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惠
()如今的十四面色红润,头发乌黑,比起只大他一岁的十三,看上去年轻许多。十三这些年辅佐着胤禛办差,忙碌与劳累丝毫不逊于胤禛,而胤禛还只是坐镇朝堂,十三却少不了往来奔波,身子已经日渐萎顿。我也是后来才知,他的腿疾并非是我以为的风湿,而是骨结核,在那个年代无药可医的结核病。
十四见到胤禛,面色冷淡,却也算举止有度,没有什么过激的言辞却亦没有太多的亲热,只是,尊重也已经足够多了。胤禛似乎有些黯然,却终究还是对十四扬起了笑脸说:“十四弟以后常回京来看看朕与你皇嫂。”
十四恭敬回道:“臣弟遵旨。”礼数丝毫不差。
寻了个空,单独与十四说几句话,问他这段时间过的可好?十四目光晶亮地看着我,似乎又让我看到,很多年前那个调皮又可爱的小男孩儿。声音低沉柔和地说:“十三哥说,我们自小在四嫂身边长大,始终是四嫂疼我们,我如今能为四嫂做的,就是让自己过的更好一点,别让四嫂惦记和为难。初时,也许是为了四嫂,但是渐渐的倒也能找到自己的乐子,这些年来,幼时不能疏于功课,长大又是忙着办差和争斗,反倒少了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现在沉静下来,自己舞剑、作画,倒也其乐融融。”
我心里宽慰地看着他:“十四弟,真的是没让四嫂失望,若你能跟你四哥更亲近些,不仅是我,咱们的额娘的在天之灵也是更高兴几分了。”
十四摇摇头:“我心里并无记恨四哥,也说不上不想与他亲近,只是我与四哥从少时起就脾气不相投,如今再去故作亲昵,反倒有些矫情,尤其是如今我根本无心政事,早就疏了历练,怕也是帮不上四哥什么,何苦走的太近,到时倒让四哥不知道该怎么安置我。”
我微笑着点头,十四能想到这一步,显然是已经比我更通透几分,我这个做嫂子的已经再没有什么事需要去劝慰于他了。
弘历大婚过去数日,十四离京,走之前与我和胤禛十三一起吃了一顿饭,纯粹的家宴,席间虽不算热络,但是却也没有丝毫的冷场。胤禛显然也是满意的,送走十四的时候放心地与我说:“这老十四总算是长大了。”
夏天,三阿哥被查出索贿一事,这是胤禛最最忌惮的事,官场**之风不除,所有的改革、新政全都会前功尽弃。三阿哥被削了爵位以示惩戒,参与此事的儿子被拘禁于宗人府。我知道有此一出,世人更会说胤禛罔顾兄弟之情,康熙所有的参与到九子夺嫡的儿子,此时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外人或许仍是以为,胤禛此时还是记恨于当时的争夺,我却了然,他关注的从不是过去,放眼的只是未来。
十三的一条腿此时已经不能完全伸直,是以进宫要扶拐而行。我和胤禛都劝他多休息些,他却笑笑说:“不碍事的,还能动就多做一日,四哥就能少烦一些,等到真的动不了时,我却是想,也力不从心了。”
我悄悄问过胤禛,十三如今的身子到底如何,这腿疾是否已经不治。胤禛面色忧虑地看着说:“颜儿,我今天跟你说了,只是想让你心里有数,但是断不要太过伤心。太医说,老十三不仅腿疾药石无医,而且病灶已经遍布四肢百骸,身子早就是垮了,还能有多少时日,只是看他自己的造化。他如今还这么年轻,我不敢把实情相告,也只能劝他多休息些。”
我的眼泪瞬间便在眼底溃决,我那最贴心的弟弟,如今居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吗?我知道他们兄弟几个都不长寿,却从未想过十三有可能会先我一步离去。我自诩这么爱他、关心他,却到了今日才知道他的健康居然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阶段,他这一生似乎完全是为了胤禛与我而活着,倒头来,我甚至不知道他心中可有什么未竟的愿望。
紧紧地偎在胤禛身前哭泣,似乎浑身上下再无一丝的力气,这世上除了胤禛,十三是我最最关心的人,而我居然要看着他在我面前离去吗?整整几日,我提不起一点精神,胃也又开始时常隐隐作痛。胤禛懊恼地对我说:“早知如此,真不该告诉你老十三的事,如今老十三还无事,你倒是要先垮下吗?”
