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心
九日清晨,那一天的风沙很大,整个大漠弥漫在一层淡黄的颜色里,五万西月将士整装待发,在城门外的地方驻扎。这一天,玉绾嫁给任逍遥。
那场婚礼的仪式很盛大,两旁道路上铺满了金色的流苏,异常华美。仪仗队也都是早早地布置完毕,只等玉绾和他们的皇子走过这一条长廊的台阶。他们为这对新人祝福献礼。
为玉绾梳头的是小桃,小桃握着梳子在玉绾头发里全神贯注地滑动,她只是个小宫女,平时只会给主子梳一些普通的发髻。像这类皇家女儿出嫁时,要求梳成的那种烦冗的发式,小桃其实根本做不来。但有玉绾的支持,她还是握起了香木梳,为玉绾梳起她一生中最重要的头。
头梳好后,将最后一根璀璨的琉璃簪插入玉绾的发鬓中,小桃开始仔细端详镜子里的帝姬。一瞬间似被晃花了眼,其实不消如何复杂的打扮,玉绾本身,便足够明亮照人。
无论如何,这一天,也还是来了。
任逍遥还是很尊重她,提前准备了凤冠霞帔,与中原的一般无二。玉绾穿上衣服后对着镜子沉吟了良久,她只是不知道,任逍遥的内心是不是也做着一个迎娶真正的君玉绾的准备,而不是,只想要一个他能控制住的王妃。
这时,居然有人敲起了门,小桃停顿了一下,出声道:“进来。”
门被从外面推开,一个人影迅速走进来。完全出乎了意料,这个人竟是许久未见的归海藏锋。
小桃很惊讶地瞪大了眼,看着他叫道:“归海大人!”
归海藏锋身着一袭正统的大内侍卫的衣服,在看到玉绾的时候,面上的表情也是带着一丝忍辱不惊。他怔怔地盯着玉绾,俯身行礼:“属下参见帝姬,帝姬千岁千岁千千岁!”
玉绾低下头,轻轻看着他说道:“起来……归海,你来可是有事情要说?”
时值大婚在即,归海藏锋在这个时候出现,确实有些耐人寻味。小桃也狐疑地看向他,虽然她和归海藏锋是一同进的宫,但归海藏锋始终都在沈相的身边,未有稍离半步,直到今天也不过是小桃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见到他。
归海藏锋静默,半晌过后,他双手捧上前,递出一个做工精细的锦盒,声音低沉:“殿下。这是相爷送来的礼物。”
玉绾心底微微一惊,目光瞥到了归海藏锋的脸上,试探道:“你说,相爷?”
归海藏锋垂眸回道:“是的。相爷今晨委托属下,务必赶在殿下出嫁前,将贺礼亲手送上。”
玉绾看着他手中的锦盒,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沈相还送了贺礼给本宫,真是有心了。小桃,拿过来。”
小桃放下梳子,走过去把锦盒拿了过来,交给玉绾。
玉绾轻轻打开来,锦盒里,摆放着一块温凉的玉蝉,璞玉生光,流转着淡淡的清冷:“原来是一块玉蝉。”
归海藏锋抬起头,眼光微亮:“殿下,丞相说玉蝉是寒性之物。温凉清寒,可以贴身带着,也可以放在梳妆匣中,日日都能看见。”
听完他的话,玉绾嘴角浮起微笑,她的手慢慢地伸进盒中,轻微地抚了一下玉蝉的边缘,然后将它拿起来,放到眼前端详。唇边含笑,口中悠悠地说道:“丞相明知此物寒凉,贴身放在身边,必然对身体有所侵害,却依然让本宫能够日日见到它。这是要提醒本宫,得时刻保持冷静……呵呵,丞相之用心良苦,本宫真是多谢了。”
归海藏锋垂下眼眸:“帝姬,属下告退……”
“你去吧。东西,我收了。”玉绾说着,已将宽大的袖袍一展,红云艳彩顿时在眼前飘荡,她将玉蝉放进袖子里侧,又轻轻放下。她心底在笑,沈相的东西,她怎会不好好收藏。
归海藏锋默然地退出房间,小桃随后把门关起来,转身去看玉绾,衣裳头饰皆已佩戴好,全然是个待嫁新娘子的模样了。
在门边,小桃抿了抿嘴,顿了顿,哽咽道:“殿下,您心里、真的已经准备好了吗?”
