在寂静的深夜里,继续搅拌着恶心的浅薄的知识,用漂亮的皮囊假装生活失去了控制。
他放着妈妈喜欢听的音乐,瞪着亮晶晶的眼睛,聪明的,敏捷的说着他的想法。在妈妈冷漠的灵魂里,毫无表情。
主观里,我毫不存在,我毫不特别,毫不优秀的感觉随着空气蒸发出妈妈的身体。一边听他说话,妈妈一边和环境融为一体。他说的,和妈妈想的,都不存在。没有共鸣,因为妈妈无法接收信息,妈妈空虚的不能提供回响。
妈妈喜欢他在自己身边,喜欢听他表达东东西西,但妈妈没有再深一层的感觉了。
小夏,妈妈并不是现在突然的变成了这样,妈妈也不是经历了这个那个之后,变成了一个没有感情或者感觉的人。而是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妈妈才意识到,自己的一切情感,都从没有发生过,妈妈没有爱过,没有喜欢过,没有真实过,也从来没有激动过。
每一个吻,每一次拥抱,妈妈都毫无感觉,每一段情话,每一次哭泣,都是妈妈作为人生这个演员要做的事,但妈妈从没有过紧张激动心动和爱。所有的路人,都一闪而过,思索起来,面容模糊。
这个人会不一样吗?每次妈妈都这样猜想。
这很特别吗,妈妈猜测并不。
小夏,你将来的很多很多年,都有可能一直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一直觉得自己存在,自己真实,自己特别。妈妈以前也这样,可是现在的妈妈,却活着活着,活的不见了。
另外一个人认真的听妈妈讲一些不存在的东西。妈妈看着他的脸。这样的时间一直进行下去,然后妈妈没有了兴趣。
就是这样的感觉,那种意识到自己喜欢,自己不喜欢,自己假装喜欢,自己假装不喜欢的感觉,一旦意识到,一切就都不见了。妈妈不见了,那个虚壳终于不重要了。那个人也不见了,妈妈以为的场景也是,通通不见了。如果是这样,这一切该怎么进行下去呢。
妈妈不知道,所以妈妈让他离开。
等他走之后,妈妈想起来,他努力配合妈妈喜好放的音乐。坐在地毯上,每一段新的音乐响起,妈妈的思绪就会随着流动。一段结束,一段又响起的时候,妈妈的心神就换一副面具,重新来过。刚刚在之前乐曲里投入的情感,以为这就是自己的想法,以为没错就是这个感觉的想法,只要另外一段音乐响起来,立刻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哪有什么持之以恒,哪有什么非我不可,非你不可,非这个那个不可。细如蛛丝不可见不可闻,就足以影响我们,就足以让我忘了我是谁。
没有什么永恒。
这么一想,妈妈突然觉得这一段时间的思绪,对这个人的喜欢,突然又悄然的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