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天还没亮,装着小六儿的棺材就被抬出了谢府大门。因为小孩年小,算是夭折,丧事不能大张旗鼓的操办,怕孩子的鬼魂留恋人间繁华,不愿去轮回投胎。
巧静扶着棺材哭得死去活来,几乎也没了半条命。
小六儿的丧事过后,苏慕北大病了一场,每次睡下,都会梦到一个六儿样子的小鬼跟自己讨债。苏慕北说我不欠你的债。小鬼就哭,哭得苏慕北又怕又累,惊醒过来,身上衣衫已经湿透。
苏慕北跟谢长安谈起这事。谢长安安慰她道:“鬼神之说,因果报应,都是佛道两家拿来骗人的。”
见苏慕北并不心安,谢长安又道:“就算有因果之说,六儿的死也跟你扯不上关系。”
苏慕北道:“可他死前为什么要朝我伸手?屋里人那么多,他偏偏只挑中了我。”
谢长安道:“可能他是真的喜欢你。”
苏慕北脸上露出惊恐表情。谢长安忙道:“我问过医院的人,六儿得的是白喉,是白喉杆菌引起的一种传染病。如果当时我们能把六儿送到医院,而不是让那个庸医来诊治,可能他就不会死了。”
苏慕北半信半疑。因着他的宽慰,苏慕北心情好了许多,病也渐渐好了,但总不敢去见巧静,若是碰巧遇到,说不了几句话也就推辞离去。
谢长安不在家的时候,苏慕北就自己一个人在谢府内走动。这日来到谢长齐的院子,远远看到一个颀长人影在假山旁吹箫,旁边山石上还坐了个人,画着精致的妆容,头发烫成时下流行的波浪。
苏慕北知道那是黄梦柳,就依着月亮门多看了两眼。
黄梦柳应是也看到了她,对谢长齐说了句什么。苏慕北见谢长齐朝自己看过来,想到自己撞破他们在一起可能会让他们不悦,便转身想走。谢长齐却在后面叫住了她。
“苏姑娘。”谢长齐道,抬步走过来。
苏慕北只好面向他们,笑着问了声:“三伯好。”
谢长齐道:“前些日子四弟让我帮忙作画,我已经画好,既然苏姑娘过来了,就帮忙拿去给他吧。”
苏慕北道:“好。”
她跟着谢长齐回屋,路上黄梦柳不时扭头打量她。苏慕北感到她目光的大胆,微微有些不悦。
黄梦柳弯唇一笑,对谢长齐道:“你这弟媳长得是真标致,怪不得四少爷为了娶她,跟家里闹的不愉快。”
谢长安当年为了娶苏慕北作出的那些个荒唐事,被北平城的纨绔子弟添油加醋地传说,已经人尽皆知。时间过去已久,当事人也不放在心上,但此时被黄梦柳这样提及,苏慕北总觉得带了丝不怀好意。
谢长齐望向她的眸光温柔:“为了你,我也愿意的。”
黄梦柳眼中闪过笑意,不再说话了。
谢长齐展开画轴,竟是已经找人裱过。工笔细描,苏慕北看画上人眉眼,赞叹道:“有八分神似。”
画上是苏慕北与谢长曼和巧静亭中饮酒的场景,三人巧笑倩兮,眸光流转间,十分灵动。桌上瓜果,亭旁花丛,酒坛新启,旁边一只三花狸猫,似乎也被酒香熏得飘飘然,躺在地上眯眼打鼾。
谢长齐把画收好,递给苏慕北。苏慕北道:“画上怎么没有他?”
谢长齐道:“我故意去掉的,省得他像那贾宝玉,在画里还要享受众美环绕的清福。”
他眼中是少有的俏皮,跟平日恭谨的性子不太一样。不知是不是因为爱情的滋养。
苏慕北笑道:“去掉也好。”
苏慕北跟两人道别,抱着画轴回了自己院子。晚上谢长安看到那画,称赞道:“不愧是老三,我只不过说了大概场景,他竟能画得七八分想象。”
“更难得的是每个人的神态,像活了一般。”苏慕北道。
“中国画重神韵,老三是得了真传了。”谢长安道,又仔细去看那画,这才发现没有自己。
他提笔研磨,要在苏慕北身旁加上自己。苏慕北忙抢走了画,嗔道:“你可别糟蹋艺术品。”
谢长安笑道:“我不画,题字总行吧。”
苏慕北知他书法很有造诣,就展开卷轴。谢长安想了想,在右上角题了“日长似岁闲方觉,事大如天醉亦休”的字样。
“就叫做《醉酒图》吧。”
苏慕北端详片刻,等墨迹干了,小心收存:“四少爷的墨宝,我可要好好收着。”
谢长安笑着拿毛笔去点她鼻尖:“自是要好好收着,多少人想要求我的字而不得。”
“臭美。”
苏慕北无意中提及:“我在三伯那里看见黄梦柳了,不愧是电影明星,漂亮又时髦。”
谢长安道:“六儿刚死,二哥想必没了那个心思,她自然跟三哥走得近些。”
“不过我看她并不是真心。”苏慕北随口道。
谢长安看过来,笑道:“你怎么知道?难道她还是喜欢老二?”
