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
玉佛寺茂坚领密谕
赴福州茂坚遇海贼(1)
终于熬过了寒冬,紫禁城花园的玉兰花已经开过一茬了。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两侧,生出了寸许长的绒草,迎面扑过来的风,已经带了些许水汽。嘉靖皇帝坐在冬暖阁的大炕上,右手把玩着一枚较大的蓝宝石珠子,这是去岁内府进上来的,权当了混元珠了,嘉靖皇帝从此后便不离手了。却将喻茂坚的辩奏放在了檀木炕桌上,一边把玩着混元珠,一边看着奏辩。过了好一阵,浅笑着说道:“也是从权之法。”说罢,将混元珠交到了左手,右手提笔饱蘸了朱砂,便在折子的空白处写朱批。
王宝是个极其伶俐的人,见皇上要写字,便哈着腰上前,小心翼翼地取下了薄纱灯罩,用银匙挑亮了蜡烛,小声说道:“主子。已经是巳时末了,您也该休息了。”
嘉靖皇帝却颇神采奕奕:“龙虎山张真人进的丹散很是管用。你传旨,叫他多呈进些,你下去吧。”
王宝弯腰退出去之后,嘉靖皇帝思忖了一会,朱批写道:朕知道了,你秉性刚正,朕并未疑心,河间一府的事情区划处理的甚好。大明以农桑为本,而农却以田为根。纵观史书,土地兼并都不是盛朝之事。你在知府任上,甚有些大材小用了。朕调你为福建按察使,治理地方刑狱。朕不日即将南巡,你可不必进京陛辞。可于福建任上相见。钦此。
皇上的朱批旨意递送到喻茂坚官邸的时候。喻茂坚正在丈量土地田产,将侵吞农户的田产归还,一时间喻青天的美誉传遍了直隶。喻茂坚就算是再想像之前那样悄然离任,也是不可能的了,重新获得了土地的人争相守护在知府衙门,喻茂坚只好告别出行。
出行这一天,几乎成了河间府的盛事。人们箪食壶浆,守在知府衙门到南门的必经之路上,喻茂坚携着喻应台以及杨柱儿出了福台衙门,站在堂口的石阶上,满眼望去都是黑压压的人。有的老者甚至垂泪,因为喻茂坚没有乘车坐轿,便也就无从扶辕拦轿了。喻茂坚与乡民们惜别,出了南城门,踏上了官道。
刚刚震撼的场景,让喻应台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坐在车辕上,对喻茂坚说道:“祖父,曾听知府的差役们说,您的资历和民声,早就可以做二品京官了。怎么皇上还派你去福建任上呢?”
喻茂坚很喜欢孙儿带着问题,便笑了笑:“我跟你说过,京官虽然清闲些,但是耳聪目明实不如外放的官员,京官儿只能在文书上用力气,而外放的官员,才能真正地所听所见,你明白了吗?”
河间百姓虽然集了些川资,但是喻茂坚只收下了一段柳枝。喻应台手里拿着一根柳条,在思略祖父的话,坐在车厢里的喻茂坚,却悄悄地打开了朱批,上下仔细地观看着,他隐隐的觉得,这次上任福建,还有其他的文章。皇上朱批中已经明确地表示,不日即将南巡,可是在邸报之中,却丝毫没有看出一丝的端倪。皇上率先将这个消息透露给自己,已经足见爱重了。福建是皇上南巡的必经之路,那这其中的深意,就值得好好考量了。
喻茂坚撩开了车帘,只见道路两旁的田地之中,农人正挥着头整地。稚童们在田间嬉笑打闹,几只春燕叽叽地叫着飞过天际。春泥的气息迎面而来,一派欣欣向荣之感。喻茂坚放下了轿帘:“近日政务繁忙,都忘了考教你读书了,你可读唐诗了?”
