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梵文初探
不知什么时候,康馨站在书房门口。
“你这个老婆子,总是悄无声息的,像是从古堡里钻出来的幽灵。”黄尧瞪了一眼妻子,“你们这些搞哲学的,总喜欢把自己打扮得神秘兮兮。”
“师母,您来了。”吴钦站起来给康馨让座。
“我说老黄啊,你使唤起学生一点都不心疼啊。”康馨说。
“要想学术精进,就得靠扎实地付出。”黄尧笑眯眯地说,“任何投机取巧都是行不通的。”
“你不要把小吴也带成书呆子。”康馨坐在吴钦刚才的位子上说,“虽说小吴在语言文字方面有天分,可他毕竟还是个学生。要说藏语,他比不上扎西老师;要说梵文呢,那个卓文老师不可小觑;英语比他强的就更多了。”
“论单项,小吴是不如这几位老师,可要说把这几门语言融会贯通的功夫,西部大学除了吴钦,别无他人,连我都不如他啊。”黄尧靠在椅背上,吐了一口烟。
“老师您过奖了,还是师母说得对,我怎么能跟那么多老师比呢?”吴钦站在旁边,随手翻看着《梵文新考》的草稿。
“哎,说起师母了,小吴啊,我要给你纠正一个概念。”黄尧挪了挪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这位康馨老师,哲学系退休教授,她才是你们的师母,正宗的,至于顾远的妻子,叫什么……?”
“方惠芝。”康馨说。
“对,方惠芝,你们以后不要叫她师母,辈份都乱了。”黄尧说,“顾远是我的学生,是你的师兄、学长,他的妻子,你们不应该叫师母?”
“对,那是师嫂。你们是同辈的。她怎么能跟我一辈呢?”康馨笑着说。
“我们都叫习惯了。”吴钦解释道,“顾远教授是我读硕士时的导师,顺理成章,我们就把方老师称师母。”
“不能乱了辈份。”黄尧一本正经地说。
吴钦脸上掠过一丝欣喜。对啊,方惠芝不是长辈。世间的事,就看你从哪个角度去考虑。
“老家伙,该吃药了,一忙起来就忘记吃药。”康馨站起来说,“你们继续密谋吧,我不打扰了。”她像一阵风轻轻地飘走了。
吴钦坐回到原来的位置,说:“最近,顾远教授在西藏阿里古格王国遗址考古,听说有一些新发现。”
“你可以关注他的考古活动,看看有没有相关的文字史料出土。藏文和梵文关系密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黄尧说。
“梵文这种古老文字,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如果不是为了研究,恐怕都没人使用了。”吴钦两手轻轻扶在桌沿上,身子微向前倾,他的脑子里闪现出那几个奇怪的符号。
“现在使用梵文的人是很少,即便在梵文诞生地印度,也只有三五万人在使用,相对于十几亿人口大国,这点人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不过,梵文仍是印度23种官方文字之一。唉,时过境迁,现在的梵文已不再是古代的梵文,它就像欧洲的拉丁文,在有些地方已经成了宗教语言。”
“老师,梵文已经没落,您还那么费心考证,出于什么考虑呢?”
“世界上所有的古代语言中,梵文文献的数量仅次于汉语,远远超过希腊语和拉丁语,内容异常丰富,称得上是人类共有的瑰宝。大量佛教经典就是用梵语写成的。”
“那么了不起的语言文字,为什么会濒临消亡?”
“制度,是制度问题。印度种姓制度限制了语言文字的传播。古时候,只有婆罗门教徒才能学习、使用文字,平民百姓根本没有机会。印度这个国家,历史上总是被别的帝国征服,外敌入侵,文明换血,斩断了古印度文化的血脉。”
“是文明中断导致现代梵文与古代梵文出现差异吗?”吴钦问。
“可以这样说,但也不尽然。”黄尧说。
“梵文有很多种字体,现在流传使用的梵文大多是天城体,但我发现,藏传佛教经典好像不是天城体梵文。”
“你是个有心人。”黄尧说,“藏传佛经中的梵文有相当一部分是兰札体,笔画直,棱角尖,棱角尾部向后拖拽。这种字体是元朝时期传入西藏的。”
“佛教在唐朝就已传入西藏,那个时候的西藏佛经应该不是兰札体吧?”
“唐朝时期的梵文,是比兰札体更早的一种字体,叫悉昙体。”黄尧抓起烟斗抽了几口,尽管烟早就灭了,他还是抽得津津有味。“悉昙体梵文由唐朝高僧从印度传入中原。玄奘西天取经、译经,对于这种梵文的传播贡献很大。”
“哦,悉昙体梵文就那是种字迹圆润、略显笨拙的梵文?”
“悉昙体梵文虽不美观,但传播范围很广,它跟随日本遣唐使传入日本,对日本的假名文字影响深远。”
吴钦听得出神,他的思维跟随着黄尧的叙述穿行在历史长河中。
“老师,你说悉昙体是唐朝时期才传入中国的,那更早的东晋时期,佛学大师鸠摩罗什翻译的佛经,又是什么文体的梵文呢?”
“那时的梵文当然不是悉昙体,而是笈多体。也就是印度笈多王朝统治时期的文字。字形是锐角形,字首呈楔形而尾部带尖。鸠摩罗什翻译的佛经,大都是笈多体梵文。”
“梵文实在太复杂,还有比笈多体更古老的字体吗?”