玉绾朝她抿嘴一笑,艳丽照人,令众生倾倒。
小桃眼神黯了黯。这才不得已转过脸,拉开大门,面色肃然地走了出去。
出门看见十里红妆,充溢视线,大红色的喜缎挂在门楣上,十分惹眼。两队穿着红色衣服的宫人低垂着头,手里握着迎亲的灯笼,低眉顺眼地站在门前。
“都好了?”玉绾悠悠的问话声从门内传出来。
小桃俯首站在门的一侧,回道:“殿下,都好了。请上轿子吧!”
玉绾踱着步子,火红的艳装出现在门口。门口的卫兵皆低下头,无人敢去看她。玉绾轻笑一下,将手交给小桃,慢慢走下了台阶。
小桃郑重其事地扶着她的手,一步一步朝着大门外的花轿行去。
万紫千红不话悲,绫罗绸缎卷秋凉。
就在玉绾终于慢慢接近了那顶被珠彩琉璃包裹着的花轿时,天空中,悠然地响起了一道琴声,仿佛九天佛光陡现,带给了大地一片的安宁祥和。满院的红色,此刻红得像血,包含了无与伦比的寂冷与凄惶。玉绾抬起头看着院中,她从这铺天盖地的红色里,仿佛不是看到的喜庆,而是无数人的血,洒满了这院子里。
听着琴音,小桃逐渐地激动起来,她低着声音对玉绾道:“是二公子!殿下,二公子在弹琴……”
玉绾的眼中,慢慢蓄上泪水,她抬头看了看周围,却只闻琴声,见不到弹琴的人。琴声,仿佛只是从空中如雪花般降下,有着一种透骨的冰凉与湿意,却又把人深深地锁住,将人困在挣扎不脱的温柔幻境中。
水兰舟的琴音奇绝天下,在场的人无人能抵挡,均是如痴如醉,忘记了催促人抬轿子。玉绾在轿子前久久驻足,耳边清音袅绝,温柔华美,是永无止境的深沉优柔。这样的琴曲,让凤凰留步,百鸟观止。
在这华美至极的音律中,她却听出了抚琴人心中,那抹深沉的悲伤。这样的悲伤不为人知,却又能触动人心底最软弱的那根弦,即使不明了琴曲所表达的意思,也同样会为之感动。
小桃紧紧拽着玉绾的新娘衣裳,低垂着头流泪,她终于看清了,帝姬的心,看清了过去的许多年里,帝姬几年如一日的悲哀眼神,那再也不愿轻易许给他人的执着心意。见过了水兰舟,此生便再也不能看进其他人了。那样的如玉君子,即便沧海流尽,自见到的那一刻起,已注定了不能相忘。
“殿下,我们上轿吧!”小桃终是忍不住,哽咽出声,她怕再听下去,玉绾会失去上轿的勇气。
不要被人控制的生活,不要逍遥一世,只要,一颗与己贴近的心。
原来……这就是帝姬毕生的愿望,胜过繁花似锦,胜过富贵荣华。
玉绾的目光幽幽怅惘,缓缓闭上眼,长叹道:“走吧!”
轿子被轻轻抬起,在琴音里向七皇子的宫殿缓缓行去。能守护一生的男子,却是注定无缘。小桃也终能明白,帝姬的绝望。
任逍遥站在殿堂的门口,红衣如昨,嘴角带笑地看着轿子的临近。两侧的轿夫撩开轿帘,玉绾顶着红巾,娴静端雅地坐在轿中,静若冰石。他走上前,一步步来到轿子前面,看着她,伸出手去。
玉绾顿了顿,手伸出放在他的手心中,只觉得他微微用力,将她扶出轿子,两人并肩,慢慢走上玉石铺就的地面。
一条长长的迎亲路,走得寂静无声,一对新人,一个美丽冠世,一个俊美无双,然而谁也不能说他们是一对璧人,因为总有一些东西,在他们之间貌合神离。无数的人欣赏着这一幕,确实,这一幕情景只能用来欣赏,众人都沉默着,眼珠跟随着两人转动。
任逍遥暗用传音入密的功力,低声笑语:“真的是好感动的琴声,恐怕要把王妃的心融化了。”
玉绾被红巾遮住面,携着他的手静静地登上殿门。
任逍遥语调转冷:“可惜琴声美则美矣,就是太忧伤了。实在不符合今日的喜庆。听来实在让人讨厌。”
此时已入殿门,玉绾冷冷的声音传出:“皇子殿下未免要求太高了!这宫中乐师弹奏的乐曲,个个俗艳不堪,本宫都觉得听不下去!”
