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
九转娑罗城下着雨,几日不停,街道坑洼处积着一汪汪的雨水。顾离殇头戴斗笠撑着把红油纸伞,慢腾腾地走在细雨里。因被战火波及,这座城市满目疮痍,一片萧条的景象。流离失所的人到处都是,他们寻找着躲雨的地方,有不少人盯着他的红油纸伞。
红色在这座城里被认为具有辟邪的作用,现在一匹红缎在这里已卖到百两高价,很多人都穿不起红衣服。
九娘手里提着一盏红灯笼缓缓地在街上走着,她身穿红衣,带着一种艳丽的色彩。九娘好像是城里卖酒的酒娘,有一双媚眼,吐出的气息也是醉人的,不少男人都带着痴痴的眼神看着她。
不记得九娘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城里的,她总会披一身黄昏晚霞,像一朵艳极的红花晃人眼目的走在街道上。城里的老老少少不管有多忙,都会赶在这个时候跑出自己的家门,站到街道旁边看着她缓缓地走过去。九娘似乎也不介意被众人注视,唇边总是荡漾着微笑,从容地走在一群围观的人中间。
九娘有时提着灯笼,有时候也提着小酒坛,醇香的酒气飘散到人群里,引人垂涎。
关于九娘的传言很多,起先大家以为她是孀居的寡妇,可是又有哪家寡妇有这样的风韵。日子久了大家也就渐渐地习惯了九娘的存在,仿佛她生来就是城里的人。
顾离殇面露疑惑的神色看着迎面而来的红衣女子,曳地长裙在水洼里沾湿了边角,红灯幽幽地亮着,他不禁停住了脚步,斗笠下的一双眼睛盯住了这个妩媚的女子。
九娘冲他笑了笑,这一笑好似鲜花绽放,让人看着心醉。他蹙了蹙眉,红衣女子从他身边擦身而过,空气中留下一股怡人的香气。
顾离殇瞧着她消失在街头转角处,他的脸色有些凝重。
回到居住的客栈,他合上了手上的雨伞,抖了抖上面的水珠,把伞搁在楼梯旁,转身便要上楼,又回过头对柜台上打盹的人说:“劳烦你,打盆热水上楼,多谢。”
伙计睁开眼,看见他之后脸上堆笑:“哟,顾公子您回来了!”在这样的日子,难得还有人像他那样愿意长时间住店。
顾离殇点点头,踏着楼梯走了上去。
伙计嘴角扯了一下,眼睛瞥见楼梯旁的红油纸伞,目光中透着不以为然的神色。心中暗想,一个大男人拿把红伞,天天招摇过市,每次回来身上还有怪味,真是莫名其妙。幸好他人长得还算不错,眉目清秀,平时也都是斯斯文文的,不然真想赶他走了。
顾离殇摘下斗笠放到床下,这才想起把雨伞放在楼梯旁边,但没想下楼去取。他脑海里浮现出九娘的笑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子,一抬首一回眸。都是极尽妖娆。
他开始脱衣服,一层层的衣服脱下来,放到床上,最后只着一件贴身的单衣,站在床边。他拎起那些衣服放到鼻端下面闻了一闻,一种莫名的气味从那些衣服上散发出来,他细细分辨也不知这究竟是种什么气味,好像是多种气味混合在一起,总之绝对不好闻就是了。
手里衣服的袖子上突然飘出一股淡香,十分不合时宜,好像是之前与九娘擦身而过的时候留下的,他伸手弹了弹。
这些天他的身上都有这种类似血腥的味道,虽然已经闻得够多了,但他还是皱了皱眉头。自从进城开始,他就发现即使他哪里也不去,身上也会发出这种气味。
门缝里透出人影。过了片刻,传来伙计的声音:“顾公子,水打好了。”
顾离殇随意将手上的衣服一披,打开门说道:“谢谢了。”伸手接过了铜盆。
伙计先是盯着他微微发愣,等他把水盆接了进去。门关上了,伙计仍在纳闷,这顾公子怎么衣服脱得这么利落。
九娘回到自己住的沧海明月楼,旁边人替她收了灯笼,随后她款款地走向后堂。
后堂里绑着一个女人,一身黑色衣裳,头发湿淋淋的,样子狼狈不堪。女人转脸看到九娘,像是看到了令人害怕的事物,身子哆嗦了一下。
九娘笑了笑,语调温柔而和缓地说道:“这次又失手了?”
