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回
迟暮年茂坚致仕
大寿至杨慎贺联
喻茂坚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重庆荣昌。相比当年离乡进京会试。已经过去了三十多个年头了。喻茂坚坐在堂前的藤椅上,晒着太阳。享受这难得的清闲。喻应台已经二十四岁,四川乡试第二十八名,对此成绩还颇为懊恼。喻茂坚摇着荣昌折扇道:“你跟了祖父这么久,还不知道文章写得再好,不足以安身立命。主要的是踏踏实实地做事,廉洁奉公,可保你一辈子安稳。”喻茂坚顿了顿:“但是多读些书,还是有益处的,想起先祖志善公,只允许我一个人读书,其他兄弟子侄们,都耕种劳作,供我在外为官,我总算是不辱使命。但是想了想,喻家的儿郎还是要多读书。”
喻茂坚躺在竹藤椅上,望着远方天空漂浮的云,眼神之中忽然燃起了一丝久违的火光。支撑着坐了起来,对喻应台说道:“我打算开办一个书院,教习子弟,如何?”
此时吴氏在里屋走了出来,端着一碗荣昌稻米熬成的粥,递给了喻茂坚,说道:“你啊,就是闲不下来。都什么身子骨了,还想着开办书院。现在只需安心静养才好。”
喻茂坚笑得很柔软,看了看自己娘子吴氏,现在也有四十多岁了。颇得儿孙们爱重。家里的大小事情,都要请示吴氏。说道:“有你操持着家业,我来教导孩子。”
喻茂坚亲自选址,就在濑溪河畔,修建了一座横跨两丈的木质堂房,上面挂着一块木匾,是喻茂坚亲笔写的《尔雅书院》四个大字。门前有一对楹联,却是:
衍祖宗一脉真传,克忠克孝。
教子孙两行正路,惟读惟耕。
喻应台搀扶着喻茂坚,在书院门口久久地驻足。路孔镇乡民前来驻足围观,纷纷问道:“我家孩子是否能来尔雅书院读书?”喻茂坚笑得像是版画上的寿星,说道:“多多益善,多多益善。”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鸣锣开道的声音,吸引了乡民们的注意,只见一艘白篷船上,扎着红色的绸花,正由远及近的驶来,船上还挑着一面道旗,上面写着“重庆巡抚喻”五个大字。两个皂吏目抬着一面硕大无朋的锣,缓缓地敲击着。濑溪河两岸瞬间被看热闹的乡民围拢。这显然是一艘官船。船在路孔镇码头停靠,几个皂吏跳下船来,将缆绳牢牢地捆好。在上面走下来一个老爷模样的人,身后的几个皂吏手里,都托着红漆的托盘,上面有黄绫覆面。不知道是装着什么。皂吏们一边走着,一边喊道:“皇上恩赐喻茂坚老爷!”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些皂吏早就知道了喻茂坚的家处,喻茂坚笑着命喻应台接过了赏赐的物件。却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官员朝着喻茂坚深深一礼,笑着说道:“喻大人,可还记得我?”
喻茂坚眯着眼睛仔细地打量了半晌,才认清此人,橘子皮一样的脸上,笑得都舒展开来:“你是喻时!十几年不见了,快快,家里请!”喻时也是十分高兴,搀扶着喻茂坚,缓缓地朝着喻家走去。
喻时在喻家用了晚饭,当晚便宿在了喻茂坚处,夜已经深了,窗外的秋虫正不知疲倦的鸣叫着,反而增添了这深夜的安宁和祥和。喻茂坚说道:“你当初还是个福建道御史,现在是四川巡抚了?”
喻时笑道:“不但如此,在上任四川之前,我本是陕西巡抚。现在朝中都称我为‘小喻茂坚’呢。”
喻茂坚听罢,只是不住地说:“好,好,好。”
喻时却笑着说道:“喻大人,我上任之初,恩赐回河南祭祖,续了族谱才知道,我们可是同宗,都是周公之后祭公谋父的后人。按照辈分来说,我也要叫您一声堂兄呢。”
喻茂坚支撑着坐了起来:“好!好!你是个有出息的,不算是辱没了咱喻家名声。”
喻时倒头便拜,喻茂坚忙依规矩还礼,笑得红光满面。待气氛稍微静了些,喻茂坚问道:“皇上可还好?”喻时先是一怔,朝局此刻,国库空虚。皇上下谕旨。以各边招募兵马日增,供费不给,广求足用之术。朝阁上下都是一头雾水。
喻时也很忧心,话到了嘴边,却笑着说道:“皇上圣躬安,这不,还惦记着赏赐些东西给祖父么。只是国库空虚,有点小麻烦,您在朝为官多年,可有足用之法?”
喻茂坚眼睛盯视着跳跃的烛火,思绪飘出去很远,又好像是什么都没有想。长长一叹,说道:“不知道喽,朝廷的事,我都想不上去喽。”
喻时连宗,也算是一大喜事。喻时第二日中午才告辞,喻茂坚亲送至门外,待喻时消失在视野中,才回到了花厅饮茶。喻应台依规矩站在一旁伺候。
喻茂坚依旧是躺在藤椅中,忽冷不防地问道:“应台,你可有足用之法?”
喻应台思略了一会儿:“在于贸易商业,朝廷再不能打压商人,而是引导鼓励,收取税赋,可暂且缓解。”
喻茂坚听罢,缓缓地闭上了眼:“不枉费我教导你多年。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告诉喻时吗?”