任逍遥笑语盈盈:“可不是,论到这弹琴之人的琴艺,那自然是举世无双。我都忘了,帝姬素来高雅,就喜欢那种阳春白雪的玩意儿,不用担心,等本皇子今日娶到帝姬,以后定日日弄些高雅的,博帝姬欢心。”
玉绾沉住气,并不说话。
待那扇贴了喜字的正宫大门关闭,那空中缥缈的琴声,才终于歇止了。众人都抬起头,仰望着碧蓝的苍穹,那一刻,他们似乎都看到了,音乐断绝后,空留下的寥落。
依中原之礼拜堂,三拜之礼,始终被蒙在鼓里的西月王,也终于得见传说中大宁的云霞帝姬那绝世倾城的容貌。这位老国王震惊得嘴巴都没合上,过后看向自己的儿子,眼中尽是赞赏。礼成之后,玉绾被仆妇送入洞房。七皇子留下,按规矩和一堆客人喝酒。
红烛罗帐人易老,玉绾和每一个新娘子不同的是,她的心,许多新娘子绝没有的这如冰般平静。
任逍遥坐在椅子上,他是高贵的皇子,成亲之日也矜持地接受众多人的敬酒,他眯眼看着面前一拨拨的人,任由他们把天底下祝福的话成堆成堆地送进他耳中。他笑得心醉,面色染着酡红。端着酒杯歪歪地坐着,他望着面前梦幻的虚影,美人如花隔云端,他爱的美人,前世今生都属于他。终于不耐与数不尽的客人周旋,他掷下酒杯,直向洞房走去。剩下那些客人面面相觑,却都无人敢去拦阻,尴尬地互相笑笑。
任逍遥走进新房内,一眼望见玉绾的红盖头还没有揭,他微微一笑,上前去,一手握住了头巾的下角,猛地将之拉了下来。
红纱落尽,玉绾的脸露了出来。她抬起了头,与任逍遥四目相对。
“任……任公子,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今天我也不是有意破坏你的好事,您……高抬贵手,不要与我计较……”
“你怎么知道我是任公子?我们认识?”
“呵呵,任公子的大名谁不知道!一打听就晓得!呵呵呵!恩公你把我放下来……”
……
任逍遥的眼光动了动,似乎两人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些别的什么。玉绾别过脸,淡淡地说道:“我已嫁给了你,你的目的,是不是就算达成一半了?”
任逍遥眼睛盯在她的脸上,轻轻一笑,坐到她的身边:“那是自然,我的计划,总会一步一步完成的。”
说话时,他已闪电般扣住了玉绾的手。
美人雪肤在握,触感柔凉,他靠近她,脸上的笑深含快意。玉绾表情淡淡的,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蓦地,却是任逍遥缓慢变了脸,他脸色难看,扣着玉绾的手,两根手指正好按在她的脉门之上,他问道:“你的脉象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乱?”
玉绾这才淡淡地说:“你怎么不看看我的手腕?”
任逍遥眼睛一眯,低头去看她的手,赫然发现玉绾的手腕上,横亘了一条红颜色的东西,乍看像是腕上绑了一根红线,可惜并不是。
他盯着看了好久,眸中极慢地涌起了狂涛怒浪,再次问:“这是……什么?”
“毒王公子,逍遥,”玉绾淡淡地盯着他的面色,“你一点看不出这是什么吗?”
他的手伸出去,重新握住玉绾的手腕,只是,他似乎控制不住地,渐渐用力,再用力,将这一条细细的手腕牢牢地攥紧在手心中:“情蛊,水兰舟居然还给你种了情蛊!我真是低估他了!”