被绑着的黑衣女子一脸决绝之色,闻言目光定定地看着她。
“楚妙琳,这是你第几次失手?”九娘缓缓靠在躺椅上,问道。
被绑着的女子闭着嘴巴,目光闪烁着,显然不打算说话。
九娘随意换了个姿势,瞪眼看着她。方才接下九娘灯笼的青年男子,这时捧了一个手炉递给她,九娘眯起眼:“身为武林八大高手之一的你,竟是这么没用的吗?连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会失手?”
女子握紧拳头,她已经忍了很久,指甲尖几乎掐进了手心的肉里。她终于抬起头,目光含着愤愤之色:“那还是个小孩子!只有五岁不到,我怎么能去杀他?”
九娘看了她一眼,低头擦拭着自己的手指:“所以呢,你该做的事就不做了?”
黑衣女子咬紧嘴唇,大声地说道:“杀一个孩子我做不到!”
九娘慢慢地说道:“第一次你说你不忍心杀一个老人,下不了手。第二次你说不忍心见女人一尸两命,把抓到手的人放了。这次是第几次了?楚姑娘,你说我该怎么对你?”
九娘声音细柔,慢条斯理,却三言两语之间让被绑着的女子的脸色苍白如纸,好像瞬间被抽干了鲜血一样。
楚妙琳知道九娘的意思,她脸色异常难看。九娘稍抬了抬手指,指尖有一道银色的亮光一闪即逝,对她说道:“按照我们的规矩,一连三次失手,就要受到相应的惩罚。本来上次你有机会选择离开这里,可惜你自己放弃了,现在你没有机会选择了。”
楚妙琳肩膀颤抖着。九娘的话像钉子一样钉在她的胸口,让她有些喘不了气。她盯着九娘的指尖,脸上现出了不安的神色。
不安在渐渐地加深,银丝的亮光好像是对人心理的凌迟,一点点地折磨着人的神经。
银丝在九娘手里,就好比手上有一把最锋利的小刀,人一旦碰上便皮肤破裂,如果银丝正对着喉咙,那么唯一的结果就是被割断喉管而死。
九娘冲楚妙琳笑着:“来了这里,你就该想到,你就不再有之前在江湖上的那种自由了。”
楚妙琳脸上浮现出惨淡的笑容,她低下头,却是为了掩盖眼里怨愤的神色。
“慢着!”
有人急急地闯了进来。那是一个面色清俊的年轻人,衣服剪裁合身,有些气度。表情看起来还算沉稳,只是眼角微垂,似乎此时心中正有些焦虑。
先前接下灯笼又递暖炉的那个男人喝斥道:“谁让你擅闯后堂?”
一看清来者是谁,楚妙琳脸上不禁又白了三分,她颤声道:“你……”
闯进来的年轻人只是看了她一眼,自知触犯了规矩,于是别过脸撩起下摆对九娘跪了下去。他声音低沉地道:“恳请您饶恕妙琳。”
九娘看了看他,笑道:“你也来了。”
年轻人神色谨慎,抬头看了她一下,才道:“妙琳也是一时心软,等明白过来利害,自然就不会再犯错。我想她下次一定不会失手。”
九娘继续擦着手指,微微地一笑:“已经失手了三次,还不够教训吗?”
年轻人语塞,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九娘忽然“扑哧”地笑了一声,她从躺椅上下来,手指一动,弹出的银丝割到了年轻男子的下巴,半眯着眼抬起他的脸说:“易南风,你已经从风云客栈调到了沧海明月楼,从今以后你只跟楼里有关,与风云客栈再无半点瓜葛。而楼里不养闲人,办事失手,就没有理由讲条件提要求。”
楚妙琳瞪大眼睛,看银丝在易南风的下巴上割开了一个口子。她张了张嘴,目光中流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楚妙琳办事失手,危害到了沧海明月楼的计划,对她的处罚是她应受的。”九娘吁了一口气,身上的暖香散发开来,“陈掌柜的小儿子必须死,楚妙琳没杀了他,我另派人去。”
银丝从年轻人脸上抽出来,九娘的目光移至楚妙琳。
“我去杀,”易南风嗓音沙哑,话说得很艰难,“她失手了,我替她去做。”
听他这么一说,九娘露出了如花的笑靥:“你不是最不愿意杀人的吗?为了她你肯在自己手上沾血?”