苏慕北摇头:“三伯看她的眼中满是情意,她眼中却什么都没有。”
“不管那女人怎么想,三哥肯定是陷进去了,他在书中黄金屋中呆久了,出来历个情劫也挺好。”
谢长安淡淡说着,半是打趣,半是认真,谁知却被他言中,谢长齐确实历了场情劫,这场劫数对他的打击还分外大,让他自此消沉下去,直到最后断送性命。
一个月之后,谢府打扫的下人在谢长齐房间里找到封信,送到了大夫人手里。
信的大概意思是,谢长齐想要放弃世俗繁华,以及谢家三少爷的身份,跟黄梦柳双宿双飞。他恳请家里人不要去找他,就让他带着所爱,平静地消失。他要去过向往已久的田园诗般的生活,大家不应该惊慌,而应给予他深深的祝福。
信不长,言辞恳切,谢长齐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从字里行间满溢出来。大夫人把这封信拿给他的母亲看。三夫人看了后,并不能感知到儿子的情真意切,也无法理解谢长齐对于那种虚幻爱情的渴望。她把信扔到地上,立刻让谢长钰去车站找人,如果那姓黄的妖精不把自己儿子还回来,她发誓每晚睡前诅咒她。
就在谢家人要往火车站冲的时候,谢长齐回来了。众人都是一愣,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谢长钰跑上去,抱住谢长齐的胳膊,唤了声:“哥。”
谢长齐低垂着的头终于抬起,看到她后,两眼一红,哭了出来。
谢长钰不知所措地抱着他,好不容易才让人把他抬回房间。谢长齐就躺在床上默默垂泪,别人问话也不搭理。
等所有人都走了,谢长钰道:“哥,你好好歇着,我让老王送你喜欢的饭菜过来。你应该一天没吃东西,饿了吧。”
谢长齐望着天花板,默默垂泪。
谢长钰抿了抿唇,无奈地朝外走。
谢长齐突然道:“她不在那里。”
谢长钰转身望他,只听他又道:“我们说好在车站见面,我等了一晚上,她都没有来。”
谢长钰知道,这说的是黄梦柳。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己的兄长,只能道:“说不定有事耽搁了。”
谢长齐摇头,泪水流得更凶:“不是的。她骗了我,她跟我说过所有的话都是骗我的。什么私奔,什么愿意为我放弃所有,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昨天晚上,他满怀期待地到了火车站,心脏因为即将迈向憧憬的未来而激动不已。他在站牌前驻足,傻笑,徘徊。他甚至想到了与黄梦柳婚后举案齐眉的幸福日子,开心地像个孩子。
距离约定的那趟列车发车越来越近,他的心也跳的越来越厉害,直到列车员开始让送亲的人远离站台,他才开始着急,然后恐慌。
火车鸣起汽笛,震耳欲聋的响声中,那趟承载着希望和美梦的车子与他擦肩而过,越来越快地驶向远方。
谢长齐的心在等待中逐渐冷却,他仍旧为她想着借口,或许是弄错了时间。只要她来,买下一趟列车的票也是一样的。
但是她没有来,一直没有来,再也不会来了……
谢长齐在站台上呆立了一个晚上,直到双腿酸痛得支撑不住,倒在地上。站台的警务员把他扶起来,问:“怎么了?你怎么了?”
谢长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推开警务员,晃晃悠悠站起身,踉跄着往家走。
谢长钰见他哭得伤心,心也跟着痛,走到床边,拉着他的手道:“既然知道她是骗你的,你也忘了她吧。”
谢长齐道:“哪里是能忘得了的。等到你真正爱上一个人,你就会明白了。”
谢长钰看他闭上眼眸,似是不再想说话,就默默走出了房间。
爱上一个人,真的会这么痛苦么?
谢长钰看着庭前花草,怔怔出神。黄梦柳的食言,对谢长齐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谢长钰感觉谢长齐是爱错了人,一片痴心错付,所以才会有这种结局。可茫茫众生,谁又能知道爱上的是否是对的那个。若是真的不想让自己受伤,那就不要去爱吧。
谢长钰这样想着,慢慢走回自己的厢房。
把满腔热情倾注到某个人身上,还不如专注一项事业,百折不挠,千帆过尽后,方不会后悔,不会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