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复仇(一)
穿过客堂,二人走进一个比客堂更大的屋子。这屋子里没有一件家具,如果放兵器的架子也算家具的话,那这就是唯一的一件。
这是将军的练功房,除了十八般兵器外,还有沙袋和木桩等练武的器具。将军想给叶雨看的,是一杆寒光逼人的铁枪。
叶雨一看见这杆枪眼睛就亮了,又激动又兴奋,仿佛碰见了久违的朋友,他认得这杆枪。
这是汤剑离的枪。
将军道:“为了找回汤大哥的枪,废了我不少时间。”
铁枪还是和十年一样银光发亮,每天都有专人擦拭的枪尖一尘不染,仿佛从没杀过人,就像是刚铸好时般崭新。除了白色的枪穗换成了红色这一点变化以外,枪尖上还刻了两个字:戮情
“它还是和十年前一样。”叶雨看见戮情两个字时,问道:“这是你刻的?”
将军点点头。
叶雨道:“是什么意思?”
将军道:“我使这杆枪杀敌时,感觉汤老哥还在,一直没有离去。十年前,汤老哥不愿归顺。我不忍心用他的枪去做他本不愿做的事,便找来工匠在枪头上刻下这两个字,戮情,就是割舍感情,断绝个人的感情,只有这样,我在沙场上才能定下心杀敌。”
等到杀够了人,立足了军功,将军就从一个义士变成了土财主,开始花天酒地,沉迷享乐。
叶雨可以理解,当年他在许国的疆土上浴血奋战时心中所想的也是如此,等打完了仗,立了军功领了赏钱,就买几亩田,盖个小茅屋,养几头牛羊。
叶雨现在会忍不住羡慕将军,他做到了自己以前想做但没做到的事。
这座城里最大的酒楼里,酒保和小斯们绕着戏台四处忙活,迎接今天的满堂彩。
戏台上的乐师们统一穿着紫红色的长袍,只有给大人物表演的时候,他们才会穿的这么隆重。
这座城里最大的人物就是将军。
台后的戏班子忙着化妆,比平时更仔细,更小心。他们今天要给自己的恩人唱戏,没有这位恩人镇守在这里,他们只能食不果腹的流落江湖。
这里的人分两种,一种怕将军,还有一种感激将军。
无论哪种人,只要将军一声吩咐,他们都愿意在毫无好处的情况下为将军服务,甚至为他卖命。
戏台班子属于第二种人,他们愿意分文不取的为将军表演。
酒楼的老板则是前者,他时常忍受前来以“赊账”为名义吃霸王餐的将军。
但是今天的将军,看上去既不是霸王,也不是将军。
他今天一改往日里一身甲胄,取而代之的是一身象牙色的便服,看上去随和许多,脸上还挂着豪爽的笑容。
酒店的老板也笑开了花,将军今天不但不是吃霸王餐的,还给了他二两银子,说是结之前赊的账,多出来的权当是赏钱。
“今天我有客人,多备些好酒好菜。”将军这么对酒店老板说的时候,老板才恍然发现这是认识将军以来对自己语气最温和的一句话。
老板几乎就要把将军看成亲爹,一改往日里糊弄将军的态度,毫不吝啬的命厨子把最好的肉下了锅,把最好的酒开了封。
将军的客人当然就是叶雨。
台上热热闹闹唱起来的时候,叶雨虽然看不懂,但知道这一定是一出好戏,就和杯里的酒,碗里的肉那样好。
“想不到你一个粗人,竟然也爱上了听戏。”
“以前在道上走镖,后来在沙场上杀敌,大半辈子过去,现在累了,趁现在日子还算平淡,我得抓紧时间享享福。”
在这享福的除了将军,还有满场其他的看官,不知道是来白听白看的,还是将军请来的。
这时,在这吹吹打打好不热闹的酒楼里,在人群攒动的屋檐下,忽然出现一个柔弱的身影,那是颜先生踏着无声的脚步,缓缓从楼梯上走下来,披着一件天青色的披风,眼里少许的倦意是刚为某个病人问诊后留下的,显然她不习惯这热闹的氛围。
将军敏锐的一双鹰眼一瞥就看见了她。
他的眼神似乎有种魔力,被这双眼看见的人就会被刺一下,颜先生顺着这种感觉望去,就和将军的一双鹰眼对视上了。
颜先生发现是将军,便微微一笑,点点头表示打招呼。
将军一边回以微笑,一边对身旁的叶雨说:“你看,那位就是给你治伤的颜先生。”
叶雨顺着他的目光寻找,道:“哪位?”
将军道:“就是披着斗篷的那位,刚从楼梯上下来往门口走的那位。”
叶雨这里看过去,只能看见颜先生的背影和她头上的发髻,虽看不见她的面貌,却也辨出了是个女人,不禁皱起眉头,道:“颜先生是个女人?”