楚妙琳也睁大眼睛看着他,根本忘记了作出自己的反应。
易南风不肯杀人,就算来到楼里也应如是。为此,他甚至用一辈子的自由去跟九娘交换,不让他自己成为楼里的杀手。
可是如今面对九娘的银丝和对妙琳的惩罚,他似乎被迫屈服了。
易南风不是一个会屈服的人,纵然他的性格看起来那么温顺,待人和气。可是他的内心比许多人都要坚强,像钢铁一样不能摧折。
这一点从他在风云客栈当跑堂时就能看出来,楚妙琳心里自然更是清楚。
所以楚妙琳慌张了,她惊慌失措地看着他,只恨自己说不出话。
易南风跪在地上声音低沉地说:“我去杀陈掌柜的小儿子,绝不失手。希望九娘饶过妙琳这一次。”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坚定,在后堂里轻轻地回响。
九娘微微一笑,说道:“好,等你把人杀了,我便放过她。”
易南风闭了闭眼:“是。”他又磕了一个头。
眼见楚妙琳被那个青年男子押了下去,易南风抿紧了嘴。而此时的楚妙琳只是一味感到恐惧,她回头看他,接触到他的目光,她不敢相信他刚才说的话。
最后青年男子把门一合,她被关进了一间暗室里。
暗室就设在后堂,九娘所住的地方。被关在这里的人,不可能从九娘眼皮底下逃走。意思很明显,易南风除非把人杀了,否则楚妙琳一辈子都别想出来。
易南风一见楚妙琳被关到了暗室,即使是他,心里也不免产生一丝绝望。
九娘柔和地笑了笑:“给你一天时间,明天这个时间来向我复命,在此之前我不会给楚妙琳水喝,也不会给她饭吃。”
易南风此刻觉得自己的力气像被掏空了,但他还得绷紧了脸,面无表情地应下九娘的话:“是。”
九娘笑了起来,她走到兵器架前,挑了一把长剑握在手中,端详了几下:“就用它吧。”然后转身递给他。
见易南风将剑接了过去,她似是终于放下了一桩事情,面上的神色松了片刻,微笑道:“你出去做准备,不要打扰我休息。”
易南风默默地退出后堂,傍晚已经过去,夜幕降临了。
易南风拿着剑没有去找陈掌柜的店铺,他脚步缓慢地走到了沧海明月楼招待客人的地方。虽然已是晚上,但这里仍客人满座,热闹不减白天。哪怕城里其他地方再破旧,这里依然屋瓦完好店面整洁,顾客盈门。
易南风抬头看了看,走进店门,说了一声,“我要老酒”。
店小二正在招呼别的客人,对有人进店来也不太在意,转头瞥了来客一眼便随口招手:“客官您稍等……”但当他看见易南风左臂衣袖上的标记,心中已然有数,他是楼里的人。
店小二当即忙不迭地将手里端的菜交到另一个人的手上,自己绕到柜台后面,点头微笑:“您要什么?”
易南风正怔怔地盯着手中拿的剑,对店小二的话似乎没有听见。
店小二不得已又问了他一声。
他这才回过神来,皱眉看着店小二,半晌才道:“我要酒。”
“酒?好,有!”店小二不敢怠慢,转身从酒柜里拿了几个小酒坛子,一边问,“您是在这儿喝还是给您送过去?用不用再添上几个菜?您在这儿喝的话,靠窗那里有位置。”
说话间酒已摆上柜台,易南风问:“多少钱?”
店小二一愣,然后笑开:“瞧您怎么说的,楼里的人到这里喝点拿点酒,哪还用付钱!”
说完这句话,他又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问:“您这是要去办事?这剑可不能这么让人一眼就瞧见啊……”
易南风目光十分凌厉地看了他一眼,店小二有些发愣。易南风没有说话,伸手拿了坛酒,转身走出门去。
易南风拎着酒坛走着,酒在路上已经被他喝了一大半,踉踉跄跄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眼前已是蒙蒙眬眬,半晌,不知是手滑还是醉了,酒坛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地上没有余酒流淌,这一坛酒已被他喝光了。
当年淡定平和,气度从容的易跑堂死了。
空气里飘来幽幽的暖香,他惺忪着眼看去。九娘像傍晚那样,手捧着一坛酒走来。红衣素手,幽香袭人。她看了一眼狼藉的地面,微微一笑:“要喝酒,不如喝我的这坛花雕。”
易南风没有说话,视线从九娘移到她手里的酒坛上。然后一言不发地夺下了酒坛,揭开红绸包着的塞子,仰头将酒倒进嘴里。
九娘笑出了声,她看着他的脸,眼神幽幽地说:“听说你以前也是名门公子,楚妙琳也是在那时认识你的吧?”
听到楚妙琳的名字,易南风放下了酒坛子。
九娘在矮几旁边坐下:“你这样毫无防备地喝酒,就不担心我在酒里下毒?”
