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
淮安道茂坚疏漕运
巧匠人雷通施巧术(1)
花马池之乱敉平,喻茂坚觉得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携带着娘子吴氏,孙儿喻应台,以及常随杨柱儿,奉了嘉靖皇帝谕旨,上任都御史右都御史,但喻茂坚上书坚持,不愿回御史台赴任,而是希望能外放,也不拘哪个府哪个县。嘉靖皇帝权衡再三,便委任喻茂坚为总理粮储兼巡抚应天等处地方。票拟照准,下放到了吏部和御史台,明眼人谁都能看得出来。喻茂坚虽然没有入朝为一品,但也是举足轻重的。
而喻茂坚并未走甘陕古道,进而转到应天府。而是求了近,由西安城出发,翻越了高万仞的秦岭,只有三匹走骡,一行四人以及须臾不离身的荣昌泡菜。喻应台骑在走骡上,望着远处叠嶂遍布的高山,想起了当日在上任福州的时候,茫茫大海上遇到海贼汪直和徐海之事,至今仍觉得可怖,便有些踟蹰。喻茂坚笑着说道:“无妨的,山贼也有山贼的规矩,我们是穷官,不会为难咱们的。”
说罢,看了一眼吴氏,心中却道:“吴氏虽然说自己不是马青莲,但是喻茂坚知道,这人就是马青莲无疑,有了马青莲,任凭什么山贼大盗,都占不着便宜。”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马青莲所言非虚。三匹走骡,都是西安城精心挑选出来的,耐渴耐重,可是沿着盘山路走了不到三十里,便已经是气喘如牛了。走了足足三日,才到了秦岭南麓汉江之畔的汉滨。从这里登船,沿着汉江至承天府,一帆风顺。喻茂坚因为在花马池急火攻心,眼神已经越发的浑浊了,这本漕河图志,是王琼所制,又雇了几个抄手制了几册而已,都是蝇头小楷,喻茂坚读起来,已经很吃力了。只好让喻应台读给自己听。吴氏则照顾着几个人的起居饮食。渐渐的,喻茂坚的身体也有了好转。很快便途经襄阳,来到了当今万岁龙潜之地,改为承天府的安陆府。
如今的安陆府,因着是当今圣上的潜邸,前年嘉靖皇帝南巡回乡祭祖,这里已经是完全翻新了一般,城墙加高了一丈,远远看去,巍峨威严,让人心中顿升肃穆之感。喻茂坚望着横亘在江边的城墙,眼角渐渐湿润了,自言自语地说道:“皇上爱重!恩德无量啊!”
喻应台却不解地道:“祖父,孙儿不懂。”
喻茂坚问道:“哪里不明白?”喻应台已经不再是小孩子模样了,现在已经出落成了翩翩少年。
搀扶着祖父问道:“既然皇上深恩厚德,为什么不委任你四川道御史?您宦游二十余年,都是远离家乡。”
喻茂坚叹了口气,道:“即便是皇上任我为四川道御史,我也不敢领。自古宦游的,便没有在故乡任职的道理。要避嫌。你要知道,这承天府是皇上心中最爱重之地。委任我巡抚承天府,何尝不是恩德深厚?”
喻茂坚作为总理粮储御史,身上的责任更加艰巨了。明洪武皇上曾亲自下诏曰:经国之要,兵食为先,国家粮储,不可不备。大明的粮仓分为官仓和民仓,官仓的一种是直隶京畿的皇仓,用作军队饷粮、官员禄米之用。其余的则为粮食转运的水次仓。前者多设于通州漕运码头,后者则沿运河分布。官仓的另外种便是设立在各府州县的常平仓。由各府州县管辖。除此之外,便是民间的社仓,或者是义仓了。而皇仓和水次仓则是重中之重。
京畿直隶,历来不是粮食丰产的地方,土地兼并还不甚严重的时候,就地征粮都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永乐皇帝迁都后,粮食的问题便首当其冲,于是永乐皇帝便下了死力疏通漕运,这才保了京畿直隶一百多年的太平。而根据御史的奏折,这些年漕运不通,通州的太仓已经捉襟见肘了。所以总理粮储这个官衔,更是举足轻重。
喻茂坚在应天府没有多作停留,而是直接沿江东下,到了杭州,他打算一路沿着漕运,将太仓和水次仓一一查验。消息传来,各地粮道纷纷写信托同年,打听新任的总理粮储大人。当得知新任的总理粮储是喻茂坚的时候,这些道台官员们更是战战兢兢,唯恐出现纰漏。彻夜不眠的清查账簿,按照规程整饬修缮仓廪,忙得四脚朝天。
喻茂坚由杭州北上,一来是沿途访查运河的情形,北上第一个官仓,便是淮安仓。淮安仓,本是受纳杭州、嘉湖、福广之粮。到达淮安仓之后,却见仓廪充裕,在原仓廪旁边,竟然还在破土兴建新的粮仓,陪同的淮安粮道殷勤备至地随在左右,十分骄傲地道:“淮安仓是漕运上的第一个粮仓。南方的税粮都要在这里汇总了,然后才装漕船北上。喻大人请看,这是新建的大仓。”
而喻茂坚却皱起了眉头:“每年太仓粮食都是定额,怎么你这里却岁余这么多?”
