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狼

贪狼

玉绾到城门口的时候,贪狼王姬夜商正在浴池里搂着美人饮酒,旁边垂手侍立着贪狼的国师。姬夜商端着酒杯,将酒喂进美人的口中。属下进来报说,大宁帝姬已来到王城,正等在城门外。

姬夜商没什么反应。早几天就有密探把大漠的情形报告给了他,前两天甚至听到帝姬被劫的消息。不知她怎么脱离了险境,还好端端地到了他的国家,那传说中的凶神恶煞般的大漠刑官可不是那么好惹的。

国师迦楼看着自家大王在浴池里的颓靡模样,皱了一下眉道:“听说帝姬是去西月国的,她已许嫁给西月的七王子,现在绕道我贪狼国境。”

浴池里的水温正好,蒸得姬夜商很舒服。他懒洋洋地道:“让她候着。”

其时怀中美人正搂着他的脖子,冲他露齿一笑:“大王真是威武,这下那大宁帝姬也不嚣张了。”

姬夜商捏了捏美人的脸,笑道:“那帝姬在中原并不受宠,倘若今天来的人是他们的公主,我倒要亲自去迎接。”

迦楼笑了笑:“我王,那帝姬进沙漠时,据说有一大队人马护着,可见大宁的皇帝也不是不重视。而且我听说,这些年纵横在我们西域土地的战神清淮王爷,似乎很喜欢帝姬。”

姬夜商把一颗葡萄送进美人口中,翻身在池边躺着,古铜的肌肤泛起水光。他道:“不过一出了沙漠,她们只剩一个侍卫驾着马车,其余人都突然回去了。”

迦楼脸上的神色在这时一下子变得严肃了,他低头道:“我不认为刑官会放帝姬走,她能穿过沙漠,必然还有其他原因。我知道刑官,只要是他要劫的人,绝没有谁能完好无损逃出沙漠的。”

姬夜商眯了眯眼:“身边只剩下唯一的护卫,我看这个帝姬就是再有本事,也掀不起大浪来。”

迦楼叹了一声:“中原强大,我们也只能努力跟那边的朝廷保持良好的关系,我王英才天纵,如今国势日强,想来中原也不会再挤对我们。”

“哼!”姬夜商忽然捏紧美人的肩膀,美人痛叫一声,缩在他怀里闪着哀怨的目光。“清淮王盖世英杰,本王就算不服他。中原有他在,本王还能说什么。”

迦楼不说话,姬夜商志大才高,他几年前篡位登基,此事虽说不光彩,但他的能力却依然让贪狼王室中其他一些心有不甘的人畏惧忌惮。本应志得意满的时刻,他却遇见了中原来的年轻王爷,几番交手,清淮王竟生生迫着姬夜商写了降书。姬夜商少年登基,心气极高,他不是输不起,但心里却不好过。

眼看姬夜商闭眼休息了一会后,又开始搂着美人温存起来,迦楼扫了一眼沙漏,正准备退下去,刚才那个人偏偏又上来报告。

这一次他的脸色明显比上次慌张,他报告说:“陛下,帝姬有虎符,那个中原护卫还扬言威胁我们,说我们如果不开城门,他们的王爷定然不会放过我们。”接着便把城门口发生的事仔细叙述了一遍。

姬夜商一听,脸色变得很难看目光盯着迦楼。

迦楼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训斥那个人说:“你看清楚了?那是虎符?”

那是一个很忠心的人,他虽没亲眼看见虎符,但判断力还有。他点头说:“守城门的士兵都是认真的汉子,这种重大的事情,他们也是确定了才敢向上报的。”

迦楼不知该说什么,他又看了看姬夜商。

姬夜商冷笑了两声:“怕什么?我们不过是想给人家一个下马威,结果却被人家摆了一谱,反而让帝姬逞了威风。”

迦楼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他问:“陛下,现在怎么办?”

“罢了。”姬夜商一只手搭在池边上,“迦楼国师,你就代表我去迎接一下。”

作为贪狼的国师,迦楼的身份和地位都很高,他去迎接帝姬,算是很隆重的待客之道了。

迦楼弯腰向他行了一个礼,当下就离开宫殿快速赶往城门方向。姬夜商回过身,笑着抱起了美人,转身出了浴池走向一旁的床榻。

迦楼到了城门那里,守门的士兵一见他就松了口气。迦楼看见雨幕中停着一辆马车,城门打开时对着马车方向拱手道:“大王不便出来见客,我是宫廷管事,奉命送帝姬去驿馆休息。”

迦楼除了国师之外的另一重身份就是管事,许多迎来送往的事情姬夜商没精力或者不愿意去做,都由他一肩扛下来。

然后他就见那个驾车的侍卫,抓紧缰绳赶着马车驶入城门,路过他身旁时看也不看他一眼,只从舌尖冰冷地吐出两个字:“带路!”

贪狼的都城之内有很多小贩冒雨经营,大雨伞遮在头顶,很多在中原稀珍的干果胡桃摆在摊位上,散发诱人的气息,勾引着远道而来的中原客人。城内的建筑多是高大雄浑,找不到一点中原的气息。归海藏锋并没有心思去看这些,他扬着马鞭驾着马车跟着迦楼往前走,只有他明白帝姬现在处于怎样的水深火热中,连续的高烧几日不退,人已接近半昏迷。小桃在马车里给她扇扇子,听到贪狼守卫说的话时她差点气哭,真想跳起来把那群守卫的舌头给割了。

什么人都欺负帝姬,这是她最不能忍受的。

到了驿馆,来不及观察这地方的环境是不是好,归海藏锋与小桃立即扶起玉绾下车,送入房间休息。这么多天的鞍马劳顿,玉绾终于躺到了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她的脸灿若烧云,通身发着高烧,小桃用手背贴着薄薄的面纱,感受到她体温灼手。

小桃急得团团转,盯着归海藏锋急切地道:“归海大人你想想办法帮帮殿下啊!”

归海藏锋面现焦虑之色,走进驿馆的值房,看见一个贪狼的右指挥使正在吃饭。

归海藏锋一巴掌砸在他面前的饭桌上,板着脸注视着他:“把你们最好的御医找来给帝姬诊断,开方抓药,一定要把帝姬治好了!”

姬夜商不久前又得到帝姬重病的消息。御医们满脸担忧:“陛下,这个帝姬如若在我们的地方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是非常的不妙呀……”

“我们担待不起加害帝姬的罪名,不管帝姬是受宠还是不受宠,结果都是一样。”

姬夜商蹙眉看着一群人在杞人忧天,他有些不耐烦地摆手道:“知道罪责大,那就认真给她治,把她看好了,早日离开我国境内,不就没事了。”

御医们一哄而散。

不让摸手不让看脸,一名御医搬了把椅子,扯了一根线,让小桃系在帝姬的手腕上,端坐着开始悬丝诊脉。归海藏锋监视得严实,玉绾床上的纱帐被遮得密不透风,他像镇山将军一样站在床前,眼睛像珠子一样瞪着御医的举动。御医如芒刺背,本来悬丝诊脉就不靠谱,又被他这副神态吓得心惊,简直不知道自己指下是什么脉象了。

御医们没辙,最后只能把御药房现有的一些贵重药材送来,反正有这些药吊着,只要没治死就准能活过来。

其实玉绾只是受了风寒,御医们就算不诊脉,凭经验好歹也能开出对症的方子。那时小桃他们自己也没意识到,不管愿意不愿意,他们不得不在贪狼王城待了许久。

庭园花开,树枝斜斜地拂着青石子铺的道路。几个袅娜的妩媚女子分花拂柳穿过庭园,一个娇柔的嗓子响起来:“大王为了那中原来的帝姬,这几日可都没睡好!本宫瞧着也心疼。”

旁边自然有托着长裙的宫女,听见女子这样说,也撇嘴附和道:“不就是一个帝姬吗,怎么值得大王为她这么费心。”

“中原有什么了不起,中原强大,我们贪狼也不弱。大王至于这么赔小心吗?”