易南风目光如闪电般地投射在她的脸上。
九娘对他的注视并不畏缩,她笑着点头,“不错,我是在酒里下了毒。”
瞬间,酒坛在手里仿佛有千钧之重。易南风想不到,之前也没有往这方面想。九娘笑得很欢,因为她知道,没人想到她会下毒。
易南风看着九娘,他知道她心思缜密,心狠手辣。他的目光现出迷惑的神色。良久他才声音低哑地问道:“为什么,我对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答应的事情他会去做的,至少没必要用毒药来控制他屈从。
“记着,像你这样的人我们楼里很多,要想体现出你们的价值,就得做出样子。”九娘微微一笑,“如果你不是谢家的后人,我无须手下留情。”
易南风斜着眼看着她:“你给我下了什么毒?”
九娘没有回答,笑着站起身来说:“你很快就会知道。”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易南风缓缓抬起双手,掌心细纹密布,多年来拇指上结成的厚茧。他知道这回没有退路了。
城里的一家小茶馆。
因为来往客人稀少,老板娘一有空便照看自己的孩子。小孩子哭哭闹闹,拽着母亲的围裙不撒手。掌柜的父亲上来呵斥,面对自己的爱子,也就是装装样子而已。
他一边哄着儿子,一边抱歉地看着桌子旁坐着的唯一的客人。
那位客人一早就来了,默默地坐着喝茶,一把长剑就那么放在桌上。夫妇俩有些顾忌,这年头不太平,可是这客人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看他衣着整齐,很有气度,早上来时茶钱也没少给,所以夫妇俩就不好说什么。
小孩子闹一会儿也就不闹了,自己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玩起了拨浪鼓。大人就趁这个时候开始收拾柜台上的东西,把昨天的账算一算。
孩子小手灵活,把拨浪鼓翻来覆去地晃,一会儿又开始往桌角上砸。陈掌柜只是看了一眼,又低头算账,没想去管儿子。小孩子兴起,砸得越发用力,发出震耳的响声。易南风目不斜视,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最后,小孩子举起拨浪鼓,狠狠地朝桌上那位唯一的客人砸了过去。
拨浪鼓没有砸中易南风,便叮叮咚咚地滚在地上,声音惊动了夫妇俩,陈掌柜忙停下拨算盘的手,堆着笑赔礼:“哟,不好意思这位公子……小儿顽皮……”
易南风没有说话,目光还是盯在剑上。陈掌柜退下去,回头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
因为拨浪鼓没砸中客人,小孩子便噘着嘴生气。一会儿易南风转头,见小孩子又去扯母亲的衣服,母亲一边拍着儿子的背,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小孩子身体比柜台矮,但伸手可以够到台面,稚嫩的小手一番摸索,摸到了一个东西,他用手抓下来,却是一把菜刀。
老板娘上午用它切了芹菜,就顺手放在柜台上面。
小孩看了看手上的菜刀,缓缓地把目光转向了母亲。那双本应该是天真无邪的眼睛,却突然闪出了莫明的杀气,他两只小手握着刀柄朝向自己的母亲砍去。
易南风看得分明,立即拔剑冲过去一挥,剑尖刚好割断了小孩的喉咙。
取走了小孩的性命,易南风把剑插鞘,站起来便往外走。那一对夫妇在最初的错愕后,呆呆地看着儿子倒在血泊里的小身躯,接着老板娘张大眼睛,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号啕大哭。
顾离殇听觉灵敏,听到楼下隔壁有动静,便从楼上顺着楼梯走到下面,正看见伙计端着一盆脏水泼向门外,嘴里不知嘟囔些什么。一转身看到他,伙计便堆笑问道:“是顾公子啊,您怎么下来了?有什么事要小的做吗?”
顾离殇看着店门外面,问道:“外面出什么事了?我刚才在楼上听见有动静。”
伙计撇了下嘴,带着歉意说道:“吵到您了。是隔壁的那家小店,不知干什么,鬼哭狼嚎的,八成是生意不好……”伙计的神情颇有些不屑,在他眼中,那么一家小店自然是早点关了的好,开在他城中第一家大酒楼的旁边,不那么顺眼。
顾离殇皱了皱眉,没有理会伙计的话,他走出去看见长街一角有人影闪过,他想了一下,立即甩了甩衣袖追了过去。
玉绾离开了贪狼地界的当天,正好中原的飞鸽传信到了,归海藏锋便立即取下了鸽子腿上的密信。
本来这些信以往都是玉绾亲自过目的。但当时玉绾身心倦怠,便交由归海藏锋处理。遣回了护送他们的一队镇边士兵,几个人的坐骑便在西去的路上慢悠悠地走着。
归海藏锋先大体浏览了一下信的内容,玉绾看见他的脸色在短短的时间里变了几变,不禁心里一沉:“怎么?有什么消息?”