喻应台想了想:“因为喻时号称小茂坚,脾气秉性还是宦海简谱,都与祖父十分相似,对于他来说,还是要踏实办差,管好辖区内的事情,便是为君父分忧了,贸然上奏,说不定会引来祸端。”
喻茂坚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比我强,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还看不破这些。记着,这也是你以后的宗旨。”
人都说晚景凄凉,但是在喻茂坚身上,却不奏效了,喻茂坚的晚年生活,却是富足而安定。喻家上下家风严谨,除了耕种外,适龄孩子都在尔雅书院读书。而喻茂坚也越来越结实,每日早早便起床了,用青盐擦牙。然后用一碗荣昌稻米熬的粥,就着荣昌泡菜吃。吃罢了早饭,便扶着拐杖,慢悠悠地来到了邻水而建的尔雅书院,教导孩子们咿咿呀呀的读书。中午的时候,吴氏会挎着食盒,送来午膳。喻茂坚则在书院之中歇一个午觉,晚上归家,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喻茂坚竟迎来了他八十岁的生日。
喻家老太爷过八十大寿,已经不再是喻家一家的事情了。四川提学衙门也托人送来了寿礼。晚辈们轮番给老人家磕头行礼。喻茂坚端坐在中央,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孙儿们。
一时间喻家高朋满座。让喻茂坚没有想到的是,前来拜寿的,还有原来在汪直身边的海盗潘铜。在场的只有喻应台知道此人的根底,却在祖父的制止下,没有说破。
在众多拜寿的人中,也有颇不合时宜的。便是徐文长了,此人是胡宗宪的幕僚。此次是代胡宗宪前来拜寿,却非要喻家开中门迎接。消息传到了喻茂坚的耳朵里,喻茂坚只是摆了摆手,说道:“那就叫他在外面站着吧。当初他父亲夔州府同知徐鏓也是这般,非要带着小妾走中门,嘻,龙生龙凤生凤啊!”
结果,这位大明三大才子之一的徐文长,便倔地站在了喻家大门外。此时,门外传来了一个欣喜的声音。有人说道:“哥哥!我还能赶上你的寿辰,当真是不易啊!”
只见一个七十多岁的干瘦老者,也是拄着拐杖,奋力地朝着正堂走来。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认识这个老者。而喻茂坚听到“哥哥”的称呼,先是一愣,随即慌忙地欲站起来。喻应台忙搀扶着祖父往外迎。喻应台看到,祖父的眼神中,竟然凝结着晶莹的泪珠。
两个老人的手终于握在了一起。喻茂坚上下打量着干瘦的老者。强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声音有些发颤,说道:“咱们已经三十年没见了吧。”
老者眼泪长流:“足足三十八年。”
两个老人当众垂泪,众人无不唏嘘,忙上前好说歹说才算是劝住了,喻茂坚紧紧拉着老者的手,并肩坐着,见一众孙儿重孙,都用不解的眼神看着自己,喻茂坚说道:“你们都会背诵《临江仙》了吗?”这些重孙都是在尔雅书院读书的,当然会背。摇头晃脑的齐声吟诵道: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老者听着,豆大的眼泪滑落腮边。喻茂坚对儿孙们说道:“这便是杨升庵!这篇临江仙就是杨升庵的手笔!论起来是我的表弟,你们应该也叫祖公。”众孙儿用崇敬的眼神看着杨慎。纷纷行礼。
徐文长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得知这位朴素的老者,竟然是和自己并称三大才子的杨慎杨升庵。崇敬之情溢于言表,竟然朝着杨慎和喻茂坚跪了下去。拜完礼,悄悄地跟在众人身后走进了大门。
喻茂坚这才对徐文长说道:“你既然来了,不能让你空手,”说着,引荐了潘铜说道:“这位的来历你不必知道,我这里有封信,你将人和信都带给胡宗宪。此人对你们抗倭之事大有益处。”
处理完这件小事以后,喻茂坚的寿宴便正式开始了。儿孙们轮番前来敬酒。皂荚树的树荫下,一派安宁祥和。
杨慎见了此景,更是伤怀,拉着喻茂坚的手说道:“年轻时,我总也看不上你,现在看来,你算是活明白了。你瞧瞧,儿孙满堂的不说,还救了我一命,若不是你修订了《问刑条例》,我上次出逃永昌卫,被卫戍所的捕拿回去,便是个死罪。”说罢,擦了一把眼泪,说道:“我没有什么寿礼送你,送你一副楹联吧。”说着,便当桌铺纸,端楷写道:
父子祖孙家庆真符重庆;
科名鼎盛世昌允合荣昌。
写罢,杨慎望着墨渗淋漓的两幅字,端详了半晌。又拿过一张纸。蘸饱了浓墨写道。
北斗贯丹心,明刊弼教尚书第;
南山颐鹤发,全节完明上坐仙
喻应台早有耳闻,杨慎大才,今日在自己面前挥毫泼墨,字迹俊雅端庄,十足十下了功夫的。楹联对仗工整,大气磅礴,不由地叫了一声:“好!”可是杨慎却依旧不肯将笔放下,而是端详了喻茂坚良久,才喃喃地说道:“老哥哥,你现在就像是老神仙一样,我还要送你一副楹联。”文不加点挥毫写道:
霜肃三台曾是中朝真御史;
星回八面可为陆地昔神仙。
喻茂坚端详着这三幅楹联,握着杨慎的手,哈哈大笑。笑中还含着眼泪。孙儿侄们都隐约的猜测这两位老人家年轻的时候的动人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