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青藤试
“主人,那姑娘就是一个普通官家小姐,除了好像受过重伤,并没有特别之处。而且,她身体里没有一点修炼过的痕迹。”娥筝跪在寒泉边,寒气所逼,身体止不住地发抖。“恕贱婢斗胆多嘴,命元神魄归天的话还会引起天地感应吗?就算能引起天地感应,一个人的命元神魄如果归天,那人岂不就魂飞魄散了?所以,主人为何要猜测那姑娘会有雷魄?”
仔细一看,那寒泉里竟没有一滴水,汩汩涌出的只是阵阵寒烟。渺渺烟水间,一人浑身赤裸地趴在池边,浑然不觉那刺骨的冰寒。他并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你可将我的话带到?”
“带到了。可是看她那反应,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娥筝跪着不敢抬头,心里却在腹诽,连我都不知道那句鬼扯一样的话是什么,更何况是她?
寒泉里的男人,温软的声音里带着失望:“难道,她真的已死?”
推开房门,汪若戟走进了房间。正在服侍墓幺幺喝药的丫鬟见到他,放下药碗就地福了一福。他摆了摆手,“你下去吧。”丫鬟应声,匆匆离开。走到床前,汪若戟端起了丫鬟刚才端着的药碗,视线低垂,一勺一勺地凉着药。“你差点死了。”
“谢谢你救了我。”她轻轻回答。
将药在嘴边轻轻吹着,汪若戟的动作细致温柔,可话里却无半点暖意。“我其实想你死了才好,你死了,我就省了大事。”
“咳咳。”因一个笑使得喉里虚浮之气化成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墓幺幺本就苍白的脸色,现在更加惨白。她靠在床边,有些嘲意地看着汪若戟递过来的药勺,“既如此,为何还救我?”
“因为你毕竟还是没死啊。”汪若戟轻描淡写地说着,手里还在一口一口喂着墓幺幺喝药,“话说回来,你不告诉我你是怎么把自己搞这么惨的?我挺好奇的。”回答他的仍是可期的默然。
送于嘴边的药勺停在了半空,汪若戟面色温和依旧,只是轻笑间暗流涌动,她清晰感知到冷漠杀机。“小丫头,你是不是真当那个镯子是你为所欲为的护身符了。”
“牧画扇。”
那三个简单的字,经由汪若戟轻描淡写的声音,猛然砸中她的心神。紧接而来的就是沉默。各怀心思的两人,于此时皆选择了静默。
“是,现在谁也不敢提这名字。就算是我汪若戟,也会顾虑隔墙有耳。可……”他停顿了下,手里勺子在药碗里轻轻搅动,“你知道吗?我忽然有个很奇怪的想法:或许你就是牧画扇?或许世上真有如此高人,不但可以从那人手里将牧画扇救出,还能给她换张脸面。”汪若戟说得不紧不慢,依然并不看她,好像整个房间里只有他自问自答一般:“可又想来,如真是她来求我,我自是定要答应的,不念情分,也要对她背后有如此手段的高人表示一下尊重。可如果你不是她,我为何要答应?”始终轻声细语的男人,于此时缓缓抬起了眼,和煦的眸子黑沉如他手里的药。虽是笑着,可墓幺幺分明闻见了一丝血腥,一丝煞气。“而我又为何不现在就杀了你?”汪若戟以为他一番惊天动地的猜想好歹是块石头,可以将墓幺幺的心神砸得波澜起伏。可她靠在床前,只是眨了眨眼,眼波死如枯井,他的言语好比一片落叶飞入云间。
“汪若戟,我可能最多只有十年可活了。”
“嗯?你怕是想多了,毕竟我现在已经在认真思考怎么把你杀了。”汪若戟很是诚恳。
可她并没有理会汪若戟的话,静静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汪若戟,你也要死了,怕你至多能撑个几年。”
汪若戟的手停住了,仿若墓幺幺说的那个将死之人不是他:“你为何会知?”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女子墨绿色的瞳孔有一瞬间,闪烁着灰白色的荧光。
“当年你的故人未曾救下你的妻儿,她不知道你真正所愿,所以她差点杀了你。我和她不一样,我相信你一直都在为这个心愿不顾一切。很可惜的是,据我所知,你的愿望还没有实现。我不知道你到底做到了什么地步,可你到死的那天,或许都不会实现这个心愿。但我可以,我会比你活得久一点。她当初不曾许你的,我今天许给你:汪若戟,我会为王家满门七十八口,一笔一笔地报仇。所以你看,我到底是谁,又有着怎样的过去,真的重要吗。这些小事真的比你毕生所愿还要重要?你只需知道,我想成为第二个你,一个像你一样的坏人。”
在世人眼里,汪若戟也算是中年美男子一个,哪怕杀人,都是温雅淡然一团和气,从未露出失态之色。可现在,怕谁都不会相信,这个面容扭曲到有些恐怖的男人是有着佛相的汪若戟。因世上无人知,汪若戟心里有一座荒山,那荒山上堆满了一座座老坟。面具戴得过久,久到他如今突被仇恨撕毁之时,变得异常可怖。
调整呼吸之后,汪若戟才换上了熟悉的笑容,只是那笑比冬日寒冰还要冷上三分。“成为坏人有什么好的?日夜刀悬、夜枕戈眠不说,你一个姑娘家,名节基本不要想了,会天天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被人当瘟疫一样躲着。到最后,好点的孤独终老,差点的死无全尸。”
“然后呢?”她言语散漫,比起她牧画扇所受的罪,汪若戟所言,轻如羽,薄如纱。
“可我为何要信你?”他问。
“因这世上,你汪若戟不会告诉任何人你的秘密。他日若你身死,你也只会将这个秘密带入坟墓。我也有故人已入黄泉,现在的我,绝对不敢下去见他。我问你一句,来日九泉之下,你可敢见你的妻儿?”墓幺幺的话,字字诛心。
良久,他再次端起了药碗,“你为何知我要死了?”
