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吏部权衡改卓异池州改风救喻女(1)
喻茂坚任铜陵知县三载,剿灭净江王后,匪患绝迹。接着又整饬了水旱码头,喻茂坚整日忙碌,乡绅黄文志几次约见都不成。一直到喻茂坚修订完铜陵户籍民册,才有半日的闲暇,接见了黄文志。
黄文志世代在铜陵做着冶铜生意,官面上自然要打点的,喻茂坚上任剿灭净江王的时候,黄文志差遣了铜矿上一百多民夫和三十多护院参与,自此觉得攀上了喻茂坚的交情。
黄文志穿着缂丝梅花长袍,袖口还绣着几叶淡竹,透着是文人的打扮,一望可知是在投喻茂坚的缘。黄文志坐在下垂手,笑着说道:“喻大人爱民如子,是铜陵百姓的福气啊!”
喻茂坚摆了摆手,说道:“也仰仗各位帮忙,铜陵官民合力,再加上文志兄这样的乡绅深明大义,才有了铜陵如今之治。”
见喻茂坚并不贪功,黄文志的脸色一滞,随即笑着说道:“喻大人说的是,我此次前来,是给喻大人道喜的!喻大人,恭喜高升啊!”
喻茂坚一头雾水,心下更是狐疑,朝廷官员更迭,向来是只靠吏部部文通传天下。黄文志虽然是有名的商人,但也绝接触不到邸报。正心下思忖这件事的时候,黄文志解释道:“池州府同知黄文广是我的堂兄,前次来提起,这一年池州府上报吏部的官员考功文案里,喻老爷又是卓异,想来升迁知州是稳稳当当的了。”
喻茂坚这才点了点头,说道:“文志兄费心了。”
谁知黄文志却笑着在袖子里取出了一叠纸,双手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笑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喻大人笑纳。”
喻茂坚坐正身子,一脸凛然地说道:“文志兄,我在铜陵任知县,也有三年了,我的规矩你不明白吗?”
黄文志赶紧笑着说道:“喻大人误会了,这并不是大明宝钞。大明宝钞在正德三年就停发了,我知道喻大人清如水明如镜,怎能来自讨没趣呢,这是认股的文书。”
喻茂坚这才缓下了神色,盯着桌子上的契约道:“我这点点俸禄,认购一股都不够。再说了,喻家家风,惟耕惟读而已,谢谢你的好意。”
黄文志瞪着眼睛,有一点气急地说道:“喻大人,您又误会了,这不是叫您认购,这些股份是老爷子的,也是矿上的兄弟们一致同意的。在您上任这些年来,老爷子一直在东门提供茶水,算是用茶水入股,是我们孝敬老爷子的。您推脱不收,不是辜负了矿上的兄弟们。”
见黄文志说的诚挚,喻茂坚慧眼如炬,深知这其中的根底,叹了口气,说道:“文志兄,这东西我是万万不能收的。至于明年冶铜的官府订单,自然是由下任知县受理。我还要看邸报,就不送了。”
说罢,门前的差役喊道:“送客喽。”
黄文志这才干笑着收起了认股的文书,说道:“黄某便告辞了。”说罢,悻悻然地离开了衙门。
此时喻志善打着凉扇走了进来,说道:“黄文志又撞了你的软头钉子?”
喻茂坚一边拆开装着邸报的竹筒,一边说道:“我是硬头钉子,只不过没有包龙图那般黑脸罢了。您的茶水太值钱了,我刚才粗算了一下,要是折算成铜矿的股份,一碗茶顶的上十两银子呢!”