归海藏锋看了看她,才慢慢地对她说了一句:“殿下,皇上册立皇后了。”
玉绾微微一怔,片刻之后问道:“哦,册立了谁?”其实她不用问也知道是谁了。
果然,归海藏锋低头读道:“贵妃娘娘册为皇后,执掌六宫。”
话音刚落,一旁的小桃立刻张大了嘴巴,贵妃娘娘这些年宠冠后宫,而宫里后位虚悬也已不止两三年,虽说人人都猜测皇后的位子迟早是贵妃的,可是……皇帝为什么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封后?纵然迟钝如小桃也知道利害了,她看了看玉绾,不禁有点担忧。
玉绾脸无表情,只是淡淡地问:“还有什么?”
归海藏锋又看了看信,他的表情松了松,抬头说:“陛下不仅封了后,还册立了一名妃子。”
“又册立了妃子?”小桃探头说,“现在还不到选秀的时候,皇上做什么又要册妃?”
玉绾,隐隐猜到了什么,没有说话。归海藏锋道:“陛下封了婕妤为淑妃。”
婕妤?宫中还有几个婕妤。小桃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两只眼睛瞪着就合不上了。她捂嘴低呼:“主子成了淑妃!天哪!”
归海藏锋点了点头:“信上说,现在陛下的宫中有了一位皇后,两位妃子,贵妃封后,婕妤晋妃,加上贤妃,后宫就有三位娘娘了。”
小桃已经兴奋得脸上发红,淑妃那可是妃嫔等级中仅次于贵妃的尊荣,连贤妃都要往后排呢。她做梦都没想到,以前备受冷落的主子,有朝一日终于封妃了,皇上居然还能想起主子来。她很快又看看玉绾,淑妃的身份可以直接影响外嫁的女儿。有了在后宫尊荣的淑妃娘娘,至少再无人敢轻视帝姬了。
玉绾脸上却没有显出欣喜的神色。但她的嘴角却也微微翘着,神态中有一点愉悦。顿了顿说道:“沈相呢?”
前几次都有沈茗赋的消息。看归海藏锋迟迟没有提起,她心想总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归海藏锋的脸色这时显得有点古怪,半晌才说:“沈相已经半个月没有上朝了。”
玉绾一愣,随即有些漫不经心地道:“噢,是要筹备婚事吧?”一朝丞相成婚,暂时不上朝也在情理之中。
归海藏锋却呆了一下,摇头:“不,相爷是向皇上请假,因为身体不好。”
一听此言,玉绾的心微微一颤,她转过脸看着归海藏锋:“信上有没有说他的身体为什么不好?”
“只稍微提了一两句,说是相爷自觉精神倦怠,上朝时也多有分心。这才向陛下请了假,暂时在府中休养一些时日。”
归海藏锋读着信,心里却有些发怵,这一休养不知要休多久。
玉绾闭了一会儿眼睛,忽觉呼吸有些困难,胸口似有什么东西堵着。这时身旁飘来一阵香气,任逍遥挑眉望着她,悠悠地问:“刚才说的人是沈茗赋?”
