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我曾经-----爱过你
李铭硕在贾长歌飞升当日对飞升现场的臆想很大一部分和现实是高度吻合的,只有贾长歌秘密潜行至一处隐蔽的房屋之后开始出现偏离。
贾长歌在陶思年的掩护下来到飞升现场附近的一个偏僻宅院,他脱下身上那身崭新的道袍道帽,换上的却还是男人的衣帽,一身月白色长衫,一顶方巾,还有杨季卿那件打过补丁的黑色斗篷。
现在的他名字叫万青,是一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就住在茹梦瑶留下的宅子里。
陶思年告诉见过万青的陶一谅,说他的神仙舅舅已经做了真正的神仙了,再也不回凡间了。眼前这个和神仙舅舅长得一模一样的万青叔叔是来自远方的客人,是父亲的好朋友。
陶一谅问父亲:“爹爹,为什么人间有这么多人长得一模一样?”
陶思年回答说:“因为造物主再也造不出更多的面具了。”
陶一谅望着眼前这个和神仙舅舅一样对他爱答不理的万叔叔,默默地低下头,想自己的事情。
陶一谅是一个喜欢思考的孩子,但是有很多事情,即使他想明白了,看穿了,他也不说。
万青暂时地在陶思年租住的贾家的宅子里住下来,他就住在贾长歌原来住过的房间里,他说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他再离开。
陶思年问他要去哪里,他说他想去东瀛,去暹罗,去爪哇、去苏门答腊、去暹罗。郑和去过什么地方,他就去什么地方,天涯有多远,他就去多远。
陶思年提醒他:“你不是说过要和老贾道长在南方云游吗?你可没说过要出国啊?”
万青笑着说:“以前没听说过那些地方的名字,后来见你们镖局里开展这些国家的商人的业务,就知道这天下除了中华,还有别的能生养繁息人的地方,所以很想去看看。”
“看完了还回来吗?”
“如果有喜欢的地方,那就不回来了,如果没有喜欢的地方,那就回到四季长春的南方,做一个开心快乐的南蛮子。”
陶思年暗暗盘点那些进出过长风镖局的南洋的客商们。
他们谈论这些让人开心的,让人翘首以待的事情的时候,李铭硕还活着,还猫在诏狱牢房的角落里眺望监狱小窗外面的片片飞雪。
李铭硕上断头台的那天,万青在刑场附近的二层房舍上租了一个房间,这个房间正对着刑场。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想来,为什么想要亲自看李铭硕伏法,他明明并没有那么大的兴趣想看。
他终究还是去了,终究还是看了。
他看到蓬头垢面的李铭硕步履蹒跚地从刑车上走下来,看着他从容不迫地走上法场,看到他毫不迟疑地跪下去,看到他视死如归地将头颅放在断头台上,看见他朝北侧着的面容对着他所在的门窗投来的那束察觉到他就在那里的目光。
他忽然想起来,那一年,在落花巷,因为偷带嘉和郡主出逃,崔妈妈执意要对她实行家法,她趴在凳子上,等待人生中的第一顿毒打,就在她以为板子一定会落在她身上时,李铭硕砍断了自己的手指,终结了这一场闹剧。
李铭硕曾经在青云观的雪地姿态卑微地问她,两个人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她到底有没有爱上过他,哪怕是一分一秒的爱。
她说没有。
其实她是忘记了,她曾经爱上过他,就在那次事件之中,就在一分一秒之间,她对他的感激和怜惜,维持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完全忘记了。
想起这桩记忆深处的往事,她忽然如五雷轰顶一般恍然大悟,忽然追悔莫及,然而一切都晚了,刽子手的屠刀已经高高举起,她只能飞速地扭过头去不看那尸首分离的时刻。
“姑娘,你太过分了。”
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在她前方不远处响起。
她抬头望去,李墨戈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哀怨地看着她,哀怨地控诉着她。
她望着栩栩如生的李墨戈,哭泣,颤抖,悔恨:“墨戈,对不起,对不起,我忘记了——”
李墨戈继续悲伤地质询她:“那是我用生命维系下来的人,姑娘就这样把他葬送了,姑娘当真一点儿都不心疼他吗?”
万青再次扭头看着窗外,希望法场上空荡荡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然而刽子手已经捡起人头来开始示众。
她望着那个惨绝人寰的景象,心如刀绞,肝肠寸断,那个曾经为她断指的人终究是死在了她的手里,她忍不住从口中吐出一口鲜血。
她虚弱地跪在李墨戈面前,失魂落魄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后悔了.”