“有啊!再往前推,就是婆罗米体梵文。这种文字创设于公元前四世纪”。
“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吴钦想把羊皮卷上的字符拿给老师看,但转念一想,保密就是保命,于是换了个问题,“有没有不属于这几种字体的梵文呢?”
黄尧握着烟斗思考了一会儿,“文字的演化有时是渐变,有时是突变,印度的历史曲折,有些文字的演化有可能超出历史记载。”
吴钦从桌子上拿起一张稿纸,凭着他那过目不忘的记忆力画出了顾远给他的那串神秘字符:“老师,我无意中发现了几个奇怪的字符,你看看是不是梵文?”
黄尧接过纸片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问:“你是在哪里看到这些字符的?”
“嗯,这个,是在图书馆一本老书上,书名我忘了。”吴钦有些紧张。
黄尧注视着那页纸,面无表情,也没有说话。他拿着铅笔在每一个字符上描了一遍。
“不像梵文。梵文的天城体,字母规范,刚健有力,有一条线贯穿单词。兰札体呢,秀丽清新,书写自然。悉昙体则是宛转流畅,没有棱角。这些字符哪一种也对不上。”
吴钦默默地看着黄尧,等着老师进一步分析。
“笈多体梵文具有维兀尔文特点,符号中有小菱形,你画的这些字符中却没有一个菱形符号。再往前追溯,就是更早期的婆米罗体梵文,这种梵文中没有圆点符号,而你的这些字符中又有圆点。”黄尧慢慢地摇了摇头,“这些奇怪的字符可能不是梵文。”
“哪会是什么文字呢?”
“不排除它是梵文的一种变异,存在于印度大陆的边缘地带或者其他地区。”黄尧说。
黄尧不愧是语言文字大家,分析思路清晰,吴钦听得津津有味。在黄尧这里,吴钦经常会有一种感觉,像是练功之人打通任督二脉一样畅快。
“没听说在别的地方有梵文的变异文字。”吴钦皱起眉头说。
“还有一种可能,”黄尧停顿片刻,接着说,“它是古老的藏文。”
“古老的藏文?有别于现在使用的藏文吗?”吴钦更加疑惑,他的论文写的就是藏文的创立,而他只注意到了公元七世纪那段历史。
“是的,老藏文。以藏语的特点及其复杂的文化记载能力,藏文书写的历史不可能只从松赞干布才开始,应该更早。所谓的吞弥桑布札根据梵文创造藏文,这个说法我们不否认,但也有可能是吞弥桑布札对原有藏文做了改进,而不是原创。”
“老师的意思是,松赞干布统一青藏高原、建立强大的吐蕃王朝之前,雪域高原已经有了文字?”
“有这种可能。”黄尧又摸出老烟斗。吴钦拿起打火机,帮老师点上烟。
“唉,即使可以推断这些奇怪的字符是老藏文,但是它们代表什么意思?还是不明白。”黄尧说。
“老师,您就试着推测一下吧。”
黄尧抽了一口烟,眼睛微闭靠在椅背上,说:“顾远最近是不是回容城了?”
吴钦心头一怔,说:“这个……我还不知道。没听说啊。”
“这些字符看起来很有意思,值得细细品味。但推测是没有意义的。”黄尧睁开眼睛看着吴钦。
吴钦不敢与黄尧直视,他不自然地看看手表,已是凌晨两点,“老师,时间不早了。今天就聊到这儿吧,您休息。”
“书稿你带去,剩下最后几页我不看了。”黄尧放下烟斗,把书稿整理一番,“你那篇论文我建议改成《青藏高原文字的创立及其对周边文化的影响》,可以把视野往纵横两个方面延伸,不拘泥于公元七世纪,时间轴往前推几个世纪,空间轴向东西两个方向拓展,西可越过喜马拉雅山,东可及中土甚至沿海,那样写出来,你就有了站在世界屋脊看世界的感觉,论文也就更有层次。”
“老师的想法太过宏大,我怕驾驭不了。”
“没关系,有我呢。”黄尧淡淡地笑了,“小吴,还有一些情况,关于你个人的,我早先听说过一点,不是太了解,你能说说吗?”
“什么情况?”吴钦一脸疑惑。
“我听说,你家里就只有你一个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嗯……”吴钦沉默了一会儿,“从我记事开始,就跟奶奶生活在一起,听奶奶说,我爸爸是英语老师,响应国家号召去支援西藏,在那里认识了我妈妈。我三岁多的时候,爸爸不幸去世,奶奶把我从西藏接回来一手养大。我上中学的时候,奶奶撒手人寰。”
“哦,原来是这样啊,难怪呢。你妈妈后来……?”
“我们失去了联系。三岁以后,我就没见过她。”
“嗯,以后,我这里就是你的家,想什么时候来,随时过来。”
吴钦点点头,眼眶湿润了。他想起自己的命运,忍不住心里发酸。不过,能遇上黄尧这样的恩师,他倍感欣慰。
“最近,我那孙女就从美国回来,你们可以多聊聊。年轻人嘛,多了解外面的世界,有好处。”
“哦,好。”
“时间不早了,回去休息吧。”黄尧摘掉眼镜,揉了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