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两难
此时进退两难的俞音,除了选择牺牲自己,从而毁其希望,断其后路,他也实在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法子了。
然而,死——以身相要,以命止战——其实俞音大可不必走到这一步的,抑或是说,他有成千上万次的机会可以避免走到这一步的,但他还是成千上万次地选择了回头,以致于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众所周知的是,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殊不知,这世间无法两全的又岂止这“忠”、“孝”二字?又岂止这份难分曲直的忠与那份明辨是非的孝?
故而,当俞音多少次地可以一走了之,多少次地可以随他的大煓哥一起自由自在地遨游于江湖,不再去过问那些他们完全可以避开的忧心之事时,心有担当的他还是毅然决然、自然而然地选择了走到这一步。
所以,千万不要认为俞音是一个足智多谋、精明强干的人;实际上,他只不过是一个为了收获圆满,而勇于改变命运的人。只是他不知,他那敢于向命运发起挑战、与命运作战到底的一面,则是宿命的另一种安排。
沉寂的黑夜再度无声地如约而至,而这约定则是今日日出之时所许下的;只是不知,待到明日黑夜再度许下约定之时,俞音是不是已然徘徊在死亡的边缘?只是不知,待到明日黑夜再度履行约定,悄然而至时,俞音是不是已然不在钟大煓的天地间?
此时此刻,天朝境内,天朝大军向朱雀关行进的途中,夜宿的营帐内,席地而坐的俞音正伏在营帐内的矮桌上,直勾勾地盯着身前矮桌上的信封发呆。
猛然间,鼻尖一酸的俞音大笔一挥,在面前的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四个大字:俞音绝笔。
紧接着,俞音将面前的信封推到一旁,并将早已准备在一旁的一沓信笺拿到了手边,随即鼓足勇气、趁热打铁地在手边的信笺上写了起来。
大煓哥:
当我提起笔时才发现,我想对你说的话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多到仿佛这辈子都说不完似的。只可惜,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的这辈子便已然结束了。
俞音刚刚写下这句话,双手便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而原本极力压制的情绪,也于此时此刻不由得起了波澜;以致于此时此刻俞音手中那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提起的笔,又被俞音无情地搁置在了一旁。
而此时此刻,只听得俞音于掩面而泣间,语无论次地自言自语道:“这条路我还没走够啊!大煓哥;这辈子我还没活够啊!大煓哥;我好想你呀!大煓哥;我好难过呀!大煓哥;我好像永远也过不去这道坎儿了呀!大煓哥……”
要知道,人为何会选择死路呢?那是因为绝望了呀!
可俞音他还不想死,因为他还有希望啊!可他仍然要去直面死亡。
由此可见,此时此刻的俞音是何等的痛苦,何等的无奈呀!
过了许久之后,俞音才稍稍冷静下来,当他鼓起勇气再度提笔时,信笺上也随之多出了一段写给钟大煓的文字:
自从你我在如缕宫分别以来,我一直都有一句话想要亲口对你说;不过现在看来,可能没这个机会了。索性我就写在这里吧,无论生活是怎样的辗转徘徊,亦无论我们之间究竟有多难交集,我的心都与你永在一起,当然也无论此刻的你身在何方。
此时此刻,已然意识到明日便是谷雨节令的俞音,不由得回忆起了去年谷雨当日的情形,回忆起了那小指一勾一拉间,拇指紧紧相挨时的承诺。
往事历历在目,一心欲要向钟大煓倾诉歉意、表达心意的俞音思索再三之后,便又提笔在手边的信笺上写了起来:
原谅我无法与你一同庆生了,原谅我不能挽着你的手臂走完这一路了,也原谅我难以兑现与你双双白头的承诺了;但是从今往后,你便无须再因我而感到为难了,你便可以遵循自己的心意,去做真正的自己了。
去找一个不会令你感觉累的人,挽着她的手臂走完这一路吧!去过你所向往的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日子吧!无论我身在何处,我都会由衷地为你感到高兴的。
俞音越是不愿去想,就越是去想;越是去想,就越是不舍。
万般无奈之下,俞音又在手边的信笺上落笔,写下了对钟大煓的最后一言:我走了,真想再看你一眼,真想再看你一世。
绝笔的最后,俞音将自己署名为“永远的俞音”。
可是永远又有多远呢?是咫尺天涯之间?还是生死存亡之间?抑或是真假虚实之间?