“我说我用眼睛看出来的,你信吗?”
“不信。”他很干脆。
墓幺幺低头专心喝起了药。
“对了,娥筝见你说了些什么?我可不相信,她什么都没看出来。”
“她就是给我观了观体,没说别的。”药有些苦,墓幺幺皱了皱眉头。
汪若戟显然是不信的,但是并没追问。“最后一个问题,你到底是不是修行者?”
“不是,我是普通人一个。”
“你昏迷的时候,我找了奥医来看。他说你身体里有一种奇特的力量,却不是化力。”汪若戟把碗放下,若有所思地看着墓幺幺。
墓幺幺眼神一凛,“还有谁知道此事?”
“无人,那奥医和我交情足够。”
“汪若戟,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看着站起身要离开的汪若戟,墓幺幺声音沉哑。
在推门而去的时候,汪若戟留下了一句话:“墓幺幺,我最后劝你一句,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好人当不好可能会死,可坏人无论能否当好,都叫你想活活不好,想死死不了。”
空荡荡的屋内,只剩墓幺幺一人。直到此时,她才虚弱地躺了下来,身上深深浅浅地出了一层层冷汗。清楚地知道,汪若戟刚才不止一个瞬间想杀了她,她差点就忘记了,眼前这个看起来和善的中年男人,有着怎样一颗可怕的心。若不是她,换成任何一个人,怕都会刚才在汪若戟那种带着刺探带着威胁的真假之言里,细细交出底去。可现在静下心之后,心里另外隐藏的事情就不得不拿出来让她好好地掂量和思索了。首先,就是那个自称丹祖侍女的娥筝走前留下的那句话。娥筝说:“我家主子让我给姑娘带句话:枬天溪畔,一只黄雀。”如不是那会儿墓幺幺回过头正在系腰带,怕是娥筝当场就看见她那一瞬间惊讶的神色。没想到,竟然是他。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她在这里,难道?墓幺幺心思转了千百回,最后决定将其抛之脑后。毕竟现在,娥筝和她身后的人对她的威胁还比较远。而现在自己身体发生的变故,却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她的身体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颠覆了她毕生认知和天下伦常。刚才,汪若戟曾问她如何知晓自己寿不久矣。她当时回答,我用眼睛看的。莫说汪若戟不信,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但是从古至今从未有过人,凡人也好,修行者也好,可以清晰地看见他人的经脉和内府。所以,连墓幺幺自己看见的时候,都不相信。她以为,她是眼花了。最开始出现这个诡异情况,是在她身边的一个丫鬟身上。她那时刚刚苏醒过于虚弱,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令她无比震惊的一幕:那丫鬟的五脏六腑,经脉血流,都无比清晰地展现在她的眼前。鸿蒙大震之下,墓幺幺几乎傻在了当场。后来,她喊来管家陆炳,发生了同样的一幕。再后来,就是娥筝。娥筝不同的是,身上经脉全开,是一条又一条华美宽彻涌动着蓬勃化力的经脉,内府里卧着一只熊样元灵,那是娥筝的命元神魄。更让墓幺幺震惊的是,那只熊魄好像能感知到她的视线,竟抬起头同样震惊地看着她,还说了一句话:“你是谁,为何可以看到我?”发生这一切的时候,墓幺幺发现,娥筝竟然一点点都没有感觉到不同寻常的地方。也就是说,那只熊魄说话,只有墓幺幺一个人能听见。这简直是违背天理伦常的存在!