柔和的嗓子里似乎还带了几分埋怨。

小桃掩了窗户,不屑地撇了撇嘴:“还以为他们贪狼皇宫有什么不一样,原来和咱们后宫也都差不多。”

这几天他们知道,所谓驿馆,其实就是贪狼王宫的一个角落。不晓得那没见面的贪狼王这样安排是何心思,而且这里的王宫好像也没有中原那么禁卫森严,每天走动的人不少,让人觉得闹得慌。

玉绾昨天夜里醒了过来,早上就有御医把这一情况向贪狼王报告了。小桃拿着一张帖子走到玉绾床边,脸贴上去吃力地看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据说是那贪狼王亲手写的,管事的迦楼告诉她自己的王从小苦练中原书法,就连中原来的书法家见了,都赞不绝口。

无论好看不好看,小桃斗大字不认识几个,好在迦楼还带了一句话,概括了帖子里的内容。她看完帖子,估计意思差不多,才把脸抬起来,道:“殿下,管事的说他们的大王要约您手谈,就是下棋。”

玉绾身子还很虚,根本无法接受邀请。她脸歪向枕头的另一边:“说我的病还没全好,给我推了。”

小桃点点头,又看了一眼帖子,拿着它出去了。

玉绾醒来后脸色并不好,她就不怎么说话。脸色白兮兮的,双目好像没有了神,不知道盯着什么地方看。

这副样子使她旁边看护的人感到很不放心,那感觉就好像她在昏睡的时候被抽走了魂似的。小桃随意糟蹋御医们送来的各种名贵药材,乐此不疲地把人参熬汤当作茶水递给玉绾喝,把燕窝煮了给玉绾,一日三餐,可着劲地吃。后来还是归海藏锋制止了小桃:“人参虽然大补,在生命垂危的时候有救命的效力,但吃多了也会适得其反。殿下身子尚虚,禁受不起这么大的药劲。”

小桃这才罢了手。

玉绾莫名的反常,小桃这样子不计后果地灌药她竟然就全吃了,一点也没考虑这样吃下去对身体有无益处。大抵小桃就是看了她这样不吭声才敢放心地把那么多药喂给她吃。

玉绾目光幽幽地盯着床帐深处叹气,良久后问了一声:“沈相可有来信?”

小桃颠颠地跑过去:“殿下,您终于肯说话啦?”她忽然又摇头道,“没有相爷的消息,这十几天我们一直在这里。”

玉绾垂眸。

小桃接着道:“殿下,我们来这里的路上花了三天时间,在这里又住了十几天,御林军和我们分开后,也要很久才能回到京城。他们的鸽子还没放哪,相爷的信不可能这么快就给我们传来啊!”她边扳着手指边说。

玉绾却没听她说话,她声音轻轻的:“小桃,古人的诗里有一句说:‘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沈相没有鸽子,他怎么不让青鸟传书呢?”

小桃似懂非懂地听着,玉绾缓缓闭上眼睛,长睫毛轻微地颤动着:“他为什么不来信……让我知道也好……”

小桃吓呆了。怎么回事?殿下的声音透着一股淡淡的感伤,莫不是喜欢上相爷了?她傻傻地瞪圆了眼睛。

“青鸟是传说中的神鸟,相爷不是神仙,自然也没有这种鸟来传信。但是,属下知道,如果相爷有青鸟,定是愿意马上让殿下知道他的情况的。”归海藏锋在外敲了敲门,等不及里面有反应就推门走了进去。

小桃叫了声“归海大人”,两手揉搓着自己的脸颊,似是从梦里把自己揪醒。

归海藏锋心里是隐约猜到一些的,不至于像小桃那样一无所知。看玉绾黯然神伤,他不禁为沈茗赋说了几句话。然而玉绾听到他的话,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眼底更添了一层无奈。

归海藏锋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显然他认为自己的话合情合理,应当能劝慰得了帝姬才是。玉绾倦了,眼睛渐渐地合上,归海藏锋冲小桃打了个手势,两人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所谓手谈,玉绾明白贪狼王并无诚意,无非是做做样子。贪狼王明知她身为待嫁帝姬,不可能抛头露面,于是三番五次佯装热情地邀约,今天打猎明天看戏,以不失他好客的美名。她们次次推拒,后来干脆说身体不好请大王莫要再邀请。贪狼王为表示关切,连忙嘱咐御医好好为帝姬调养身体,并命人好酒好菜好住地招待他们。

小桃有时也出门溜达一下,听说贪狼王年轻好色,姬妾一大堆。因此对他的行为十分不齿,回来后在玉绾面前大骂姬夜商虚伪,说他明明每天过着荒淫的生活,表面上却装出一副明君的模样,竟然还想邀请殿下和他赏花观月,不知是什么居心。

玉绾警告她:“小声点,被贪狼人听到你骂他们的大王,他们一怒之下把你抓起来,你哭都找不到地方。”

小桃一叉腰一扬眉:“怕什么!我说的都是实话!他们难道吃了豹子胆,竟敢动我们中原的人?”身为宫女,从小就一直低头伺候人,她今天终于感到了扬眉吐气,只因来自强大的中原大宁王朝。

玉绾嘴角漾起一抹微笑:“小丫头口无遮拦,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你就敢这么张狂。”

小桃就怕玉绾不高兴,如今一见她面带微笑,愁容顿时散去了许多,哪里还管他什么贪狼人,自己的心情也大好。突然她的鼻子闻到一阵阵脂粉香,张嘴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道:“娶这么多女人他宠幸得过来吗,这贪狼的王也真是贪多嚼不烂。”

玉绾道:“行了,你刻薄够了,不要待会儿真的被谁听了去惹来麻烦。”

小桃转身对着她:“殿下,您想想这个王才登基多长时间,就已经有了这么一大群姬妾,他要在位多几年,我看整个贪狼的女人都被他娶了。”小桃自小在宫廷长大,虽也看到皇上有不少妃嫔,可也没见像贪狼王这样过分,听说贪狼王每天晚上都要好几个女人伺候,看见漂亮的侍女随手就把人宠幸了,简直荒淫无耻至极。

当然,这个“荒淫无耻”是贪狼王在小桃心目中的定位。

玉绾看了她一眼:“你说得这么煞有介事,难道你真的了解贪狼王这个人?”