想到这儿,俞音又哭了,较之方才,哭得更惨,更伤心了。
平日里,俞音哭累了也就睡了;而今晚,俞音是注定彻夜难眠了。即便是哭累了,他也不舍得闭上眼睛。因为他想在自己最后的时间里,每一刻都保持清醒,哪怕感受到的皆是痛苦与无奈,也至少证明他还活着。
而此时此刻,星夜兼程于幽冥山至鹣鲽山路上的钟大煓,虽然听不到俞音喉头颤动所发出的声音,但是却能感知到俞音那源自心底的呼唤。
然而,就在这出奇沉寂的夜空下,纵身于马背、驰骋于山路的钟大煓,却突然莫名觉得很冷,很冷,冷得令人深感近乎绝望,尽管当下已是春末时节,尽管身强体壮的钟大煓一向不怕冷,不畏寒。
或许,钟大煓所感觉到的便并非身体上的寒冷,而是内心的孤单,情感的凄凉。
长明元年,三月十二,谷雨。
杜鹃夜啼,又是一年飞絮时。
黎明时分,朝露初凝,天朝境内,天朝大军向朱雀关行进的途中,夜宿的营帐内,席地而坐、流了一夜伤心泪的俞音,起身欲要走出营帐,去面对自己的宿命时,猛然间回想起了从前当他还生活在岐国王宫内的情形。
那时的他的身份,就只是朱雀关外岐国的王子——谷梁音;而那时他的身边,都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可就是没有人会心疼他,没有人会理解他。所以他总是一个人躲在如缕宫的寝殿中偷偷地哭,越哭就越觉得孤独,而且他原本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孤独下去的。
直到有一天,俞音在天朝幽冥山下再次偶遇钟大煓时,一切都变得不再一样了;也就是那一天,俞音明白了,没有谁会一直孤独下去的,只要你相信时间,那个理解你、疼惜你的人迟早都会出现。
俞音想到这儿,又不禁转念一想:倘若大煓哥看到我此时此刻的样子,读到我亲手写下的绝笔,一定不止是心疼,说不定还会心碎呢!
想到这儿,俞音觉得,纵然是让他就此死去,也终归是值得了。
于是,俞音就这般怀揣着昔日当钟大煓追忆起谷梁音时,也曾有过的这个想法,拼命擦干他脸上斑驳的泪痕,随即毅然决然地走出了营帐。
至于此时此刻的钟大煓,就在他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快马加鞭,马不停蹄,中途不知换了多少匹马之后,他才终于赶在这一日的破晓时分,从天朝幽冥山一带一路赶至了天朝鹣鲽山一带;他才终于赶在程起陆所率领的天朝大军抵达之前,顺利翻越了鹣鲽山,抵达了这个曾经令他深恶痛绝、而今仍然令他耿耿于怀的伤心地。
而此时此刻舟车劳顿的钟大煓,正身背白羽箭,手持金鹏弓,只身一人伫立于靠近朱雀关这边的鹣鲽山麓,目不转睛地遥望着朱雀关的方向,静静地,静静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岐国大军,等待着终归会来的殊死一搏。
半晌之后,纵身于马上的谷梁原,一如往常般身背鹫翎箭,臂挽燕尾弓,威风八面地率岐军先头部队,浩浩荡荡地行至鹣鲽山麓,钟大煓的跟前。
当跃居于马上的谷梁原,瞧见正前方有一人直挺挺地杵在那里挡路,于是他便急忙拉缰勒马,随即定睛一看。
“钟大煓!”谷梁原大叫一声,随即连连质问钟大煓道,“你不是早已离开了吗?此刻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呢?”
“谷梁大将军,这话应该由我来问你吧!你不在朱雀关外老老实实地守卫着你的岐国王城,为何要突然带着这么多人跑到朱雀关内来耀武扬威呢?”钟大煓反问谷梁原道。
“我来这朱雀关内做什么,同你有什么干系?我用得着向你汇报吗?钟大煓,你也不好好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谷梁原轻蔑地对钟大煓说道。
“这鹣鲽山是我家,这天朝是我家,这天下是我家!你在我的家中点燃战火,你说同我有什么干系?”钟大煓反过来厉声质问谷梁原道。
“哟,钟大煓,先前在岐国王城中的时候,我怎么没见你有这么大的口气呢?”谷梁原故意揭钟大煓的伤疤道。
“先前我那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而现如今,你们的兵脚下踩的,你们的马蹄下踏的,乃是我们天朝的土地,所以也理应轮到你们来低头了,谷梁大将军!”钟大煓泰然自若地回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