粮道见不好欺瞒,只好苦着脸如实答道:“喻大人明鉴!我们也是没法子,别的粮道最忧心的是漕粮定额不够,而我们淮安粮道最忧心的是,漕粮挤压,还要斥资兴建新的粮仓。您瞧见了没,那边老仓里面存的都是去岁的粮食。根本就没有按时运抵京师。”
喻茂坚见淮安粮道诚恳,点了点头说道:“为何?”
“漕运不畅啊!想当年成祖爷疏浚了大运河,大驳船可以运载五千石粮食,现在淮安五闸淤塞,只能是轻舟可以通行,运力不足之前的十中之一。这里距离徐州又太远,陆上运输的话,耗费颇巨,朝廷又不认这个损耗,所以宁愿将漕粮堆在淮安府。”这个年轻的粮道官员喋喋不休,却也说的清爽明了。
喻茂坚点了点头,晚上又着人详细的查了账,才知道淮安粮道所言非虚。抬头说道:“你说的不错,难为你了,这么多的粮食囤积在了淮安,你干系重大。万一有走水的事情,也是你的干系了。我明日就出发,去瞧瞧淮安五闸。”
漕运粮道,由淮安出发,下一站便是徐州。徐州仓承纳淮安、扬州、凤阳三府的税粮,是个重要的中转之仓,但是却差着三十万石的额。详细查阅了过往的账目才知道,却是淮安淤塞,导致的漕粮不能南运(注1)。
事情皆由运河而起。徐州尚且如此,那么再往北的济宁、兖州便更是如此了。喻茂坚当日回到了淮安五闸。用竹竿试探了一下淤塞的深度,水深只有不到八尺,也难怪驳船无法同行。喻茂坚当下回到了淮安粮道,铺纸研磨,亲书了一份折子,上面写道:“臣总理粮储喻茂坚启奏皇上。粮道不通,盖因漕运淤塞,臣亲往淮安五闸实地查勘,水深不足一丈。大驳船无法通行。臣以为,漕运不通,则粮道不畅,恳请陛下圣裁,无比根治淮安淤塞之祸。以保京畿直隶粮道通畅。”
一对大白蜡烛,照得房间通明,但是喻茂坚的眼神实在不济。已经无法再写小楷了,每一个字都很大。吴氏来了几次,要喻茂坚休息,见老爷还在奋笔疾书,也没有打扰,倒是喻应台伺候在旁边。见祖父眯着眼睛,写起来十分的费劲,便轻声说道:“祖父,您先写着草稿,一会孙儿帮你誊录一遍也就是了。”
喻茂坚又沾了沾毛笔。一边写一边说道:“你没有功名,岂能代笔?再说,给皇上的奏折,还是我亲自写的比较好。”
足过了一个时辰。喻茂坚终于写完了奏折,在灯影下仔细地端详的时候,却不甚满意,于是又铺开了一张纸,又仔细的誊录了一遍。誊录完毕,想了良久,在后面接着写道:“启奏皇上,臣今年以年逾甲子。目力不济,却不肯让人代笔。字迹难免会出现疏漏,请陛下恕臣之罪。臣勉励为之,却也难免精力不济,臣想着,疏浚运河乃是要务,不容拖延,臣自请主持疏浚运河。算是最后为皇上尽绵薄之力。臣喻茂坚奏上。”
喻应台就站在喻茂坚的身后,起初还没有什么感觉,待后面的字跃然纸上,不由得鼻子一酸,垂下了眼泪。渐渐地抽噎了起来。喻茂坚打开了荣昌折扇,在墨迹未干的奏折上轻轻地扇动,笑道:“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喻应台抹了一把眼泪:“祖父已经是望七十的人了。还要宵旰劳顿,做起事来兢兢业业,就是新科进士,也没有您一天做的事情多。前次读邸报,您同年进士梁之越已经是吏部侍郎了。当年在鄱阳湖剿平宁王之时,严嵩还是王守仁麾下代草檄文的书生,现在已经是礼部侍郎了。而您却在这里做如此繁重的事情,孙儿觉得心疼,也觉得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