小桃一时答不上来。她说的这些……当然是听来的。不过作为当时竹林苑温良媛的包打听,小桃认为自己还是合格的,贪狼王姬夜商是个虚伪且贪图美色的人,这点一定不假。

姬夜商一点没有听见小桃对他的谴责,继续过着他那左拥右抱、吃吃喝喝的大王生活。迦楼每天向他报告玉绾的情形,他也不怎么上心,总之名医名药该给的都给了,帝姬想什么时候走也与他无关。

玉绾虽然醒是醒了,风寒也慢慢好起来,可她的身体还是很虚弱,好好待在宫殿里烤着暖炉时还能正常说话活动,一旦出去受了风,马上就觉得晕眩。这个样子根本无法离开贪狼往前赶路,只得暂时继续在贪狼住下来。

正好他们最焦心的时候,大宁的信鸽拍着翅膀飞到了贪狼王宫,落在了他们的窗台上。

小桃手里正拿着花枝往花瓶里插,她盯着信鸽高兴地说道:“青鸟没有来,鸽子倒来了。殿下,您来看。”

归海藏锋把鸽子腿上绑的小竹筒解下来,取出里面的纸递给玉绾。纸有两张,玉绾打开其中的一张,是从宫中发出来的信,说是要以帝姬身体为重,不必急着赶路,可以暂时在贪狼歇一歇。奇怪的是对于大漠的事情却只字未提。

她打开另一张纸,看见几行熟悉的字,清秀遒劲。

归海藏锋见玉绾拿起第一张纸只是匆匆扫一眼就放下了,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他心里觉得奇怪,也把纸条拿起来看。

看了几眼他的脸色就忍不住变了变,偷偷看了一眼玉绾,便把纸条放下了。

玉绾把另一张纸也放在桌上。这是沈茗赋写给她的,上面询问了她的病情,言辞间透着一点关切。她缓缓地坐到桌边喝着水,归海藏锋不敢讲话。

小桃也凑上去看了看两张纸的内容,可惜能认识的字不多,要读懂很难。只不过她看两人的脸色似乎都不好,她便猜这上面定有什么坏消息传来。

归海藏锋轻咳一声:“相爷下下个月成婚,娶何尚书的千金。陛下说,这桩亲事门当户对……”

玉绾静静地坐着,一杯茶已经喝了很久。

归海藏锋想不出话,只好道:“这亲事也太急了些。”

小桃眨巴眼睛,听说是沈相的婚事,接口道:“不急了,我在宫里就听人说起,丞相跟何尚书千金老早就订了亲,本来何千金十五岁及笄的时候就应该嫁到沈家,可是丞相那时候正好要考功名,耽搁了亲事。何千金也一直等着沈相,有一年和荣华夫人进宫,我在婕妤身边远远见着了,长得真是美啊。”

归海藏锋沉默了。平时他跟小桃不太说话,但旁边看着也觉得这丫头挺机灵,现在看来,眼力似乎还真是不行。

“有什么急不急,既然早已订婚,成婚是迟早的事。”玉绾放下水杯,站起身,“我出去走一走,你们别跟着。”

她走到了门外。

小桃没转过弯子,愣愣地盯着玉绾出去的背影,半晌才回过神,看了看窗户外面的天色,大叫:“殿下您要去哪里?这都半夜啦!”

归海藏锋也有些放心不下,不过他好歹理解玉绾的心思,这时候她怕是只想独自待着。想到这,他一把拉住想要朝外冲的小桃,目光怔怔地看着门外,犹豫地说道:“这里都有贪狼卫兵把守着,殿下应该没事。”

小桃挣了几下,然后走到窗口呆呆地站着。迟钝如她,终于也感觉到了玉绾有点不同往常。

时已半夜,外面有风,玉绾出来时忘记披大氅,这时冷得浑身都像浸在冰窖里,心里空空落落的,仿佛是一个怎么也填不满的深坑。

她第一次见他,是在竹林苑无数的翠色竹木间,竹影中他匆匆走来,阻止了太师对她刺出的剑。

那时她似乎就对这位穿着蓝衫的他有种特殊的感觉。那时玉绾处境很坏,虽为帝姬,因为不受宠,所以被人瞧不起,被月华等人欺侮,太师对她盛气凌人,只有他恭谨谦和,声声唤她殿下,没有半点轻视,也不在意她对冷言冷语。回去的路上被母亲罚跪,后来冒着大雨狼狈地跑回去,是他用手中的雨伞为她遮挡,而他自己却被雨水淋湿了。

他——沈相,沈茗赋。

玉绾胸口冰凉,心中感到一阵阵刺痛,她蹲下身子轻轻地咳了起来。眼前有一个小湖,夜色中湖水轻轻地泛着涟漪。她的目光怔怔地注视着湖面,她记得父皇曾将沈茗赋的为人处世比喻为一汪深潭,石子投进去也看不见波澜。他手握重权,是父皇的左膀右臂,在大宁子民心中,除了皇上之外,他也是他们最信赖的倚靠。

玉绾也把他当成自己的依靠。她被人诬陷谋杀宫女,母亲和小桃都陷于恐慌之中,她不知道该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她去找了他,她说我是清白的。他看着她,眼睛里尽是柔光和理解,在那一刻,她产生了自己的不白之冤终将被完全洗去的巨大信心和感到了被人理解的无上快慰。

沈茗赋帮她洗脱了罪名,她被自己的父皇下旨释放。在御花园中她看到沈茗赋,他让她喝百草甘露茶,眉眼间仍含着笑意,双眼看她的时候充满着温情和善意。

寿宴云舞,一举获得太后的赞赏,父皇赐封云霞,移居仙霞殿,昔日母女被冷落的命运似将从此改变……而这一切是他帮助她赢得的。

可是,这样好的男子却不是她的。

玉绾无奈地苦笑。

看看四周的夜色,一片寂静令人感到悽凉。玉绾觉得自己该回去了,想起出门时归海藏锋和小桃的神情,小桃这个丫头现在八成在房间里后悔自己的莽撞吧?

玉绾满腹心事地沿着湖边走,鼻子里忽然闻到一阵酒气,是那种独产于塞外的烈酒的气味,接着便有个人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这才引起了她的警觉,想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她刚刚转身,脚还没抬就跟那人撞了个满怀。她迅速躲到一边,那人口中喷出的浓重的酒气熏了她一脸。她的肩膀被那人按住,紧跟着那人一勾手,竟然将她一把抱在了怀里。

那人吐着酒气,大舌头地道:“王……王后,我来了,你怎……怎么又跑出来,在湖边干吗呢?”

玉绾本来反应不慢,一被人抱住就条件反射地去拿袖子里的毒针,谁知却听见那人叫“王后”,立刻就觉察到了那人的身份,伸入袖中的手便缩了回来。

贪狼王姬夜商怀里抱着玉绾犹未察觉究竟是谁,口中仍絮絮叨叨:“王后,你别老是不高兴,嘿嘿,还怪我说你是醋缸子,那什么中原帝姬也就十几岁的年龄,你也担心,我不是解释了,我的心里最疼你,我对小姑娘从来都没兴趣……”

玉绾皱一皱眉头,盘算着想个什么办法不被对方发觉她是谁就可以逃走。就是这一个小小的愣神,她的一只手被姬夜商捏着托了起来,送到鼻子下面嗅了嗅:“红酥手……王后,你这肌肤越来越滑了,你就是那红酥手……我喝了黄藤酒……呵呵,我们满城春色宫墙柳……”

一首《钗头凤》被他念得支离破碎,不知所谓。玉绾默然,用力地甩开了自己的手,冷冷地道:“你看清楚,我可是你的王后?”

姬夜商满身酒臭,他睁了睁眼,眼前人影模糊,好像有两个人在晃来晃去。他打了个酒嗝,酒嗝一出口,空气里便弥漫了一股难闻的气味。他讪笑道:“王后,你别恼……你看,我这不是陪你来了!”

