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夺舍
“呵呵。”夕生仿佛一下看穿了他的想法,笑了起来,“我就说嘛,你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会和那些老古董一样无趣。”
染霜望着那杯没有茶水的茶盏,沉默了很久,最终他轻轻抬起手,啪地一下揭开了面具。“真漂亮,像神一样。窃神族的后人,果然名不虚传。”夕生望着他,发出由衷的赞叹,他顿了一下,视线这才落到染霜眉间的狰狞伤疤上去。
“你们窃神族最后的秘密,就在那里吗?”自夕生身体里慢慢蔓延出一种无声无息却分外可怕的气息,让染霜眸间掠过明显的警觉和敌意,可他攥紧了手心,静静地望着夕生,不怯不避。
“我是窃神族的后人,后来被我现在的师傅带走,改名为染霜。”
“我知道你师傅是守墓人,对于守墓人和月族的恩怨我不感兴趣。我反而想知道,为了一个女人,你竟连自己家族守护了万年的秘密都可以放弃吗?”夕生的声音依然很温和,可是听在染霜耳朵里,却如同枯骨之号一样冷森可怕。
“等下,这不算第二个问题哦,第二个问题如果是这样就简单得有些像作弊了,对吧?”染霜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夕生转而又笑了:“第二个问题,她是你的什么人?”
“主人。”夕生歪了下脑袋,露出一个促狭的笑来,指着他怀里的墓幺幺说:“你拒了八极殿的甄牒,拒了霸相让你师从润明大宗的机会,更别说你的资质就我来看,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慧根灵性,难怪守墓人会选你当后。日后大宗乃至尊者之位,定会有你一席。可你都放弃了,只愿意跟在一个凡人身后,鞍前马后。”他垂下睫来,于是一抹异常尖锐而明亮的眸光被敛去了大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她是你的谁。”
染霜紧紧抿住了唇,黑如星海之玉的瞳孔里闪烁着无法言说的情绪。“我……的师尊。我唯一的师尊。”夕生的笑容仍然不止却无话,而那杯子则再次朝夕生的方向移动了半寸。
染霜的表情一下就僵住了,他唇里仿佛抿入了极为苦烈的果子,目光忽然一横,咬牙道:“她是我挚爱之人!”夕生的笑容终于凝固了一些,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你看,早这样诚实一些不好吗?”
“第三个问题。”染霜紧紧地盯着那个杯子,声音很是寒冷。“哦……第三个问题吗?”夕生站了起来,视线落在墓幺幺身上。“很简单的一个问题。她是谁。”此时,染霜的脸色一下就白了。刚才那两个尖锐的问题都没让他如此失措,他甚至露出了怯意和退缩。他紧紧抱着墓幺幺,望着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夕生,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朝后倒退。可奇怪的是四周的空间仿佛是静止的,他明明在朝后退,可距离夕生的距离却越来越近。直到夕生来到了他们面前,然后抬起一只手来,轻轻抚摸着墓幺幺的脸。
“染霜,我先回答你刚才想问却没问出来的问题好了。重新介绍下,我是怀婵阁阁主夕生。不久前,我九化失败了。”染霜怔住了。他虽然多少猜到了一些什么,可他现在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九化?失败了?这世上能有资格冲击九化的人本就已经少之又少,而失败……那是……怎么可能?想到这里,也不知是出于本能还是出于直觉还是别的什么,他再次试图朝后退去,远离这个现在只有危险气息却不知目的何在的夕生。
这一次,虽然艰难,但是他成功了。夕生没有追来,而是转过头看着桌子上那杯茶水,“可吾依然是尔等连仰视都无法企及的存在。”他的声音一下变得缥缈而诡异,“如你所想,那杯中之物是墓幺幺最后的希望。若此最后一个问题再得到错误的答案,那杯中之物会烟消云散,就像墓幺幺的魂灵。”
“对你来说,是你挚爱之人的生命重要,还是她自己的意愿更为重要?”