喻应台却轻松地答道:“读了。”
“那好,你背一下贺知章的《咏柳》。”
喻应台用柳枝轻轻地打着走骡的背,像是在敲击节奏,摇头晃脑的吟诵道: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喻茂坚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你可品评一下这首诗。”
喻应台好像有点犹豫,沉吟了一会:“祖父,孙儿觉得这首诗清新,让人观之忘俗,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文笔有点小家子气。不似状元手笔。”
喻茂坚抚着胡须:“你终究还是读书不到,贺知章岂是寻常文人。醉中八仙之一,又为吴中四士。人难免年少轻狂,但即便如贺知章,也有此清新佳作。”这些话,喻应台一时也无法理解,想了半晌,也没有想出头绪。
轻车熟路,喻茂坚三人沿着行程,却没有沿着运河南下,而是经过河南,由直道南下,准备经过武昌,再由武昌沿长江南下。且说这一日,宿在了驿馆之后,喻茂坚对喻应台说道:“纸上学来终觉浅,你且收拾一下,祖父带你去个名胜。”喻应台顿时手舞足蹈,忙不迭地去了。其实南下走陆路,沿途的风景名胜数不胜数。开封铁塔、少室山、襄阳古城等等,但喻茂坚却没有做丝毫的停留。只是星夜兼程。没想到临近武昌的时候,祖父竟然亲自提出这样的建议。
喻茂坚将杨柱儿留在了驿馆接邸报,只携带了喻应台,由驿馆出发,来到了武昌的街上。比起处处区划严谨的北京城,武昌里巷阡陌,衙署丛集,府学、贡院、文庙等一一齐备,错落有致的遍布于城中,文人学士荟聚,俨然是一南方之城。转过衙门林立的部院街,远远便望蛇山黄鹄矶头之上矗立着一座三层木质灰瓦四角楼(注1),却是文人墨客此生必到的黄鹤楼了。在夕阳的余晖映衬之下,黄鹤楼雄壮稳健,供人仰望。
高大雄伟的建筑,容易让人心生敬畏。虽然喻茂坚自谓没有书生之气,但身临黄鹤楼,还是不由感叹。自东吴黄武二年至今,多少文人墨客登临,多少朝代兴亡,而黄鹤楼却始终不变的矗立在杨子江畔。
祖孙二人沿着石阶而上,喻应台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好奇的东瞧西看。走上石阶,却有一个道士打扮的人迎了上来。此人头戴耒阳金,身穿灰布道袍,脚上穿着云鞋。五缕长髯倒是显得仙风道骨,掐了一个道家指法说道:“无量天尊,这位先生可是来游黄鹤楼的?”喻茂坚点了点头,好奇地看着这位道士。不知道文人胜地,为什么会出现一个道士。道士却也客气,上前打稽首说道:“二位,楼上请。”说罢,竟引着莫名其妙的喻茂坚和喻应台来到了黄鹤楼上。
走进大门,一层十分轩敞,中间一块石碑,上面刻着《黄鹤楼记》,却是唐代阎伯理所作,只不过看石碑上斧凿的痕迹,这却不是一块唐碑。绕过了石碑,便是陡而直上的木梯,道士在前面引路,喻茂坚祖孙二人跟在后面。上了黄鹤楼的二层,却更加轩敞,临江的窗户都开着。远处长江浩浩汤汤东流,烟波浩渺,四面的粉墙上,有重新抄录的名篇。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崔颢的《黄鹤楼》了。在这面题字的粉墙左右,却是可以移动的屏风,将二层分割成一个个单独的区域。每个区域之中,都摆放着桌凳以及长案。
喻茂坚坐下,这道士却没有离开,只是躬身说道:“这位老爷,您可需要些酒馔?”
喻茂坚这才不解地问道:“敢问道长在哪里出家修行?现在怎么在黄鹤楼招呼?在下颇为不解。”
这道人倒是慈善的一笑:“一看就知道,您必定是外地特意游览黄鹤楼的。自北宋年至今。黄鹤楼便成了吕祖道场了,所以贫道才在此值守。”
喻茂坚点了点头,在怀里掏出了一枚银角子,总有三钱左右,放在了桌子上。“您随意安排便是。”
道士双手托着银子下楼了,喻应台却很是吃惊。耷拉着脑袋想了想:“祖父,您向来节俭,再说我们也没有那么多的银子,咱们还是回去吧。”
喻茂坚心疼地看了一眼喻应台,这孩子聪明伶俐,自己管束的也相当严格,小小年纪就懂得物力维艰。叹了口气说道:“有些钱是应该花的。你不用太放在心上。”说罢,目光颇有一些恍惚,望着楼外的景色。
不多时,这道士便拎着一个黑漆食盒上来,将里面的菜一一布置在了桌面上,便欲躬身辞出去,喻茂坚却说道:“道长,在下初到想跟您打听点事情。”
这道长却是很谨慎,上下打量了喻茂坚,见此人衣着简朴,上了些年岁,两鬓已经是半苍了,身上丝毫看不出一丝的富贵,到像是一个读书人,打稽首说道:“请问您打听什么事?”
喻茂坚笑着说道:“这黄鹤楼本是名胜,怎么我看墙上的诗都不是近期做的,难道黄鹤楼没落了不成?”
道长这才放下了心,索性坐在了一旁,叹了口气说道:“如今这黄鹤楼,不比盛唐了,哪还有什么人上来酌酒论诗?即便是有的话,也多半是附庸风雅之人。”喻茂坚多年掌管刑狱,在这道士闪烁其词的语气之中,觉得这其中肯定是有缘故。
这时候,只听得楼下一阵云板声,清脆悠扬。道士一听,便忙躬身说道:“再没想到,是楚王来了,您就在此悄声些,就算是体恤我了。”说罢,便忙不迭地拉起了屏风,一溜烟地跑了下去。
喻应台不解:“这可是奇怪了,云板乃是衙署聚众时使用的,也有一些官宦人家的宅院比较大,也使用云板聚众,怎么黄鹤楼之下还有敲云板的?”