玉绾看着他醉成烂泥的样子,一个大王在自己宫里喝成这样,嘴里还叫着王后,如此不堪的事情发生在眼前,竟让她一时不知所措。嗅着空气里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隐隐的脂粉气,她皱眉,这个贪狼王,准是刚从哪个姬妾的被窝里爬出来的……

她挣脱他的手,拢起袖子转身想走,夜色太深了却看不清楚路,她只得沿着湖边从来时的方向回去。谁知道姬夜商看似烂醉,好像快要不省人事,但看到眼前晃动的身影离自己而去,一伸手竟然极准确地抓住了玉绾的袖子。

酒气加脂粉气再次向玉绾袭来,姬夜商喉音含糊:“王后,别走……”

玉绾失了耐性,身体挣扎起来,这番纠缠要是被谁看到,就等于捅了天大的篓子了。

哪知姬夜商这次用了真力气,她挣了几次也没挣开,玉绾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姬夜商心里似乎被刺了一下,他定睛看着眼前人,戴着面纱的脸,黑暗中隐隐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盯着他。

玉绾一脚狠狠踩在他的脚面上,他竟然纹丝不动。接着他的手竟然开始不老实地乱动。玉绾完全变了脸,一边反抗一边将手伸进袖中,她已经忍耐到极限了,姬夜商运气不好撞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也懒得管他死活了。

就在她准备掏出毒针的时候,姬夜商醉醺醺的,根本不曾注意脚下,湖边泥土松滑,一不小心他便滑了下去。玉绾迅速地把他环在身上的手扳开,伸手轻轻地将他一推,姬夜商“扑通”一声掉进了湖里。

玉绾丝毫没有停留,立刻拔腿就跑,黑暗最隐藏人,几步以后就看不见她的影子了。姬夜商湿淋淋地从水里站起来,湖水冰寒彻骨,他的酒也醒了大半。抹掉眼睛上覆盖的水珠,他就看见一道敏捷的身影往黑暗里快速奔跑,怒极的他大吼:“站住!你是哪来的美姬?胆敢这么放肆?”总算他还有点脑子,没有叫王后。

那道身影停了停,语气似乎也很不善:“我不是美姬,你可以叫我帝姬。”

姬夜商愣了愣,站在水中的身体僵了半晌,再抬头,玉绾已经趁他发愣的时候跑远了。

开门走进房间,玉绾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姬夜商力气够大,几番挣拽袖子领口都被他扯得乱七八糟。她心中忽然烦闷异常,面无表情地走到桌子旁边,拎起茶壶倒茶。动静惊醒了趴在桌子上的小桃,她惊喜地一抬头,却看到玉绾脸色比没出门时更不好看了。她嗫嚅地手中捏着衣袋,不知道说什么话才能安慰得了殿下。

玉绾默默无声地喝了一杯茶,抬头看着她淡淡地道:“四更了,我们洗洗睡吧。”

小桃隐约闻见她身上有酒味,不敢多问,轻声说:“我去打洗脚水。”

玉绾不置可否。

第二天玉绾起得比平时都要晚,她无声无息地靠着枕头倚在床头,她对归海藏锋道:“回个信给沈相吧。”

归海藏锋连忙应声,略带小心地问:“殿下想说什么?”

玉绾看着自己的手,目光淡淡的,半晌才轻轻地开口:“就告诉他,这里一切都好,贪狼待客的礼数周到,休整一段时间后我们便离开贪狼继续往西月去。请他……保重自己。”

归海藏锋垂了头:“是,殿下的话,属下会一字不漏地写出来,让信鸽传回大宁。”

传信

玉绾忽而一笑,问:“沈相成婚这件事,为什么要叫我知道?”

归海藏锋一僵,说不出话。

玉绾昨天心情抑郁,但她终归不是转不过弯子的那种人,沈茗赋什么时间娶亲娶什么人,实在和她没有什么关联,这么千里迢迢飞鸽送消息,居然还把这事写在信里,绝对是小题大做了。她与沈茗赋的关系不算亲密,至少在外人眼里,没必要特意让她知道。

“信是谁传来的?”她问。归海藏锋不敢答话,低头看着脚面出神。玉绾凝视着他的脸,良久把视线转移到一边,不管是谁传的信,那个人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她对沈茗赋彻底死心。回忆朝中有谁对她和沈相间的事情有所察觉,可是再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委实因为她与沈相之间的确没有什么感情纠葛。难道是天华……说天华想让她不痛快故意泄露消息,那倒真有可能,她与玉绾始终是对头,能打击她的事向来不放过。不过以天华的身份不可能接触到朝廷用以传递机密信息的信鸽的这种机会。大臣吗?和沈茗赋同朝为官的大臣……

“太师。”

玉绾悚然一惊,转脸去望归海藏锋。他终于低声说:“我们御林军的一部分掌握在太师手中,这次的信想是他……”

独孤昭!玉绾吸了口气,脑中浮现出那个曾与沈茗赋一起出现在竹林苑的目光锐利的老人,或许独孤昭也只是猜测,但太师行事素来一丝不苟,就算是一丝一毫的可能他也不会放过。

玉绾感到了心寒,她抱着双臂蹲坐在枕头旁边,明亮的双眸不停地闪动着。

归海藏锋在桌上写就一封信,把信装入细小的竹筒里,伸出食指放进口中吹了一声口哨唤来鸽子,把小竹筒绑在鸽子腿上,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手一松,鸽子就飞入了空中。

他转身道:“御林军这次放出我们训练得最好的鸽子来传信,过不了半月我们在贪狼的情况宫里的人就会知道了。”

小桃看玉绾精神不济,病容恹恹,忙说道:“殿下该吃药了,归海大人,你去跟御医说让他们把药拿过来吧!”

归海藏锋默默地看了一眼消沉的帝姬,不动声色地收好了笔墨,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玉绾看了看小桃,苦笑着对她说道:“你也出去吧。”

小桃看看她,搬了张椅子坐下,笑了笑:“殿下,奴婢陪陪您。您有什么心里话,就跟奴婢讲好了。奴婢不会说出去的。”

玉绾定定地看着她,半晌,缓缓地闭上了眼,声音如浮云落羽般地轻:“谢谢你,小桃。你已经给我太多了。”

小桃本来不觉得什么,听到这些话忽然一阵心酸,她吸吸鼻子,强笑道:“殿下,您想得太多了。奴婢知道沈相是极好的男子,殿下虽然和相爷无缘,可是看相爷这次在信里也是十分关心殿下的,殿下应当高兴才是。不然让相爷知道殿下您原来这么自苦,他就算娶了妻子……心里肯定也觉得难受。”

玉绾的心仿佛又被扎了一下,她咬着牙,微微地苦笑:“我不会让他知道的。”

小桃鼻子酸酸地:“殿下,您不要这样,先前是奴婢多嘴了。奴婢嘴笨,安慰不了您,可是,可是相爷……如果殿下实在放不下的话,就跟相爷明说了吧!”