玉绾的目光扫过他的脸,不咸不淡地说道:“任公子居然也关心起我大宁的丞相了吗。”
知道她不信任他,任逍遥笑了一笑说道:“别忘了曾经的江湖三大公子是相熟的,纵然我跟沈丹青不是至交,他的大哥我总还是知道一些的。”
玉绾没再说什么,她望着前面的路,神情有些茫然。
顾离殇绕到街角的时候,那里早已经没人了。只有一辆翻倒在地上的马车。他将剑换到右手,俯身仔细地探看了一下,发现刚才离开的人已经抹去了所有痕迹,再查也不可能查到什么了。
顾离殇不禁吁了口气,从巷子里走了出来,不打算就此回到客店去,于是他转过身去,朝另一个方向信步走去。他掐指算了算日子,距离他“被迫”困死在这里,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
两个月内顾离殇曾想尽办法,却怎么都出不了这座城。出不了城,他便留在客店里,想着找出这座城被封闭的原因。
难得在今天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却很快又被掐断了线索。顾离殇又不禁叹了一口气。
沧海明月楼华灯初上,易南风没有急着回去。事情做完了,自然会有人报告给九娘,不用他操这个心。
他在很小的一个酒摊上喝着酒,那是劣质的酒,远远比不上沧海明月楼的酒。虽然喝着酒,他的头脑却是清醒的,不过他一坛又一坛地喝着,却让酒摊的伙计看得心惊肉跳。
伙计犹豫了半晌,终于挪着脚步走到他跟前,嘴里咕哝着还未说话,一小锭闪亮的金子已经拍上了桌面。
伙计眼睛一亮,那可是一锭金子啊。
易南风面无表情地说:“再给我拿酒来。”
伙计咽了口唾沫,盯着桌上的金子,这时街上早已无人,其实在易南风来之前,他的酒摊也好多天没人光顾了。他迅速地把金子揣进袖中,满脸堆笑:“公子海量,摊上已经没酒了,容小的去地窖里取……”
见易南风没有说话。伙计转过身一溜烟儿地跑了。
易南风看看桌上,横七竖八的空酒坛子堆了好几个,他觉得眼前有些恍惚,但仍伸手抓住眼前的酒坛子,仰头向嘴里倒。
“借酒消愁,有意义吗?”自我沉沦的时候,偏偏听到这么一句。
易南风没有理会,透明的酒液从他嘴角两边流到脖子上。可是很快就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只手很有力,迫使他放下了酒坛。
抬头看去,面前的人身穿银灰色长袍,戴着一顶斗笠。
易南风皱了皱眉头,一抽手便脱离了那个人的钳制。戴斗笠的人目光冷冷地盯着他:“易公子武功不俗,什么原因竟使你沦落到这个地步?”
易南风又灌了一口酒:“不论阁下怎么,反正此时在下只想喝酒。”
顾离殇盯了他半晌,拉过一张凳子坐在他旁边,目光有些意味深长地说:“易公子不认识我了吗?”
易南风看了他一眼:“阁下既想让人认识,又何必戴着斗笠。”
顾离殇冷冷地道:“我不摘斗笠,易公子难道就真的不认得我了吗?”
易南风端着酒坛的手渐渐放下,他侧脸凝视着戴斗笠的人。修长的身子,薄纱后面的一双眼睛似乎有着过人的洞察力。良久,易南风缓缓地开口道:“你不该来这里。”
“我知道。”顾离殇立即接口说道,“我就是来问你,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易南风顿了顿,半晌才说:“我也不知道。”
顾离殇扫了一眼桌子:“你这是干什么?这么喝法,你是丧失希望了,还是不要命了?”
易南风淡笑了一声:“我不会醉的,你不必担心。”
顾离殇蹙了蹙眉:“就算易公子海量,喝多了也早晚会醉。”
易南风没有再理他,他喝光了坛子里剩下的酒,说道:“你来这里之前就该知道不容易离开,来了又想走,本来就没这样称心如意的事。”
顾离殇看着他,这时候伙计颠颠地抱着两个酒坛子跑来搁到桌子上,顾离殇伸手拎了一坛在手上,冲易南风道:“不是要喝酒吗,我陪你喝。”
易南风没有拒绝。
两个曾经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在酒摊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来。喝到顾离殇也觉得有点醉了。
易南风笑笑,头脑依然清醒。他站起身来。语气有点不确定地说:“你想离开这里,除非得到九娘的许可。你不如去沧海明月楼吧。”
顾离殇一震,转头沉默地看着他离开。
走进一条巷子,易南风的脚步终于也有些趔趄了,他手撑着墙壁慢慢向前挪着。酒气在肚子里翻腾,使他渐渐地燥热起来,他究竟不是千杯不醉啊。
嘴角扯出的不知是不是苦笑,他靠墙站着,墙壁的湿冷透过后背传来,他喘了几口粗气。
墙角亮起了灯光,灯光映出一张雪白的俏脸,紧接着一个清脆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里:“南风!”
女子的嗓音急切中含着惊喜。
生绝死忘
楚妙琳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易南风,自是喜不自禁,她急急忙忙地走过去,没注意到她的靠近使易南风的脸色唰的一下变白了。
她抚着他的肩膀,焦急地问:“你怎么样?一整天在楼里都见不到你,我以为你……”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
易南风嘴唇发紫,对楚妙琳的关心也无力回应,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九娘给他下的是什么毒。
小巷昏暗,楚妙琳看不清楚易南风的脸色,见自己搀扶住的人迟迟不出声,她惊诧地问道:“南风,你怎么不说话了?”