喻茂坚眼神中闪过了一丝光芒,对喻应台说道:“不要说话,好好听便是。”
话音未落,便听到脚步杂沓,估约四五人来到了黄鹤楼之上。隔着屏风,听着这些人一边寒暄一边走,纷纷落座,一个中年男子声音说道:“今日难得得很,长史带着世子英耀去了藩台衙门。今日来到黄鹤楼上高乐。也算是难得的雅兴了。”紧接着,另外一个人陪笑着说道:“王爷,今日不妨找个歌姬来唱歌曲。您看……”
想来,这位中年男子,想来便是承袭湖广武昌的楚王了。关于楚王世家,喻茂坚也颇有些耳闻。第一代楚王乃是朱元璋六子朱桢。武昌实乃金陵拱卫,楚王麾下的军兵甚至比当时的燕王朱棣还要多些。也着实风光过一阵子,但是自从成祖登基以来,楚王一脉便开始韬光养晦,日子也算过的富贵。但是到了嘉靖二年,第六代楚王朱显榕却是没有祖辈的风采了,被自己的女婿沈宝构陷。御史一道奏折直递九重天,言之凿凿:左右呼显榕万岁,且诱显榕设水戏以习水军。
但嘉靖皇帝却是个明朝秋毫之人,再加上龙潜的安陆府和武昌也不甚远,便派人查实了,给了朱显榕清白,自此之后,朱显榕却更加小心翼翼了。就如今日,就算是找歌姬消遣,也要到黄鹤楼上。
下人弯腰去了,不多时,便带着一个女子走上了二楼,楚王满意地笑道:“不愧是武昌城中最好的伶人,你今天好好地唱,本王重重有赏。”这歌姬却不作声,只是款款地坐在了一旁的矮凳上,轻轻地拨弄了一下琵琶,声音如寒泉流瀑一般迸发而出,清澈悦耳,颇有江州司马所描述的那般令人忘俗。在幽缓的琵琶声中,这伶人缓缓地开口了,歌声仿佛充满了解不开的愁绪。却是一曲《古蟾宫》:
听元宵,往岁喧哗,
歌也千家,舞也千家。
听元宵,今岁嗟呀,
愁也千家,怨也千家。
哪里有闹红尘香车宝马?
祗不过送黄昏古木寒鸦。
诗也消乏,酒也消乏,
冷落了春风,憔悴了梅花。
朱显榕仿佛吃醉了酒,嚼着舌头说道:“不好不好!扫兴!大煞风景!来,给本王唱一首《云房十试吕洞宾》。这黄鹤楼不是吕祖道场吗?正好应景!”一群跟随来的人也都开了兴趣,纷纷拍手叫好,一时间聒噪声、叹息声、狞笑声不绝于耳。喻茂坚皱了皱眉,瞧了瞧喻应台。却见喻应台却丝毫没反应,这才想起来,喻应台总是跟在自己的身边,如何能听说《云房十试吕洞宾》这样的俗曲?这首曲子,原本出自《道藏》中的《吕祖志》,本来也是劝人方的篇章,说的是得道不易。可是后来却渐渐地变了味,成了教坊楚馆中最秽乱不堪的调子。喻茂坚暗自思忖道:若是真的开唱,便领着应台夺路而走。
没想到,在人们嘈杂的哄声中,却传来了伶人啜泣的声音。这些醉虫们越发的不堪了起来,纷纷说道:“你算了吧,就是这武昌城里的一个绿衣服乐户,就算是世子捧你,可这位却是王爷,你还是识相些吧。哈哈哈哈。”
污言秽语,真是不堪入耳,喻茂坚眉头紧锁,喻应台气得双手攥着拳头,但是祖父没有说话,喻应台也不能擅动。就在这个时候,只听见楼梯被踩得噔噔作响,似乎走得很急,一个年轻人闯进了黄鹤楼的二楼,原本喧嚣的酒局顿时便安静了下来。只听见一个年轻的声音说道:“父王!”喻茂坚猜测,这便是朱耀英了。
楚王大感意外:“你不是去藩台衙门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朱耀英明显是压着火气:“父王,藩台衙门说,这季的赋税将和王府长史合议了送来,父王出府,总是叫人担心,所以前来陪护。”这番话说得不软不硬,刚刚被挤兑哭了的女子,现在也好像是有了主心骨,渐渐地止住了哭声。
朱耀英前来一阵的搅扰,酒席变得索然无味,于是众人便悻悻地退去了。喻茂坚也不耐烦再待在这里了,便带着喻应台去了,几个黄鹤楼的热菜竟然一口都没有动。回到了驿馆之后,喻应台照例要伺候喻茂坚洗漱。今天他也是有一肚子的问题,喻应台一边蹲在铜盆边上,给喻茂坚轻轻地揉着小腿,一边问道:“祖父,今天黄鹤楼上发生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孙儿想来想去,也还是没有想明白。”
喻茂坚手抚着须髯:“无外乎人情罢了。天下万事万物,很难有一定之规。就连你祖父我现在,都没有看明白这其中的奥妙,就别说是你了,但是多听多想少说话,还是没有错的。”
次日,喻茂坚便买舟东行,沿着长江水道,一帆高悬,行舟一日,恰好到了铜陵县内,望着江边十里整饬一新的城墙,喻茂坚忽然一阵的恍惚,十余年前,自己还是那个三甲进士,携带者祖父来到了铜陵任上。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启了自己的宦游的生活。而如今,再次来到了铜陵,时光荏苒,水旱码头的形制没有变化,而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初入宦海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