玉绾猛然一震,她有些茫然地睁眼看着手中的信笺,半晌还是苦笑着摇头,两眼闪现着泪花,要明说吗?难道明说了,她就能和沈茗赋在一起?眼前的麻烦就能解决了吗?她当然不会这么天真。擦掉脸上的泪水,她的神色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淡淡地道:“以后谁都不准在我面前提起沈相,我与他不管以前怎么样,都已经缘尽于此了。我不会忘了出行西域的目的,不能因为沈相而打乱了原来的计划。”

小桃看着玉绾一脸坚决的表情,心里却长叹了一声,她陪伴着玉绾一起长大,最希望的是看到她没有忧愁也没有任何烦恼,可惜这个希望似乎正在逐渐幻灭。

隔了许久没有再听到声音,小桃探头看了看,玉绾静静地躺在床上,头歪在枕头里侧,竟是睡着了。她走过去,默默地为她盖好被子,又转身坐到桌旁。呆坐了一会儿,看见桌上摆着几只鲜红透亮的大苹果,香味诱人,便伸手拿起一个,咬了一口。

昨天到此刻没沾一滴水的喉咙,乍碰甘甜的水果汁液宛如干燥的沙漠有了水的浇灌,嘴里已不再像原来那么干了。小桃看着玉绾熟睡的样子,身体微微蜷起,好像梦里也依然得不到放松。

小桃握着苹果,从板凳上站起来,打开门走了出去。

小桃关紧门,靠着门专心地吃手中的苹果。苹果被她啃得只剩里面的一小团核儿,她抹了抹嘴巴,看见之前盯着她看的侍卫都把头扭向走廊的另一头,那里正有一群人走过来。走在前面的那个人不认识,紧跟在他后面那人好像就是这几日频频出现在她们眼前的贪狼的国师迦楼。

不过稍微想一想就可以猜得出来,能让堂堂国师毕恭毕敬跟在后面的,只有贪狼之王。驿馆的侍卫利索地跪了下去,口呼“陛下万岁”。姬夜商肩披大氅,走在最前面,自然一眼就看见了门口满面桃花手里拎着苹果核的少女。

他自认语气还算温和地问道:“帝姬在里面吗?”

小桃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姬夜商的面。他身材高大,一身暗黑色的野兽皮毛裹在身上,皮肤古铜色,五官透着刚毅,果然很有一点雄武的气概。姬夜商上来就问帝姬,小桃眼珠转了转,笑道:“大王来得不巧,殿下刚睡着。”

“噢?”姬夜商的双眉挑了一挑,微笑道:“没关系,我就在这里等。”

小桃心里微微地感到一丝惊讶,早听说贪狼王眼高于顶,不愿意对人示弱。今天怎么说出要等帝姬的话来!她不露声色地笑道:“哪能让大王久等呢,我们帝姬心里会过意不去的,请您还是回去吧!”

姬夜商也笑道:“这话就不对了,帝姬到我国也有许多天了,我一直没有和帝姬见面,失礼在先,等一等是应当的。”

小桃扔了苹果核,拍拍手说:“恐怕帝姬不会见您呢!”

姬夜商有点不解地问:“这又是为什么?”

小桃的眼神灵动促狭,说道:“帝姬现在是待嫁身份,西月七王子还没有找到,您让帝姬怎么见外人?”

姬夜商轻轻地笑起来,微微转头,悄声对迦楼说:“一个宫女都这么伶俐可爱,你说那帝姬会是怎样的人物?”

迦楼自然是低头垂手,沉默地站在旁边不插话。姬夜商声音朗朗地对小桃说:“你放心,我只是想表示一下对帝姬的关切,就算是要等很久,直到帝姬醒来,我也还是要等的。”

小桃照样是灿烂一笑:“那您就等着吧。”她懒懒地靠着墙,对他和迦楼微笑,“帝姬大概过三四个时辰会醒。”

姬夜商淡淡一笑,身旁有眼色的人,马上回身把一张椅子搬了过来,姬夜商挺胸凸肚地坐到椅子上,手里端着下人递过来的茶。

小桃面带微笑地看着,丝毫没露出惊讶的的表情。心里却不免嘀咕,看这架势这个王竟然真跟她们耗上了。这又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重视帝姬了?

可是姬夜商屁股下的椅子还没焐热,房间里玉绾的嗓音就响起了:“小桃,外面是谁?你和什么人在说话呢?”声音听不出任何疲惫之态,但还是透露出些许淡漠。

小桃立刻站直了身子扬声道:“殿下,是大王来了,他想看您。”

屋内沉默了半晌,然后玉绾的声音又响起:“让大王进来。”

小桃倏然一愣。她看着姬夜商,眉心皱了起来,冲着门低低地说道:“是。”

房门被打开,姬夜商冲着门笑了笑:“帝姬,我看你来了。”

帝姬,我看你来了。这话出现在本不相熟的二人中间怎么听怎么显得有点诡异,小桃不禁打了个寒战。

翠色的绮罗纱帐里坐着一个窈窕的身影。

姬夜商掀开大氅坐在桌子边,像是隔了层雾霭,对着那道身影叫道:“帝姬!”

纱帐里的女子微微颔首道:“大王,本宫不适,劳烦您亲自来见,且久等门外,本宫有点过意不去。”

此时的玉绾跟昨天夜里是完全不一样的端庄。

姬夜商的目光闪了闪,似乎含着歉意地道:“本王过了这么久才来看帝姬,帝姬不会怪罪吧?”

“大王客气了,您国事繁忙,反而是我们,不得已叨扰了多日,亏得大王热情款待,本宫在这里谢谢大王。”

听着帝姬说他国事繁忙,姬夜商心里不知怎么有些不是滋味,他笑笑:“这都是本王应该做的,帝姬能到我们贪狼来,我们举国上下的百姓们无不感到高兴,本王日前也已经修书送往大宁,说愿意好好照顾帝姬,贵国皇帝也同意帝姬暂时留在我国休养,等些日子帝姬康复了,再行上路。在帝姬待在这里的日子里,本王定当好好照顾帝姬,不敢有所闪失。”

玉绾微微颔首,头上的金步摇轻轻晃动:“有劳了,本宫离开贪狼后,一定不会忘记大王曾经的盛情款待。”

姬夜商爽然一笑,两只眼睛炯炯地看着纱帐后的身姿:“本王既负有治好帝姬贵恙的责任,昨天已经派人去请一位神医,算算时间,过几天应该就会来到,为殿下请脉治疗,帮助殿下调理好身体。”

玉绾的目光透过纱帐扫了扫他:“真是太麻烦大王了,为了我这身病痛,大王没少费心思啊。”

姬夜商站了起来,对帐内说道:“殿下身体虚弱,本王也不便多打扰,这就告退了。”

纱帐里玉绾轻轻地点了下头,道:“小桃,送送大王。”

玉绾刚才对贪狼王说的所有话,显示了一个大国帝姬应有的尊严、持重与谦和有礼的风范。

小桃很快地答应了一声,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大王,您请。”

姬夜商也笑了笑,转身,侍从替他开门,他抬脚迈过门槛,披风划过一道弧线,和随从他的人一起到了走廊里。

但是走了没几步,他忽然转过头来,对送他的小桃说道:“我刚才有一件事忘了跟你家帝姬说,昨天晚上本王喝高了,做了不妥的事,心里也十分后悔,现下即使想跟帝姬道歉,只怕帝姬也不肯原谅我。”

小桃有些惊讶,她抬头道:“大王要奴婢做什么?”