喻志善瞪大了眼睛,嘴唇一抖一抖的,脸色渐渐地变得血红,快速的摇了两下蒲扇,说道:“我原本以为,在东门外支个茶摊,不为别的,单为了你做知县多听多看,没想到还是被有心之人盯上了。茂坚,这是祖父的不是,作为官眷,以后万不能和这些人有一个铜板的交易。不过你马上期满历任,黄文志也犯不着走你的门路吧。”
喻茂坚扶着祖父落座,一边泡茶,一边缓缓地说道:“铜陵乃是千年铜都,钱是铜铸,铜就是钱。自洪武初年,铜陵浅层矿脉已然开采一空,便没有了官家开采铜矿的事,但是民间采铜冶铜还是方兴未艾。因着铜矿乃国家财政命脉,像黄文志这样做冶铜生意的,也要拿了官府的文告。不过我听说,铜陵又发现了深层的矿脉,黄文志定是想着在我离任之前,拿到更大的一笔官府订单。”
喻至善见茂坚举止从容,对事情也看得分明,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你能看清楚这些事情后面的根底,不错,今儿我也算是长了见识,仕途上一步一个坑。你要记住了,不违本心,别说是升任知府,就算是放了道台,我也是放心的。”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衙役托着油漆的竹筒跑了过来,双手呈给了喻茂坚。
喻至善揉了揉有点酸疼的腰,说道:“部文下来了?又要挪地方了,知府衙门总比这里轩敞一点。”
喻茂坚一边拆着竹筒上的封签,一边说道:“房子虽然轩敞,但是公务会更多一些,就更没多少闲暇陪祖父喝茶聊天了。”说着,便展纸阅读了起来。
喻茂坚的手忽然抖了一下,眉头紧紧地拧成了一个疙瘩,揉了揉眼睛,仔细去看书笺上的字,脸色越发的凝重。
喻志善也看出来了不对劲,凑过来说道:“怎么了?朝里有什么大变故吗?”便去看喻茂坚手里的部文,上面写道:“成都荣昌喻茂坚,现任铜陵知县。考绩平平,善治盗。部议平调台州府临海知县。”喻茂坚翻了翻,竹筒里还附着官照和路引。
喻茂坚一直在叨念道:“临海?临海……”一边说着,一边将部文交给了旁边的宋景。
宋景看了看,也是脸色大变,觑着喻茂坚的脸,砰的一声将部文拍在了桌子上,说道:“喻兄!这……岂有此理!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喻兄的政绩都是有目共睹的,之前的县太爷做到这个份上,都是卓异了。怎么到了喻大人这里,就变成了平平?再说了,知县三年任满平调的,实在是少见。这……”
喻志善摆了摆手,止住了宋景,才坐在了喻茂坚的对面,想说一点劝解的话。但是喻茂坚却深吸了一口气,已经转过了颜色,说道:“范文正有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临海便临海吧,食君禄忠王事,我们后天启程,只是又要劳烦祖父了。”
铜陵官绅百姓知道喻茂坚离任的消息,纷纷活动了起来,送万民伞的,写万言书的,准备扶辕拦轿的不计其数。而喻茂坚却在寅时末出了城,沿着水路南下,由铜陵过黄山,经过金华,终于来到了台州府境内,和宋景就此别过。
祖孙二人过天台山,绕过大固山口,远远地便看见了临海县的城墙。由城郭衔接而出,一直延伸到了远处的北固山。祖父打趣地笑道:“铜陵有县无郭,被黑心官儿们贪墨了修城的钱,现在看来,临海县的官儿们还算是有点良心。”
喻茂坚却说道:“前世不行善,今生为知县,前世大奸恶,知县要附郭。这临海县县衙和台州府衙门只隔了一条街,看起来我前世是个劫道的响马。”喻至善被这话逗得前仰后合,呛得咳嗽了起来。
见路旁有一处平整的石板,喻茂坚便伺候祖父下了走骡,坐在了石板上,轻轻地捶打着祖父的后背道:“咱们在此休息一阵,再有一个时辰,也就进城了。”
喻至善喘息一阵,说道:“年纪大了,岁月不饶人啊,可能是晒了日头,还有点耳鸣。”
喻茂坚将葫芦递给了喻至善,说道:“祖父身子硬朗,可能是过了暑气,在树荫下休息一阵就好了。”说罢,忽然朝着背后的树林看去,说道:“不对,不是耳鸣!好像是有什么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