“告诉我你的答案吧。”视线及处,一剪长河,畔柳成荫。伸手在自己眼前捏了两下,墓幺幺走到河畔,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那是一张她已经陌生了很久很久的脸。可她并没有太大反应,而是笑道:“这地府的模样,倒和我想的不大一样。”
“是吗?”水里那个倒影反问了,“那你以为应该是什么样呢?”
“谁知道呢。”她敛起裙摆,及地坐了下去,“你是谁。”
“我当然是牧画扇了。”那倒影眉弯目清,澈可见底。
“可我很好奇,你是谁呢。”
“你那点作弄人的功夫就省了吧,怪惹人烦。”墓幺幺仰起脸来,入目是一片清明郎朗的晴空。“你在我的意识里制造这般幻境,乱我心性想要夺舍吗?我这个已经要死的身体,有什么好夺舍的?别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了,赶紧去找其他人吧,别耽误我上路。”
倒影里的女子掩面而笑,倒是露出一个好奇的目光来。“不错,倒是道心坚定,意志强悍。不过,我在这里见到过很多很多人,你是第一个急着求死的。”
“你又看错了。”墓幺幺笑了起来,“我一点都不急着求死。如果可能,我还想活成个千年王八万年龟才好……”那倒影被她这话弄得咯咯笑出了声:“你真是太好玩了。既如此,为什么还要一心赴死?”
“没有为什么,随心而已。”她淡淡地回了。“简单点,我乐意。”那“牧画扇”的倒影忽然从水里走了出来,以水构成的身体虚幻地反射着莹莹的华彩,淅淅沥沥拖着水渍,站在了墓幺幺面前,不怒自威,似有浑然的态势和压力,直逼着人不得不归顺于她的脚下。
“有太多人贪过我的力量,你也不例外。”倒影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那这么看来,你就是仙妒花的本体了。”墓幺幺了然却不惊讶,笑道,“原来如此。”
“如此什么?”莫名其妙地,仙妒花看着墓幺幺的那个眼神,说不出来是好奇居多,还是不知何处来的惧怕。
“没什么。”墓幺幺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的褶皱,“不管你到底有何目的,麻烦让一让,别耽误我死。”仙妒花一下挡在了她的面前,“牧画扇,你大仇未报,就这么甘愿平白无果地死了?”
墓幺幺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她微微侧过脸来,上下审视着那仙妒花,道:“你身上这身衣服,是我最不喜欢的。下次再故弄玄虚祸人道心之前,不如先探究下宿主的喜好如何?”
“你!”仙妒花怒容满面,瞬间再次拦在了墓幺幺的面前。“牧画扇,你就不想报仇吗?”墓幺幺继续朝前走,根本不理会。仙妒花再次拦住了她:“你就不想再次拥有你曾经拥有的一切吗?凌驾于世的可怕实力,八化至尊横扫一切的荣光……”
墓幺幺依然不理会。“九化呢?如果我说,我可以让你九化呢?我知道,这是你穷尽一生也想实现的梦想!”
“杀了兮风和景儿呢?将他们剥皮剜骨,碎尸万段,碾成灰尘呢?只要你喜欢,我可以用这世上最痛苦的手段折磨他们两个……”
“无穷无尽的金银财宝,数不清的灵石……这个国家,不,这个世界的王者呢?”仙妒花一次次地阻拦在她的面前,可墓幺幺依然无动于衷。“停下!”仙妒花突然暴呵一声,她最终拦在了墓幺幺的眼前。此时的她,双目弥漫着滔天的血红,不分眼瞳不分眼白,只是血红一片。
“我可以实现你任何一个愿望!”墓幺幺终于停了下来,有些好笑道:“我不明白,你这么渴求祸我道心,为了什么?夺舍于我有什么意义呢?”