姬夜商道:“你且进去跟帝姬通报一下,我就在这里等,帝姬说了什么话,你出来带给我。”

小桃犹豫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身往回走,到门口伸手推门进去。

姬夜商双手抱胸,身体靠墙,目光飘向走廊边的那一道门。

片刻,那门“吱呀”地一响,小桃探出脑袋,清清脆脆地对他说道:“殿下说没关系,殿下知道大王是无心冒犯,让大王您放宽心,别对此事介怀。”

姬夜商瞥一眼小桃的脸,点点头:“知道了,感谢帝姬的虚怀若谷,如此,本王告辞。”

小桃也冲他福了一福:“大王慢走。”她的肤色从小就是白皙中露出桃红,长相煞是喜人。

姬夜商回去就坐在大椅上,端着杯子沉闷地喝酒,半晌他才轻声问旁边的管事道:“迦楼,你认为帝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站在他身旁的迦楼看了自家的王一眼便皱起了眉头:“大王,您还是不要和那大宁的帝姬接触,微臣总感觉她身上有一股对人不利的气息。”

姬夜商愣了愣,问道:“你觉得她哪里不好?”

迦楼射出异样的目光:“这都是说不准的事。也许有人天生就带着凶煞之气。那大宁的皇帝为什么要把帝姬送嫁到西域,帝姬途径我国是否真的只是顺道而来,我听说这次本来应该嫁给西月七王子的是他们的公主,那个公主才真正是有福气之人,可惜公主因染病回去了,皇帝才换了帝姬嫁往西月,然而,这个帝姬我看未必会像公主那样是个福星啊……”

姬夜商沉下了脸:“帝姬竟会是一个带来凶煞的人。”

迦楼目光幽幽地道:“微臣也只是心里猜测,觉得这帝姬的气息有些不寻常,大王以后尽量远着她就是,等到她病好了离开我国时,大王也无须挽留,管她是不是凶煞,都不会妨害我国了。”

姬夜商脸上露出了疑犹的神色,说道:“神医马上就到了,帝姬究竟是什么人,自然会见分晓。”

床上说的纱帐已经挽起,玉绾并不知道自己已被人视为凶煞,她的脸色仍然苍白,像很久见不到阳光的人,看着就有一种病态。

小桃走到她床边,轻声道:“殿下,原来您昨夜遇见了贪狼王。怪不得不开心。”听姬夜商临走时说话的意思,玉绾在昨夜里遇见了喝醉酒的他,他做出了对帝姬不规矩的举动,所以她回来的时候脸色才那么难看。

玉绾淡淡地一笑:“他都亲自来了,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我总要给他留几分面子。”

小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又紧张起来,吞吞吐吐地看着玉绾:“他……他没有对您做什么坏事吧?”

玉绾淡淡地道:“他能做什么,他毕竟是一国之王,不会轻易就做坏事的。”

小桃见玉绾声音变低,病容恹恹的神色又出现了,好像疲惫不堪。她站起来扶住玉绾,忧心忡忡地道:“奴婢觉得殿下的身子恐怕真是不对劲,一时也不能大好。唉!这次贪狼王请的神医,可别又是个不中用的!”

小桃长吁短叹地,千辛万苦等帝姬挺过了风寒,怎么还会变成这样,小时候帝姬的身体也没有隐疾,哪想到一向活蹦乱跳的帝姬现在变得如此脆弱起来,在外面多站了一会儿回来都要晕许久。

玉绾倦得在床上爬不起来,懒得理睬她,径自睡了。

小桃有些难过,眼圈红红的,她伸手把被子拉下来,轻轻盖在玉绾身上。

小桃利用空闲的时间,凑到贪狼王的一堆宫女跟前,向她们打听神医的种种情况。听说神医还是中原的人,医术高超,被他治好病的人不计其数,因此在民间口碑很好。宫女们说的有关即将到来的神医的情况,听得小桃津津有味。

回来后正好看见玉绾醒来,眼睛一眨一眨不知道在看什么。小桃得意扬扬地说:“殿下,我听她们说的那个姓任的神医还蛮像回事的,说不定能治好殿下的病。”

玉绾无力地笑笑,嗓音沙哑:“我口渴。”

小桃倒了一杯水端过去,顺势坐在床边:“任神医的名字叫任逍遥,好像还是在我们中原很有名的人物,听说他闯荡江湖,人们都叫他逍遥公子。咦,殿下,您也闯荡过江湖,有没有听说过他啊?”

“哐当!”茶杯掉到了地上,水花溅湿了垂在一侧的床围子。玉绾木然地转脸看着她:“你说任神医什么?逍遥公子?”

小桃吓了一跳,赶忙蹲下去收拾水杯,抬起头来说:“是的,据说他名声很大,是什么江湖三大公子中的一个。”

小桃见玉绾的神情似乎呆滞了,着急地叫着:“殿下!”

玉绾舒了一口气,淡淡地苦笑道:“小桃,你的帝姬宿命不好,你不知道,这个任逍遥是跟我认识的。”

小桃道:“那又怎么样,殿下,医者父母心,他会帮您的。您认不认识他不必放在心上。”

玉绾疲倦地揉着额角,只觉在此刻千般滋味涌上心头,她幽幽地叹道:“说得对,就看他想做什么吧。”反正不管做什么,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西域这个地方,自古以来就有许多诡谲莫测的百蛊毒术,不少难解的武功和奇异的玄术也都出自西域。贪狼的国师迦楼就是百蛊家族的一支,他的话可以轻易决定许多人的生死。

不过这之中不包括玉绾。国师向天借胆,也绝不敢动大宁的帝姬。

“本王决定看看她的真面目。”姬夜商眯起眼,“管她是妖怪还是帝姬,只要本王看看她的脸,就不信看不出来。国师意下如何?”

迦楼低头思考了一阵,然后抬头说:“臣认为可行。”半晌,他从那件黑色长袍下取出了一个叠得四方周正的纸包,把它交给了姬夜商。

迦楼道:“这是‘无颜’之毒,就是那帝姬易了容,也保管可以让她原形毕露。”国师的心毒辣而残忍。

姬夜商掂量着手中的小包,面色凝重。直到迦楼沉默着躬身退了下去,他才像忽然回过了神,对门口扬声道:“传令,就说本王邀帝姬琅琊台把盏。”

这次邀请与往常都不同,往常只是装模作样地说一下,无非是敷衍而已,并没有认真。这一次则是郑重其事地发了请帖。小桃一接到帖子,立即递给了玉绾。玉绾展开帖子看了半晌,把它扔到了一边:“好生准备准备吧。”

小桃颇感惊讶:“殿下,您身体不舒服,不推了他吗?”

玉绾眼珠转了一下:“我近几日感觉好些,身子不像先前那么乏了,去一趟,打消他的疑虑。”

小桃皱眉道:“这个贪狼王是怎么一回事,又不是不知道殿下您不方便露面,还非弄得这样大张旗鼓,奴婢真不明白。”

她走过去,将玉绾的枕头垫高了点,玉绾瞥见小桃赌气的小嘴微微上翘,脸上露出明显的不高兴。玉绾的心忽然被触动了:这样的情景何其相似,只是眼前的人已经由展记换成了小桃。

展记那小子,不知道怎么样了……玉绾怔怔地想着往事,希望他不要再像以前那样钻牛角尖。

小桃看了玉绾一眼,发现她双目迷离,似乎已经看向了极远处,便知道她正在出神。她也不打扰,帝姬终日无事,也只剩发呆的时候不会感到闷了。

此时天气晴朗,琅琊台是贪狼皇宫里最高的建筑物,登台俯视,整个宫殿的格局可一览无余。

大王要在这里接见大宁来的帝姬。大宁国地大物博,国家富庶正值盛世明君,百姓安乐,贪狼王就算是狼,对大宁王朝也怀有一种敬仰之心。

午时一过,琅琊台下一个娉婷身影出现,守候在旁的王臣宫女看见到来的女子,立刻让出一条路,女子走过去缓缓登上了琅琊台的台阶。

女子身形娇弱若柳,登上漫长曲折的台阶,必须靠身边水灵灵的脸如桃花的侍女扶着,才能一步一步勉强迈过台阶往上走。琅琊台下一群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女子的身影,直仰得脖子都酸了。

小桃气得嘴都歪了,不禁骂道:“贪狼王该死的!这个破台子修得这么高,他一定是故意的,让帝姬您一步一步吃力地爬上去!我看这宫里哪一个人要想寻死,从这上面跳下去倒是个好办法!”