玉绾抬头,看着房中空空的地方,脑中似乎响起公子的那句话:这是情蛊,生生死死,唯有一人,我已给你种下一只。待你决定了共度一生的那个人,便为他种另一只,这样,你们将一辈子只属于彼此。
而那另一只,她注定不会为任逍遥种在身上。
任逍遥忽然死死地看住她,嘴里道:“水兰舟那个人,无心无欲,他自己碰不得你。也不许别人染指,当真是让人笑话!”
玉绾霍然看向他:“不要这样侮辱公子!他只想保住我!”
“哼!”任逍遥冷冷一笑,“他在你心里,自然是千好万好。在我眼中却不是这样了。”
玉绾抿住嘴,没再看他。
任逍遥吸了口气,再看向玉绾,眼中已恢复平静。有的人愤怒会溢于言表,任逍遥却不会,玉绾盯着他的眼睛深处,能看到隐藏至深的一簇炙热的火苗在熊熊燃烧。
“不要紧,得不到你的身子便罢了。只要你名义上仍是我的王妃,谅你这一辈子,也不能再属于他人。”任逍遥淡淡地一笑。
无论你的人是不是我的,在这个世间,你仍是我西月的王妃,永远不会改变。
激将
皇子大婚的第二日,就起早赶路去了边疆,上阵前线。这的确是鲜有的事情,新婚宴尔本是享受温情的时刻,可是皇子却急急地带着新娶的王妃离开国王赐予他们的新殿,到日子相当辛苦的军旅中去了。
百姓们却多觉感动,私心里想到皇子殿下委实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而那个皇子,举着这样一面大旗,劳动无数亲兵子弟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他内心里的盘算却步步为营,其实说千道万之后,不过还是为了自己。
玉绾坐在马车里,裹着银狐披风,冷眼看着这位七皇子的行事。将人心利用到了极致,这样擅长阴谋诡计的深沉心机焉能不让人胆寒。
行驶了半个月,任逍遥率领部下在迷河边安营扎寨。据说这条河之所以被称为迷河,是因为它三里之内散发着一种毒障,这种毒障本身并不可怕。但迷河终日烟云缭绕,有一种让人产生幻觉、摸不清道路的力量,因此人如果困陷在毒障中久了,便可能会陷入深度昏迷,更有甚者再也醒不过来了。
看管迷河的守军有三千人,稍一思索玉绾就明白了任逍遥选择驻在这地方的缘由,稍后便觉遍体生寒。守军看见皇子亲临,个个激动不已,几个将领在任逍遥一来就钻入大帐中,嘀嘀咕咕不知道在汇报着什么,大半天都没有出来。玉绾被带到相邻的一所营帐内,之后便由两个士兵把守在门外,气得小桃俏脸煞白。
玉绾叫住了她:“小桃,你过来。”
小桃忍下一口气,慢慢走到她身边,低着头道:“殿下有何事?”
玉绾的目光有些迷散,却并没有望她,只慢慢问了一句:“小桃,这附近,按照沈相上次说的路线,应当也有一支我们的军队。”
小桃起先愣了一下,待回过味来,立时兴奋地大叫起来:“太好了!如果大宁的军队守在这里,我们也可以设法与其取得联系!”
玉绾慢慢看着她:“取得联系?做什么?”
小桃噎了一下,还是马上道:“当然是告诉他们西月皇子有反心,让他们禀报给王……陛下!”说到最后小桃差点一溜嘴,幸好及时刹住。
玉绾唇边露出苦笑,摇头幽幽地说:“有反心的……又何止是西月皇子一人。而且,近来边境屡屡被骚扰,你以为皇……皇叔,他会不知道吗?他一个在军营中长大的人,对战事那么敏感,不是任何人可以向他进言提醒的。再说,你难道忘了,我现在是什么身份?”