“你懂什么!”仙妒花盛怒至极,她望着四周看起来那么美好的一切,声音是难以描述的惊恐,“从我诞生到现在,已被困在这个该死的地方几千万年了,我实在无法忍受!我不会让你走的,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会困住你,你是还我自由的唯一希望!”
墓幺幺朝前再次走去,发现面前的空间一下扭曲得无法再次朝前走。仙妒花在她四周飞来飞去,发出得意的笑声来:“我虽然不能阻止你去死,可是我能无限地延长你去死的时间,你会无限地被困在这生死的边缘,无穷无尽……”
她贪婪地嗅着墓幺幺的头发,阴戾道:“所以,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在这无穷无尽的绝望里苦等求死;第二,乖乖地不要反抗,让我夺舍了你,我可以发发善心留你一些残魂,让你可以享受我以后拥有的一切。”
“放弃吧,你走不到头的。”仙妒花在她耳旁轻轻说道。可墓幺幺依然不理会,静静地朝前走。仙妒花显然很是无聊,她像一个话痨:“从我诞生到如今,已经有很多人吃下过我。可说实话,没有一个人,能有你这般坚定的道心和强悍的意志。在爆体而亡的痛苦之下,坚持着魂魄不灭看到我的,寥寥无几。而坚持到这儿的那几个人呢?切,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她鄙夷不已,“道心又脆弱得一塌糊涂。你不一样,你太完美了。”
“所以,我怎么可能放弃你呢?”她有些痴迷地抚摸着墓幺幺的脸来,“其实我开始挺担心来着,我担心什么你应该知道。那个叫白韫玉的小子。”朝前走的墓幺幺脚步有些慢了。
仙妒花得意之色不言而喻,“白韫玉竟然能知道,我是有自我意识的。他不但知道,还忍常人所不能忍,生生把自己的铸魂和息锁给抽了出来,用秘法加持,以扼杀我对你的控制。没错,就是那小瓶里的东西……”
“他说的没错,那小瓶里的东西,是他为你准备的这世上最为万全的保障。如果你当时喝下他的铸魂和息锁,你现在就得到了我完全的力量恢复了八化的修为不说,还会免去爆体而亡,免去被我夺舍的危险。可是哈哈哈……”仙妒花笑得欢快极了,“你没喝!你竟然没喝!你不但没喝,还把铸魂和息锁还给了白韫玉!这小子要是真的能醒过来,知道他忍受了这般痛苦和做出这么多牺牲,结果变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得什么心情?”
“说到这里,”仙妒花突然停了下来,飘到她的面前抱住了墓幺幺,“你应该知道,他已被心魔吃去了大半的魂魄,就算有了铸魂和息锁,也不会是以前的那个白韫玉了。”
“他说不定连自己都不记得了,怎么还会记得你?那么,你做的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不如……赶紧让我夺舍了你,我们两个在世上逍遥快活。这世上又不止白韫玉一个男人,我瞅着那个狐玉琅就不错……”墓幺幺终于抬起了头看着仙妒花。
“作为神女妁的心魔,你祸人道心的技术有点差。”
“你!”仙妒花的脸一下就扭曲了,她朝后倒退两步,“就算能看出我是谁,又能怎样?”