易南风这才慢吞吞地转过脸来看着她,他的脸明显开始泛出青白色,好像是强忍着痛楚的结果:“九娘放了你……”
楚妙琳讷讷地道:“是。”正午刚过,九娘就打开暗室的门,告诉她易南风把人杀了。这时看到易南风这样一副神态,她不知该做什么反应,隐隐感觉到喉间有些哽咽。此时见四下无人,她小心翼翼地说道:“远乡……你,对不起,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
远乡,这是易南风的另一个名字,也只有在没有旁人在场时,楚妙琳才会这样亲切地叫他。
易南风的喉咙动了动,双眼因为她的叫唤泛出几许柔柔的目光,他轻声地说道:“你没事就好。”说完这几个字,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
楚妙琳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割了一下,她咬了咬嘴唇,张口想说什么却没有说,片刻她默默地把头埋在易南风的胸前。
这时,易南风感到像有一把小刀瞬间刺穿了他的心脏,胸前楚妙琳的秀发,好像一根根长刺,就那么不受阻拦地穿过他的胸口扎到了里面。
这般如同遭受千刀万剐的凌迟酷刑的煎熬,使易南风很快就受不住了。
楚妙琳完全不知道他内心的感受,依然眷恋似的趴在他的胸前,不愿意离开他。易南风苦涩地舔了舔嘴唇,忽然张开手臂抱住了楚妙琳,同时也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了她的身上。
楚妙琳来不及羞赧,就听耳边低沉叹息的声音:“带我回去吧。”
楚妙琳一听立刻竖起眉毛,有些赌气地说:“你还想回去?九娘吃人不吐骨头,那楼里没一个善茬儿!你还要回去做什么?”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易南风就伸手捂住了她的嘴,他缓缓地摇头:“不要说……”
楚妙琳睁大眼睛,一把推开了他的手,气恼地说道:“我偏要说!远乡,我们走吧,离开沧海明月楼。我就不信离开这里我们就不能活!我们回中原去,大不了我们再也不出江湖,只要我们好好的,从此就不要去管别的了!”
这些话她憋在心里已经许久,今天才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顿觉心里轻松了不少。她根本不想待在沧海明月楼,一丝一毫也不愿意。
易南风黑暗中盯着她,她是一个刚强烈性的女子,不屈服不回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冷:“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被楼里的人听见,你我都逃脱不了他们的手掌心。我想你也不是这样天真的人。”
楚妙琳听他这样反驳自己,仿佛被人浇了一桶冷水,心都凉了。楚妙琳含着眼泪,咬牙恨恨地说道:“远乡你怕死,我想不到你竟怕死!”
当然怕死。易南风无力地闭上眼,声音不由自主地放柔,放低,他不仅没放开她,反而拥得更紧了:“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从离开中原的第一天起,就知道是再也回不去的了。生死不由我们做主。我们能做的只有服从安排。妙琳……送我回楼里吧!”说到后来,他的声音几乎已经听不清了。
楚妙琳没有察觉出异样,她咬住下唇,含着泪撑住他的身体,扶着他慢慢地朝前走去。她想他大概是旧伤发作,却不知他忍受了怎样的痛苦。
路上易南风没再说一句话,楚妙琳还有些恼他刚才的敷衍,因此也负气地不说话。直到明月楼的灯火亮在眼前,她终于还是扶着他一步步地朝大门走过去。
快到门口的时候,楚妙琳感到手上忽然一暖,却是易南风握住了她的一只手。她脸上一红,心中的那一点气恼已烟消云散。他很认真地对她说:“妙琳,你离开这里吧。”
楚妙琳微微地一怔,抬头看着他,这前后的反差让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易南风吁了口气,他似乎失神了,半晌才转过脸,盯着她柔声地说道:“你是为了我才进的明月楼,并不算记名的楼里人,你如果想走,九娘想来不会阻拦你。只要你肯下这个决心。”
楚妙琳有些不敢相信地望向他,甚至看清了他额上沁出的豆大的汗珠,一旦见到他是在苦忍着什么,她立刻丢掉了心里冒出来的不快,焦急地问:“你究竟怎么了?远乡,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易南风拼命地压抑着体内剧痛,他勉强地摇了摇头,对她挤出笑容说:“妙琳,你听我一次,跟九娘说,让她放你走。她同意了,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楚妙琳本就是自由无拘束的,易南风怎忍心叫她为了自己被九娘禁锢。
楚妙琳不停地摇头:“我不!我哪里也不去!九娘又怎么样?难道我还会怕了她不成!”她狠狠地盯着他,“你也不许赶我走!”