将军哈哈大笑:“称先生的就一定是男人吗?你看这台上演虞姬的这位角儿,却是个男人。”
叶雨若有所思道:“我应该过去跟颜先生道个谢。”
将军按下正要起身的叶雨,道:“道谢可不是这么道的,她想必是来这出诊的,这里人多嘴杂的,你冒然前去道谢,不合礼数。过几日她来为你复诊的时候,你再好好跟她道谢不迟。”
叶雨微微笑道:“想不到你不但吃喝享乐变的讲究,这人情世故也变的很讲究。”
将军哈哈大笑,随着台上一声高亢的唱腔,他忍不住鼓起了掌,高声喝彩。
他鼓掌,人们便跟着鼓掌。
将军在赏钱上也变的讲究,亲自到后台,把一块碎银子双手交给戏班的老板。
给的少了,怕人说自己小气。给的多了,怕人家承受不起。所以每次将军打赏,都给的不多不少刚刚好,只有这样,才能换来别人尊敬的目光。
能遇到叶雨这个故人,将军真的很高兴。每天都在将军府上好生款待,让厨子换着花样做各式各样的佳肴。
天气好的时候,他还会和叶雨在练功房里走上几招,活动活动筋骨。
地窖里藏了好多年的好酒,将军毫不吝啬的每天开上几坛,与叶雨大笑对饮。有几次,甚至和叶雨一直喝酒喝到天亮。
也不知过了几天,地窖里的酒喝了大半,不知是将军请来的,还是颜先生主动上门的,这天她来府上为叶雨复诊了。
颜先生来的那天,下着瓢泼大雨,将军打着伞亲自站着门口迎接他。
在阵阵雨声里,颜先生人还未到,她身上的气味却先扑进了叶雨的鼻子。
那是颜先生身上独有的药香,闻着有些苦涩,并不刺鼻,给人一种精神气爽的感觉。
颜先生进屋后,将军亲自双手接过她身上的披风,抖了抖挂在上面的雨水,屋子里的药香就更浓了。
“这位便是颜先生。”将军又指了指叶雨,道:“这是我朋友,叶雨,上次先生已经见过。”
叶雨,对于颜先生而言,这是个她从未听过的陌生名字,就连十年前的叶雨他自己也未提起过。
对于叶雨而言,颜先生不仅是个陌生的名字,更是个陌生的人,陌生的脸。
他的目光在颜先生脸上停留了许久,没有任何温度,任何闪亮。
他已认不出眼前的人,在他的记忆里,已把小木的一颦一笑定格在她十一的年岁。
叶雨没有说话,抱拳深深作了个揖表示感谢。
叶雨轻声咳嗽的时候,十年的时光早已带走她记忆里熟悉的声音。
颜先生白净的右手搭载叶雨铜色的手腕上,这轻轻的肌肤之触,本该是重逢的触碰,现在却仅仅是一个医生替一个病人诊脉。
半晌,颜先生收回手,淡淡说到:“鞭伤已无大碍,脉象平稳,暂时诊断不出咳嗽的病因,先给你开个补气活血的方子,调养调养。”
这是十年后小木对叶雨说的第一句话,竟是个陌生的声音。
叶雨苦笑:“有劳先生,我这病从小就有,看了很多医生也不见好。”
颜先生道:“如果一直无碍,想必只是你身子比较虚而已,多调养调养。”
颜先生走的时候,依然是将军亲自送她出门的。和上次一样,四下无人后,将军小心翼翼的问到:“先生,之前拜托你的事,考虑的怎么样了?”
和上次不同,颜先生似乎早有准备,没有像之前那样吃一惊,而是很镇定,很严肃,甚至带着几分拒绝的意思说到:“将军,这件事我会慎重考虑,考虑完的时候一定会告诉你。”
也不知道究竟拜托了她什么事,将军一个八尺高的大汉在这小女子面前竟然显得唯唯诺诺起来,连忙道:“那是那是,相信先生一定会仔细考虑的。”
将军回到叶雨的屋子里,穿好衣服的叶雨刚好放下刚喝完药的空碗,道:“我一直觉得这里少了点什么,只是说不出来。”
将军饶有兴趣问到:“少了什么?”
“女人。”叶雨道:“看见颜先生,我才发现你身边缺个女人。”
将军哈哈大笑,道:“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认为的人。军功有了,将军府有了,金银财宝有了,本应该还有个国色天香的夫人,再加十几个姿色更加动人的小老婆。”
叶雨道:“可你没有,甚至连窑子都不逛。”
将军道:“可能我对这方面真的不感兴趣吧,倒是喝酒吃肉,耍枪弄棒的事,我一日都不能不做,不然全身都不舒服。”
叶雨道:“你没变,你还是十年前的那个镖师。”
将军道:“那你呢?已到了而立之年,身边似乎也缺个女人。”
叶雨道:“我这样的人,哪个女人愿意跟我。”
将军道:“还在找十年前你要找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