“从你诞生到现在有几千万年了吧。”墓幺幺环顾四周,看着远处一座简陋却精致温馨的小屋,“这里是妁和她情人隐居的地方吧。被困在这里千万年,你一定无数次想改变这个地方,这里不过是一个意识的投影,作为这里的主人,你想要变化这里的模样轻而易举。可是你都失败了——因为能看穿别人最阴暗秘密的你,却始终看不透自己最惧怕和最渴求的东西。”墓幺幺抬起手来,指着她的胸口说。“你想要自由?不……”墓幺幺摇了摇头,笑着说,“你想要的,是那个人还在这里,和你一起。你害怕的,不是困缚,而是没有他的永生孤独。”
仙妒花仿佛被雷劈了一样,僵在原地。久久,她发出呵呵的笑声。随着她笑,她整个虚幻的身影慢慢蜕变凝实,最后变成了一个身着鸢红长裙的女子,面容完美得无以言表。“牧画扇,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她拖着长长的裙摆走着,望着四周的一切,“你说是不是很可笑呢?我明明非常非常恨他……”复而,幽幽地叹了口气。“可是我还是很想他。”
就在这时,四周的空间一下扭曲起来。轰隆隆的巨响四处响起,自她们脚下涌起无数绿浪,在那巨浪的侵蚀之下,小河小屋全部开始坍塌扭曲。看到这个情景,仙妒花先是震惊,而后惊恐道:“怎么可能……这是有人在救你?不可能,这种力量……不要!”
仙妒花也顾不上其他了,慌忙朝小屋那边飞去,可是墓幺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仙妒花愣了下,看着墓幺幺说:“你为什么……”墓幺幺朝她微微一笑:“如你所料,这是有人在救我。看样子,他好像比你强大了那么一些。大概也就半炷香的工夫,你就会被这股力量撕成碎片。”
“你什么意思?”仙妒花阴冷地盯着她。“我也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绝望等死;第二,乖乖地不要反抗让我夺舍了你,我可以发发善心留你一些残魂,让你可以享受我以后拥有的一切。”墓幺幺抬起手指,指着不远处已要侵吞了他们的绿色巨浪。
“可笑,你一个人魂怎么能夺舍我一个灵体?”仙妒花面露不屑,但是掩饰不去她内心的惊慌。“这就不是你用得着操心的事情了。”墓幺幺的声音很平静。
“我还可以现在就抽回我所有的力量让你去死!”仙妒花狰狞地举起手来,五指成刃,眼看就要抓入墓幺幺的胸口。“你还有大概十个数的时间考虑。”墓幺幺的表情依然无动于衷。“十,九……”
“她醒了!”一声童子稚嫩的惊呼之后,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她缓缓睁开双眼,看着跪在床边的男人,声音有些干哑:“起来。”染霜这才抬起头来,脸上的面具不止遮去了他的表情,还将他的言语阻隔了千万。不待一旁站着的小童来扶,墓幺幺自己坐了起来,轻轻伸出手放在他肩上。
“辛苦你了。”染霜的肩一下就颤了起来,他只摇头却不语。她挥了挥手让那小童退下,这才弯下身子抬起了他的下颌,强迫他正视着自己。“男子汉大丈夫,你怎么还哭上了?”他顾不上否认,声音哽咽而无助,“主人,我以为,我以为……你会……”
“会死?”墓幺幺笑了,“祸害遗千年,我才祸害了几年?”她抚了他额前垂下的些许发丝,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他右手上。而他似乎有些察觉,右手下意识地就朝身后藏去。墓幺幺并没有拦他,而是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不远处的门边。“起来出去吧,让我的救命恩人在外面等太久不合礼数。”
墓幺幺端起榻上的药盏,慢悠悠地喝着,见到来人平静得很,而对面的邋遢青年倒显得有些局促地选了稍微远些的椅子坐了下来。
“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了,但是等你喝完药,我还是再帮你观体一下,确认下你现在的状态比较好。”夕生言语关切,面目和善。“不用了。”墓幺幺轻轻放下药盏,这才正视着夕生说道,“我今天就会走。”
“走?”夕生一副没有料到的表情,“可是你身体还没有恢复……幺幺,我虽不过问俗事,你做的事情我不知完全,但是我清楚地知道你的身体状况。你吃了仙妒花,全身经脉都裂开,紫府坍塌,又不知道用了什么秘法导致根骨都废了数块。这世上怕是除了我,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能把你从地府里拉出来……而你……”
“我知道。”墓幺幺突兀地打断了夕生的话,她缓缓扶着床沿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