我听了心口痛楚,是呀,我怎么能垮,若是失去十三,胤禛等于在朝堂上失去了,最有力的左膀右臂,在亲人中也是失去了,最爱和关心的人。我不能纾解他的伤心便也罢了,如何还能再让他为我担心。
于是哪怕是强打精神,我也作出几分已经平静下来的姿态,胤禛遂放心了许多。只是谁也想不到的是,胤禛与年氏的福惠会在这时出了意外,那是个身体还算健康的孩子,平日里也没有什么疾病,我对他的关心更多的是他的心绪,却也从来都没忘记关照过他的身体。但是十三一事让我心神大乱,有几日疏了对福惠的看管,夏末的一天,带着福惠的小太监惊慌来报,福惠玩耍时掉入了荷塘。
我到时,一身湿漉漉的下人站在一旁,福惠小小的身子躺在池塘边上,太医正在为他诊治,我只觉得双腿发软,心口一阵冰凉。这个我知道的历史上后来没有记载的孩子,难道也是因为早殇才记载寥寥?他的身体一向不错,所以我从没往这方面的事情想过,但是这次意外产生的现在我还不知道的结果,让我一阵阵忍不住地战栗。
奶娘和嬷嬷战战兢兢地跪在一边,我去问她们经过,几个人语不成句地只知道磕头,说是福惠想要去摘一朵莲花,结果掉进了池塘里,当时身边的人不会水,在岸边怎么也救不上来,等到会水的太监去救,就已经是现在的样子了。
太医放平福惠的身子,回头语气沉痛地说道:“皇后娘娘恕罪,八阿哥如今没了气息和脉动,恕臣等无能,八阿哥——殁了。”
我发疯一样地冲到福惠身边,用一知半解的急救办法不停地按压他的心口,又捏着他的鼻子给他做人工呼吸,但是那小小的身子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任我怎么折腾,也回天乏术。一旁有人传皇上驾到,我看见胤禛的龙靴停在我的眼前,我忽然抱住他的腿,头一个个重重地磕在地上,嘴里胡乱地说:“胤禛,是我错了,你罚我,你罚我,你让我替福惠去死。”
胤禛沉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要拉我起来,我却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梦里是那片我亲手开出的荷塘,夏日里与康熙爷一起坐在水榭赏荷,说笑间,康熙忽然声色俱厉地对我喊道:“芸丫头,去把荷塘填死,他会要了我孙儿的命。”
我慌乱去找石块,去捧着土,一点点的放进荷塘,可是无论如何也填不满,绝望地坐在岸边哭泣着。胤禛走过来说:“颜儿,你填满它也没有用了,福惠已经走了。”我发疯一样的喊叫着,“没有,不会的,快来帮我填好,填好福惠就不会掉下去了。”胤禛摇摇头冷笑:“没有用了,再怎么做也没有用了。”
我冷汗涔涔地醒来,整个人仍好似虚脱一般,软弱的没有一丝力气,胃里的灼痛却一波接着一波的袭来,我感觉到自己的手正被紧紧地握着,睁眼看到了近在咫尺的胤禛。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心里只恨自己立即死去来赎害死福惠的罪。胤禛看我醒来,贴在我耳边喃喃地说:“颜儿,颜儿,你莫要这样吓我。”
我未开口,便已经泪流满面,我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女人,从来不曾帮过胤禛分毫,今天居然让他放心交给我照看的儿子死于意外,我到底还能有多么的愚蠢和失败呢。我只希望如今胤禛手里能有一把刀,亲手结果了我,才能让我此时好过一些。这样的我,怎么还能承的起胤禛一丝一毫的深情。
我张嘴说话,声音沙哑:“胤禛,求你,重重地惩罚我,惩罚我没能带好福惠,没能照顾好年妹妹的最后一点骨血,不要原谅我,永远也不要原谅我。”
胤禛的手一点点拭去我脸上的濡湿,与我一样沙哑地开口说:“颜儿,这不怪你,一点都不怪你,是福惠自己调皮,是跟着他的下人失职,怎么会怨你,你自己也不要这样责怪自己和折磨自己。”
我拉住他在我脸颊上的手,哭得更加语不成句:“胤禛,怎么会不怪我,我不该让下人带着他出去,自己不跟着。我甚至根本就不该去修那个该死的荷塘,胤禛,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弥补我的错,才能唤回福惠的命。”
胤禛紧紧地抱住我:“颜儿,福惠不是第一个离我而去的孩儿,这都是他们的命数,只是上天不愿我有这么多的子嗣,而我与他们之间的缘分不够罢了。你不要把所有的错都往自己身上揽啊。”
“不,不,胤禛,就是我的错,你不要为我开脱,你只要告诉我,我怎么做才能弥补。”
只默了片刻,胤禛的声音柔柔地传来:“若是要弥补我,我只要你一直陪着我,别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