小桃顿时被一桶凉水浇下,面色也白了白,她素来不擅心机谋算,此时听到这些只觉得掩不住一阵失落感。玉绾提醒她注意她已是西月王妃的事实,也是为了叫她认清楚形势,目前玉绾早已骑虎难下,即使确定了西月果真怀着不轨之心,以玉绾现在的身份,也难以加以阻止。更不要提任逍遥有意带玉绾来到前线,根本是蓄谋已久。
眼见自己朝中的人就在附近,那种亲切感,却又被深深折断,胸中的难过确实难以言说。
玉绾看着她,目中陡然掠过一丝同情,她抚弄着手上的扳指,轻轻地道:“你也不用太难过。如今我们是不可能走得了,但我们却可以尽力把他送出去。”
小桃眸光迷惑。忽然间亮了亮:“殿下是说,沈相?”但旋即又担心起来,如今已江山易主,不比当日,沈相就算侥幸脱离西月的挟制,回到了大宁,焉知又不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如果现在的皇帝治他个叛逆之罪,恐怕,这位曾经名动天下的丞相,后果也是堪忧的。
玉绾摇了摇头,眸中却已露出几许深思之色:“皇叔虽然登基,却也是以仁孝治天下,他当王爷时,也素来招贤纳士,极爱贤才。掌管天下后,至少贤君的名声是跑不了的。从他对父皇、母妃,还有皇后的处置就可以看出来他宽宏大量,对沈相自然也不会为难。况且,还是最重要的一点,皇叔登基至今,你见过他下了废相的诏书吗?”
小桃的心不可遏制地狂跳了一下,对玉绾的意思,她不能说全明白,最起码也明白了五分。她难掩激动地道:“皇上没有废相,是不是证明,其实陛下还是看重沈相的?”
玉绾也露出淡淡的笑意:“沈相之才冠绝天下,不排除皇叔惜才的可能。相爷起初,因为维护朝纲,来西月请求援军。这本身也不是什么大错。但西月的这趟水,太浑。现在大宁的局势已经大定,沈相虽没请到援军,西月却有意扣人不放。因此沈相继续留在这里,才是吉凶难料。”
“殿下,您对相爷真好。”小桃看了她半晌,胸中觉得感动。
玉绾胸口一滞,很快移开目光,冷冷地道:“无论如何,我总不会便宜了大宁以外的人。沈相会受到何种待遇,那都是我们自己的事,容不得别国的宵小,私心使坏。”
看她面容冷肃,与她之前说的立场艰难全然不一致,竟似已下定了决心。小桃心中一边感到愉快,一边小心地问道:“那么,殿下,我们是要设法通知他们吗?让他们接应沈相,定然不是难事。”
小桃说得信心满满,自然也有她的原因,因为她知道,虎符,在帝姬手上。要调动这附近的士兵,绝对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先不急,”玉绾迟疑了一下,皱紧眉毛道,“我总觉得……有些不安。最好从长计议一下。”
小桃有点一头雾水,不过一想这么大的事情,或许殿下不敢轻易行动,思虑得周全一点也好。在旁边待了一会儿,就有人进来送饭,还搬来一筐东西,小桃就离开帐子,去搭把手了。
那时玉绾和小桃,都没想到,她们这一场讨论完全是枉费了心机。仅仅是到了晚上,她们的希望就被猝不及防的事情打击得粉碎。她们太低估了任逍遥,也太不了解所谓两方交战时,那些故布疑阵的布置。当然她们丝毫也不会联想到另一方面,任逍遥此行,完全是冲着大宁驻扎在这里的那一支军队。
因此,当她们想方设法想要与自己朝廷的将士们取得联系的时候,那些忠肝义胆的将士们,已经成了任逍遥的瓮中之鳖,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傍晚时分,帐外明显没有那么安静,清晰的走动声几乎没有断过,而且听脚步声的,似乎是一整支队伍接连着走过去,并且就在不远处停住。玉绾因为连日奔波劳累,午后小憩了一会,这时突地就被惊醒,十分惊疑地竖起耳朵听动静,待听清这一阵阵的脚步声和烈马的嘶鸣声,她已是汗流浃背,外面怎么好像是在集合士兵?她从未上过战场,所以此刻尚能稳得住心神,若稍有经验的人,便能立即知道这是战士出征前的整装,那也就无法再冷静了。
不过半刻,外面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殿下,全军已经集结起来,就等您布置战术了。”
这声殿下明显不是在叫玉绾,那么,是谁就不言自明了。
果见任逍遥的声音响起:“让呼延副帅亲自带领,去前方叫阵,不管怎么叫,尽管拿出平时,最刻薄阴损的本事来,务必要把迷河防线外的大宁将士,给激将出来。”
玉绾浑身的血液好像一瞬间凝固了。身体僵住不能动弹。
“殿下,叫阵这种事,也要副帅亲自上场?呃……不如末将去军中挑几个嘴皮子厉害的人,让他们在阵前叫骂,保管把大宁的那些人叫出来!”