易南风皱着眉头,体内的真气一泄,身体再也控制不住地倒了下去。
“远乡!”楚妙琳吓白了脸,她拖着他的身子勉强走进楼里,也顾不上楼里那些人诧异的目光,自行绕到楼梯后的阴影里,伸手触动了机关。扶着易南风走进后堂。
隐藏在机关后的地方很大,有几十间屋子。这些屋子大半都空关着没人住,门前却是干干净净,寸草不生。
刚刚推开一扇门,一阵暖香就飘了出来。一闻见这个香味,楚妙琳便下意识地警觉起来,她想退出去,可是这时眼前已经亮起了灯,红灯笼的光照在房间里,让人看起来似乎有点诡异。
九娘手中执着一把团扇,十指染着红蔻丹。她笑靥如花地看着进来的这两个人,像是看着猎场中的两头小鹿。
楚妙琳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躬了躬身,叫道:“九娘!”
九娘笑了笑,一如既往地带着点慈悲的神色,她的目光注视着楚妙琳扶着的已陷入昏迷的青衫男子。
楚妙琳怕她问什么,小心翼翼地将易南风放下,她记得西南角那里有张床,走过去一摸,果然触到了硬邦邦的床板。将易南风放到床上的时候,他轻轻地哼了一声。
楚妙琳有点舍不得撒手,磨蹭了一阵,才缓缓地退回到几步外。
“你应该再退远一点。”红灯之下,九娘的笑似乎充满善意。她提醒楚妙琳,“再退远一点,他就感觉不到痛苦了。”
楚妙琳心里有气,她咬着牙怒视九娘,就像她刚才对易南风说的,她不怕这个女人。
九娘又笑了:“可怜的人,你都没有发现,你的情郎为了你,一直都在忍受多大的痛苦吗?”她声音柔柔地叹息了一声。
楚妙琳大惊失色,内心终于悟到了什么。转头看看易南风,他的脸色已经苍白得近乎一张白纸,直看得她万分揪心,好像易南风的血在一点一点地流尽。
九娘再次提示她:“你站远一点,看看我有没有骗你。”
楚妙琳握紧拳头,咬着牙又向后退了好几步。
有些绝望地将自己的背贴住墙壁,她退离他差不多有一丈远,果然,不过片刻,易南风苍白的脸就有了些血色。九娘将灯笼提到床边,幽红的光照着易南风的脸,楚妙琳仔细地看着他,这时才终于反应过来。她紧握双手,声音冷静得可怕,冲着九娘说:“你对他做了什么?”
望着回过神的楚妙琳,九娘淡笑:“生绝死忘,我给他下了‘生绝’之毒。”
楚妙琳的心好像被浸在冰水里,她一言不发地看着九娘淡笑的脸,静静地等她判决。
九娘却缓步踱到她面前,那一股暖香又袭向她的鼻端。九娘若无其事地说道:“从今往后,只要你在一丈之内靠近他,他就会痛不欲生。”
楚妙琳身体摇晃了下,喊道:“解药!”
九娘摇头:“我还没有配出解药。”
楚妙琳心如死灰,所有的气力都被刚才九娘的话抽走了,她恨恨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们,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你非要这样对付我们不可。”
九娘慢慢地走出屋门停在台阶前,转过头看着这两个一时了无生气的人,断然地说:“忠心,你们对沧海明月楼的忠心不够!”
楚妙琳呆了,九娘叹了一声气说:“你们两个人的心都不曾全部交给明月楼,你该知道,忠心是楼里人的保命符。”
“扑通”一声楚妙琳跪到了地上,她没有中毒,脸色却比易南风的更加苍白难看:“求九娘饶过南风,我们以后一定尽心竭力,不敢再有其他任何想法。”
九娘瞥了她一眼,低头看着自己的十指,指甲上的蔻丹红鲜艳灼目。楚妙琳猛地咬咬牙,膝行上前:“九娘,求九娘开恩!”
曾是那样骄傲的她,终于不得已开口求人了。
九娘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说:“我该不该相信你呢?”
楚妙琳抬起头,“只要九娘配出解药,妙琳愿意做你吩咐的任何事。”
九娘伸出右手抬起她的脸,看到她的眼神竟黯然无光:“你们果然是情深义重。”
楚妙琳闭上眼睛,压住心中泛起的悲凉。
“我想此刻,你们大概愿意同生共死。”临走的时候,九娘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小瓷瓶,“这里还有一点‘生绝’,你吃了它,至少你跟他会一样的痛苦。”
楚妙琳接过瓷瓶,不管里面有多少,仰头便灌了下去。自始至终脸色平静,动作果决,没有一丝犹豫。她对九娘有信心,放眼江湖,论到制毒无人能出其右。
“城里来了一名剑客顾离殇,你去杀了他。这就是你这次要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