她这样生龙活虎的丫头都被累得腿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似在受罪。简直不敢想象帝姬又遭了怎么样的折磨。

玉绾不停地喘气,勉强冲她笑了笑:“快点爬吧,咱们已经有点迟了,照这个速度,贪狼王怕要等到天黑。”

“等死他吧!最好从上面跳下来,我看他是脑袋被门挤了!”小桃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还顾着玉绾靠在她身上,她马上就一屁股坐下来。离开了宫廷的束缚,她也开始有点小脾气了,桃花小美人越来越口不择言。

玉绾看了她一眼,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她似乎比小桃还要轻松些,她原以为自己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体内偏偏有一股气,弥漫在四肢百骸里,使她能坚持下来。她叹了一声气,对小桃说:“不用扶我,你先休息一会儿。”

玉绾忽然想起,大概因为自己练过轻功,平时虽然觉不出什么,但是走长路爬高坡的时候,轻功的优势就自然显现了。中原总有句话叫入乡随俗,也许爬高高的琅琊台真是贪狼的规矩,不过,这件事确实太折磨人了。连她也怀疑是不是姬夜商故意整她们。

蓦地,玉绾脑中灵光一闪,她看着自己的手心,露出一抹微笑。转身对小桃道:“小桃,起来。”

小桃得到玉绾的许可正坐在石阶上呼哧呼哧喘气,见玉绾让她起来,有点不情愿地道:“哪有力气爬,殿下,再多休息一会嘛……”

玉绾的目光在台阶上下扫了一下,对小桃悄悄地说道:“我们不用往上爬,我带你飞。”

小桃惊住了,嗓音不由自主地拔高:“殿下,您说什么?飞?”

玉绾手指压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从来没试过,一会儿你注意看上下有没有眼线,我用轻功试试带你飞上去。”

小桃一下子激动起来,两眼放着光:“殿下会轻功?跟归海大人还有顾公子他们一样,可以突然飞起来吗?”

玉绾笑了笑:“你起来,把手搂着我的腰,记住,一定要注意看看有没有人。”

小桃自然是使劲点头,立刻从台阶上站起来,张手紧紧地抱住玉绾的腰。玉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心里也没谱,身上的轻功说起来已有大半年没用过了,现在能不能使出来还真不知道。

她右手翻掌,缓缓地把真气提到丹田,这一提,竟发现体内真气充盈,甚至比半年前强了好几倍。玉绾心中大喜,忙全神贯注地提气,然后脚尖点地,往上耸身,若然稳稳当当地飞了起来。

轻功是习武人的重要武功之一,可耸身上屋,飞立树梢,踏水过河,走路一跃数十米更是不在话下。这就是有轻功的人区别于普通人的地方。小桃抱着玉绾的腰,在真正飞起来的时候就根本没心思看有人无人了,内心的惊骇达到顶点,还好她脑子转得快,没敢叫出声来。

玉绾带着小桃飞到距离琅琊台顶端平台约五十级的台阶处,一瞅没有人看见她们,便稳稳地落到了一级台阶上。

玉绾理了理衣服,抬脚向上走了一步,忽然一顿,她犹疑地皱起眉头。小桃问:“怎么了?”

玉绾道:“我在想,贪狼王肯定知道我们上来费力,一时半刻根本到不了琅琊台上,可我们这么快上去,怕免不了心里会起疑。”

小桃扭头朝上看了看转过脸道:“那咱们索性就在这里睡上一觉,管他是什么贪狼王呢,他爱等,就让他等个够呗!”这话说得俏皮,看得出小桃对那贪狼王的促狭也已经失去耐心了。

玉绾摇了摇头:“不用等,我们上去吧。不管怎么做这些贪狼人都不可能真正对我们放心,说不定刚才我们那样飞上来也早就被他们知道了。”

姬夜商说琅琊台是他们祖先接见圣朝贵客时建造的,以示对中原大国的无上尊崇。以后的历代贪狼王也都在此地接见中原使者,他在这里接见大宁帝姬,底下的臣子高台瞻仰,也表示了对帝姬的尊敬。

理由冠冕堂皇,简直叫她不能拒绝。她这才带着小桃,勉为其难地爬这弯弯曲曲的台阶到琅琊台上来。

小桃又问:“殿下,我看那个贪狼王也不像心机深的人,虽然花花肠子多了些,这些馊主意也未必都是他想出来对付殿下您的吧?”

玉绾让小桃扶着向上爬最后几级台阶,一边道:“贪狼国虽小,不是只有贪狼王一个人。心眼里藏着算计的人也不止一人,只是我们看不出来。”

姬夜商端着酒盏坐在虎皮椅上,临风高望,看见玉绾轻盈的身影正朝这边缓缓走来。她穿一身水红绣龙纹裙衫,手持画有美人簪花图的团扇,旁边由小桃搀扶着一步一个台阶走上来,远远一望,果然是飘飘若仙,美丽动人。

姬夜商目光炯炯,嘴角勾了起来,帝姬确实有别于西域的女子,看看自己周围侍立的宫女,即使好看也都有一种脱不去的野气。身上的装扮,和那浑身只露两只眼的帝姬全然不能相比。

这时候玉绾已到了跟前,正向他投来淡淡的一瞥。姬夜商站起身,拱手笑道:“帝姬辛苦了。”

小桃累得不行,仍不忘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姬夜商道:“本王已备下酒菜,帝姬请上座。”

玉绾提起裙裾,莲步款款地走到给她安排好的座位上,脚下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宫廷教养,一辈子就用在这了!她坐定,姬夜商扬眉一笑,神色显得有些令人难以捉摸:“帝姬,这是我们西域窖藏百年的好酒,天下除了这里,别的地方是没有的,本王自帝姬来到这里后没能好好招待,心里一直有愧,现在拿了这样的陈酿来聊表寸心,希望帝姬畅饮!”

小桃转了转眼珠,发现贪狼王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帝姬脸上戴着的面纱。

玉绾目光淡淡,微露笑容:“本宫不是说了,对大王的招待很满意,大王无须过意不去。这酒对于爱酒之人是无价之宝,只可惜本宫从不喝酒,如今若饮,定然要醉倒不醒了。辜负大王的一番美意,本宫自觉歉然。”

小桃嬉嬉地插嘴:“大王,您以为我们中原女子跟你们西域女子一样吗,我们可是从来不喝酒的!”