任逍遥的声音听起来闲闲散散,可是隐含的一抹凉意却不容忽视:“你呀,就是太天真了。难怪这么多年被大宁堵在防线外,半步也寸进不得。”
先前的那个人似乎极是惶恐,没敢再插话。
任逍遥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别忘了,那些人原先是清淮王的部下,曾经的清淮王带出来的人,几时那么好对付了?随便派几个人到他们的阵前叫骂,你当别人都是没长脑子的,那么容易上当吗?”
被训斥的人唯唯诺诺:“殿下英明,是属下驽钝。我马上命人去通知副帅,把点出来的一千多人交给他带领。”那人虽满口应承下来,半点儿不敢再违抗皇子的旨意,但他的眼底深处,却也不易察觉地流露出疑惑。
任逍遥眯着眼睛瞧他,忽然冷笑一声:“我知道你在疑惑什么,看来你对兵法仍是不够了解。派士兵去别人的阵前无理叫骂,逼对方出战,实为下下之策,除了碰到那种特别鲁莽,没有脑子的主帅,稍微懂得权宜应变的将领,都知道要约束自己的士兵。这种明显的引人上当的招数,指望它来对付战神的部下,简直就在痴人说梦。可是,当带齐了士兵去,再有堂堂副帅领头,前去阵前进行挑战,那就是一种光明正大的约战。这种情况下,最先坐不住的就是对方的将领。如果几次三番拒绝迎战,会被斥为胆小。清淮王已经登基称帝,大宁天子的士兵,可以精通权谋应变之术,但绝对不能胆小,所以这仗,他们不应也得应。到时满怀怒火的那些人,定然气势汹汹地出来迎敌,到时你们只需要看准机会,顺水推舟就行了。”
那人脸上这时才露出恍然的神情,连忙赞叹:“属下目光短浅,真是多谢殿下不吝提点!”
任逍遥微微一笑,眸子里闪着含义悠长的精光。
玉绾放在两侧的手,紧紧地攥握成拳,脸上严霜冷漠,目光十分骇亮。就在这时帐外传来脚步声,越走越近,最后停在帐子门口。
她转过了脸冷冷地盯着帐门,一言也不发。
帐外的人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笑,脚步声却是渐渐走远了。
小桃从内帐里走出来,早就嘴唇青紫,慌张地看向玉绾:“殿下,这怎么办?”
沉默了良久,玉绾终于慢慢松开双手,吸了一口气,目光仍是十分亮彻:“能怎么办。”她淡淡地,“他既然敢让我们听见,必然有备无患,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小桃身体虚软,情不自禁地用手扶住桌边,脑子里眩晕感觉像要倒下去:“他,他想灭我大宁的部署?!”
一言既出,已是心痛如绞,她霍然抬起亮亮的一双眼:“殿下,决不能让他得逞。我们一定要想法子通知守在这里的将士们!”
玉绾看了她一眼,神思亦有些恍惚,到此时小桃的忠义,实在叫她感动。不管是得意时还是失意时,小桃心里想的多是别人,这份质朴,永远让许多人所不及。她静静地垂下头沉思,眸中闪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光芒。
小桃心惊地看着玉绾的目光明明灭灭,猜不透里面的情绪,但她却明显地觉察到了一种陌生在里面,此刻的玉绾,好像心思不在这上面,而在另一件遥远的事情,却又似乎息息相关的感觉。这样的玉绾,她竟像全不了解。
小桃身上的汗越流越多,最近玉绾也常常给她这种感觉,好像,那身体中,还有另一个她不熟的灵魂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