傍晚时分,陶思年回到贾家的宅院中,宋婶正在院子里收拾晾晒的衣物,顺口告诉他,万公子早已经回来多时了,说有话要同他讲,让他赶紧去找他。
陶思年来到万青房中,只见房中的帘子都已经落下来,灯却尚未点上,屋子里昏暗晦涩,万青面对着墙壁,背对着他,听他进来也没有转身。
“这么黑了都不点灯,炫耀你眼神比我好吗?”陶思年边说边去点桌子上的蜡烛。
万青冷冷地问道:“你今天带陶一谅去给他送行了吗?”
陶思年拿火匣子的手一抖,终究没有把灯给点起来。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的。”
陶思年磕磕巴巴道:“冬儿,我觉得他死得太冤,我想在他死之前让他知道谅谅的真实身份。也算是不负我和他生前的一份情谊。”
“我不是想听你说这个,我只是想告诉你,他的死是我一手谋划的。”
陶思年听到这句话,如坠无底冰窟,他气得浑身发抖,心中的怒火冉冉升起,等冲到脑门上的时候,他无比悲愤地痛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万冬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万青如同一具石像一般一动不动,兀自冷冷地答复道:“因为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陶思年戳着万青的脊梁,牙都快要咬碎了,字字诛心地控诉他:“你明明承诺过他不动你,你不动他,他知道你飞升的把戏,他知道你跟什么人在一起,他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他到死都没有动你一丝一毫,你却如此出尔反尔,背后下黑手——”
万青冷冷地打断他的控诉,自嘲道:“所以像我这样的卑鄙小人,根本就没有资格跟高风亮节的陶老板住在一起,我现在想收回我的房子,不用来租赁了,我可以赔偿陶老板一年的房租,您另觅佳所吧?”
陶思年走到万青背后,两手钳制住他的肩膀,将他硬硬地掰转过来,面对着他。他看到的是一张倔强的面孔,苍白的面孔,眼睛红红的,眼里都是泪,脸上都是湿湿的泪痕,嘴角还有一点点血渍。
万青的肩膀让陶思年钳制得很痛,他咬住牙不发出吃痛的声音,满是泪痕的目光倔强地迎向陶思年,似乎没有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一丝一毫的悔恨。
陶思年看着他梨花带雨一般安安静静地哭过的面容,心头一软,落下泪来,用手指擦着他嘴角残余的血渍,痛苦地抱怨着:“冬儿,你太可怕了,你怎么就变得这么阴损狠辣,残忍绝情了呢?你明明知道他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你为什么就一定要置他与死地?”
万青饱受李墨戈幻象的责难,如今陪伴了他许多年的陶思年也为李铭硕的死责难与他,而他自己也开始责怪自己,内心深处那个无比委屈的她开始抗争,开始为自己辩护。
“我知道,他是你的好朋友,他死你很难过,可是你想象过我的恐惧吗?你体会过我的惊恐吗?你知道这种的人耐性和承诺有效的时间有多短吗?你知道他们的喜怒不定、宠辱无常吗?他的一念之差就是我从天堂到地狱的距离-——”
陶思年望着情绪激动的万青,说不出话来。
万青悲戚地笑着,说着:“凭什么我的天堂和地狱要维系在别人的一念之间?凭什么只许他恩将仇报,不许我拔出景王这个祸根而带出李铭硕这团烂泥,陶思年,你告诉我凭什么,好人自我保护的时候要顾虑那么多?坏人放下屠刀就能成佛?”
陶思年仍然是不言语。
万青等了许久,不见陶思年反驳,他抽着鼻子,揪起袖子来粗啦啦地擦掉脸上的泪水,平复一下激动的情绪,再次提醒陶思年:“我给你半个月的时间另找房子,我要收回我的房子。”
陶思年淡淡地说道:“老家来信了,我弟弟思源要结婚了,我得回去参加弟弟的婚礼,我会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在京城,你若想念贾道长,先让他回来住就行了。我房间里没什么私密的东西,你可以随便动,随便翻。”
万青拆台一般问道:“你弟弟都多大岁数了,不早就结过婚了吗?”
“梅开二度。”
“带不带陶一谅回去?”
“不带?”
“为什么?你不是对外宣称他是你的亲儿子吗?”
“带他去的话,一:耽误他上学:二:耽误老家的亲人为我找续弦。所以,不带他。”陶思年的语气里隐隐有赌气的意思了。
万青又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嘲讽道:“做生意的人果然是考虑周密。明天我让邹宁送一份礼金给陶老板,助陶老板梅开二度。祝陶老板夫妻和顺,幸福美满,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陶思年恨恨地说道:“我梅开二度?我第一度什么时候开的你告诉我。”
万青见他都是抬杠的口气,索性默不作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