姬夜商似笑非笑,目光灼灼地盯了玉绾一眼,拿开酒盏,说道:“那就请帝姬吃菜吧,我们西域的美食,相信和中原相比应是另一番滋味。”说完,他好像忽然想起什么,笑着推了桌上的一个菜碟,“如果帝姬吃不惯西域的菜肴,这是本王吩咐厨子按中原口味做的小菜,帝姬不妨尝一尝。”

玉绾道:“适才来时已经吃过,也是厨子做的中原小菜,味道很不错。本宫忍不住多吃了点,早知道大王准备了,本宫也不吃那么多了。”

小桃接口说:“御医们说了,帝姬身子虚,每顿饭吃七分饱最好。”

姬夜商将手缓缓地缩了回去,眼睛看着玉绾笑道:“原来帝姬已经吃过饭了,本王太疏忽大意,帝姬可莫要怪罪才是。”

玉绾微微一笑:“大王哪里话。”

姬夜商叹了口气,惋惜道:“本指望好好招待帝姬一番,没想到又是这样的结果。”

玉绾表示歉意地道:“扫大王的兴,本宫十分不安。”

姬夜商看着她一笑:“岂会!虽然帝姬不喝酒也不吃菜,本王也不能因此就放弃,那不是显得本王没诚意吗?来人,把水鸳鸯茶端上来,帝姬刚吃了饭,喝点清茶有好处。”

玉绾看着他,他也笑眯眯地看着玉绾:“帝姬喝茶吗?”她有些疑虑,这样的紧追不舍,使她想起一件极为相似的往事,曾经有个人为了看她的容颜大费周折,在大街上说了许多话,硬是把她拉进茶楼喝茶。

姬夜商自然不知道玉绾还有一段那样的往事,他只是目光炯炯地看着她,看这个大宁帝姬还能怎么推托。

玉绾看着他,忽然笑了笑道:“本宫正好口渴,谢大王美意。”

姬夜商笑起来:“水鸳鸯是我西域至宝,打算今年进贡大宁,帝姬身份高贵,预先尝尝当也未始不可。”

那杯碧绿琉璃盏内装满的茶水终于被端到玉绾面前,小桃直着脖子看了看,鼻端倒是闻到一股香气。

玉绾端起茶杯,大方地摘下面纱,将茶杯凑到唇下,一口一口地仔细品味,喝完了茶杯里的每一滴。

姬夜商看她肤色细腻白皙,五官清秀,和他见过的许多中原贵族的女子一样,美丽中透着矜持,除此之外也无甚特别之处。他笑了笑:“茶味如何,帝姬觉得可否作为贡品?”

玉绾从袖中抽出手帕,轻轻地擦着嘴:“此茶妙不可言,入口清香,饮之舒心醒神,本宫在中原从未喝过,大王肯将此茶献给大宁,父皇必定龙颜大悦。”

姬夜商大笑:“帝姬这样说本王便放心了。”

玉绾淡淡地笑了笑,将面纱重新戴在脸上,她忽然感到一阵眩晕,手不自觉就扶住额头。小桃大惊:“殿下您怎么了!殿下……”

姬夜商也凑上前:“帝姬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小桃瞪他一眼:“殿下走了那么远的路,本来好了一点的身体现在又发病了,大王难道还嫌不够吗?”

姬夜商连声道歉:“是本王疏忽,这就安排帝姬回去休息。朱雀,你把帝姬背下台去,送到驿馆让宫女们细心照顾。”

“不必了,”归海藏锋矫捷的身影如半空中骤然飞来的雄鹰,他落在玉绾身边,对姬夜商沉着脸说道,“不劳费心,我会送帝姬回去的。”

小桃惊喜地叫起来:“归海大人!”

姬夜商愣了愣,看着归海藏锋挺拔的身姿,无奈地说道:“那自然好。”

归海藏锋冲他点点头,让小桃把玉绾背起来,他自己则把小桃一把扯起来,身子一掠便离开了琅琊台。归海藏锋的轻功造诣自然比玉绾更上一层楼,飞在半空中如隼飞一般迅疾,掠过底下一群仰观的人,直到玉绾住的驿馆门口才轻轻地落了地。

玉绾一落地,便对他颔首道:“多亏了你,辛苦了,你回自己的房间去吧。”

归海藏锋对她躬了躬身,一个字都没说,便转身离开了。

玉绾一把扯下面纱,手在脸上轻轻地抹了一把,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便脱落了下来。

她身子一晃就要跌倒,小桃赶紧把她扶住,“殿下,您还好吧?”

玉绾默默地摇着头,声音嘶哑地说道:“先扶我进房。”

小桃用力抓住她的臂膀,将她一步步扶到门口,伸出手推开门把她搀了进去,甚至来不及掩门,就将她扶到桌旁坐好,忙不迭地倒了杯茶递到她手里。

玉绾握着茶杯,头昏脑涨的,不知道那贪狼人在茶里下了什么毒,可真是厉害,她险些就露馅了。那张被她丢在桌上的人皮面具已经变形,边缘开始出现被腐蚀的迹象。她的心中不禁怵然,姬夜商竟用这么狠毒的办法试探她,她到底什么地方露了破绽叫他怀疑上了。

她对小桃说道:“去把门关起来,你在这里守着,我要休息。”

她昨晚熬夜做了一张面具,没想到今天又要被迫在自己身上下药,好抵抗姬夜商的毒。虽然那毒对她的身体没有妨害,但一天一夜的折腾,玉绾事先在自己身上下的药却伤了她,这时觉得胸口有一股血上涌,她使劲把它压了下去。

小桃慌了神:“殿下!这是出什么事了?您怎么会这样?”

玉绾伏在桌子上,面孔煞白,她用力摇头:“琅琊台周围的空气中都被贪狼王下过毒,想逼出我的真面目,我担心被发现,迫不得已在自己身上下了另一种毒来抵抗,现在好像已经发作了。”

小桃闻言大惊失色:“这可怎么办?殿下您忍着,我去叫御医!……”说着抬脚就要走。

“小桃!”玉绾忍痛叫了一声,现在叫御医不等于揭她的底吗?她冲小桃喊:“别去了!万一闹大我们连这里都不能待了!我们现在身份特殊,走错一步都要为大宁带来麻烦,千万不能轻举妄动!”

小桃皱着眉头停住了脚步,眼泪汪汪地看着玉绾:“那……这……殿下怎么办?”

玉绾喘了几口气,暂时忍住了胸口的疼痛,尽量语气平和地对小桃说:“你先关门,在门口守着别让人打扰我,我要休息一下,受的内伤也需要时间才能慢慢好起来。”

小桃异常担忧,但也没好办法说服帝姬,只好恋恋不舍地走出去,反身带上了门。

玉绾扶着桌面艰难地站起,步履蹒跚地一步步移到床边躺下,眼睛睁着看一会床帐顶,然后忍着痛似睡非睡地迷糊过去了。

姬夜商面前站着迦楼,他不由得蹙眉:“从头到尾我都仔细看了,她的脸没有什么变化,国师,你是不是弄错了?”

迦楼抬起了头看着他:“大王不可掉以轻心,就算现下还看不出什么,也不能说明帝姬没有问题。可能她的脸没变,总之她这个人臣觉得太奇怪了,这样的帝姬不足取信。”

姬夜商道:“对中原皇帝的女儿,我们不能太过分。国师既然有怀疑,等她身体养好,即刻送她离开我国就是。”

迦楼低下头:“我王英明。”

姬夜商挥了挥手叫他下去,自去搂了面前的美姬歪在软榻调笑取乐。

然而这时候的玉绾却是在痛苦中挣扎着,梦里梦外都是一片混沌,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出了一身汗水。她迷迷糊糊地似乎觉得小桃在推她:“殿下!神医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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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公主终结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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