墓幺幺惊出一身冷汗,自己乃武痴一个,修行路上见过太多违背常理的事情,也看过太多稀世修行的残本绝本。但是绝对没有一条记载过,人可以只用眼睛就看穿他人经脉的,更没有任何一条记载过,灵是可以说话的!所以当汪若戟来的时候,墓幺幺一眼就看到他的经脉竟在迅速地枯萎衰败。以这种衰败速度,他的确是命不久矣。那么现在,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墓幺幺慢慢梳理着事情发展的经过:当时她情急之下,一口吞了雷灵。之后就昏了过去,醒来便有了这样的能力。她想用化力去感知,可是经脉里空荡荡的,如凡人一样狭窄,似乎她压根儿就没有修炼过一般,至于她吞下去的雷灵,仿若从未存在过,在她身体里找不到一点点残留的痕迹。至于奥医说她身体里有一股奇特的力量,墓幺幺也感觉到了。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化力的力量,一种对她的呼唤没有任何回应的力量,就好像一种气息,随她血液不断流动在身体里的每个地方。可身体还是以以往的速度衰败下去,所以她是活了过来,可还是活不久。
这种力量目前给她带来的唯一用处,就是可以看见他人的经脉内力。然后还能再鸡肋点吗?难道她墓幺幺以后看见一个人,就只能这样看见一团血肉?好歹能由她所想,想看就看,不想看别看行吗?奇特的是,墓幺幺刚想有了这个想法,她竟然有种这种力量听她使唤的感觉了。她眨了眨眼,世界终于恢复了正常。但是,就算能控制了,又有何用?墓幺幺再次无力躺倒。
经了娥筝一事,霸相府对外放出了口风,相爷千金染重病在身,已送出府外于庄园静养。京郊一处名为仙炉山的山腰上,有处不大的庄园。院子里一棵桐树下,坐着两人,不是别人,正是汪若戟和墓幺幺。汪若戟端着茶杯道:“娥筝送来的丹药看起来效果不错,你脸色恢复得很好。”
“嗯。”墓幺幺也不喝茶,就是静静地坐着。
抬眼瞥了她一眼,汪若戟继续说着:“你来我府上已有三月之久,每七日都看一本书。可对?每日除了看书,你休息只有两个时辰,可对?”
“的确。”
“很好,从今天开始,算上睡觉,你只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我没有时间可以等。”
“可以。”
“从今以后,没有意外的话,我每日都会来亲自教你。墓幺幺,无论你有过怎样的前尘往事,从今日起你唯一的身份就是我汪若戟的私生女。”
时光倥偬,一晃,三年时光飞逝而过。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可否如刻刀一样生生将一块写满了凄苦旧事的老石刻成一个鲜活生灵的少女?三年时光,真的可以让一个人改头换面到连她的雕刻者都无法认出吗?满园松桂参差盛开,芬芳馥郁迎面而来。月桂下一个着鹅兰束裾的女子,亭亭立在一群丫鬟之间,听闻丫鬟口述的趣事,歪着脑袋咯咯笑了起来,音色清丽,袅绕如枝上柳绵,直听得人心里都是舒缓的。风吹桂瓣落,歇在她耳边垂发上,她抬手拂落了去,凤眼微眯,眼波墨绿,眼角红艳图腾点着精致的梨妆,似春桃初绽。见到来人,少女忽娇俏一笑,眼神灵动,好似三春湖面忽吹过的春风。汪若戟有些出神地看着这个场景,一时间面对扑上身的少女,竟忘记了拒绝。
“爹,你来了?我的点心呢?带来了吗?”
他瞥了一眼挂在脖子上的少女,眼睛满是温柔宠爱,好似真是一个宠溺孩子的父亲。
“当然。”
“哎呀,小姐真是越来越像个小孩子了,和相爷的感情也是越来越好了呢。”一旁的丫鬟们福了一福之后,纷纷打趣着,“那我们先退下了,小姐数日未见相爷,肯定有好多话要说呢。”
风渐凉,院内的两人一下没了刚才的热络,少女趴在石桌上,百无聊赖地将那盒精致的点心用手一点点捏碎,扔在地上喂蚂蚁。“怎么今天来了?”整了整衣衫,汪若戟看着女子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寒意。“墓幺幺,三年前你拜师于我。如今,我能教你的,已尽数教予你。我依然不知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这是你的坚持,那我就送你最后一段路。我给你准备了一道题。”
“什么题?”墓幺幺伸了个懒腰,一只手支着脸,侧眼看他。
“青藤试。”
墓幺幺挑了挑眉,“据我所知,青藤试只有有修为的人才能参加吧?而且,还是各大门派家族的灵子才俊之间的比武吧?”汪若戟不置可否,“如果你能在青藤试上拿下三甲之一,就算你出师了,我会满足你任何一个要求,并送你最后一课。可若你失败了,我们二人之间缘分便止于此。但有一个条件,你不能以任何方式让任何人知道你是我的私生女。”
“任何要求都可以吗?”
“是的。”
“包括让你娶个男人当老婆?”
“只要你能拿到三甲之一。”
墓幺幺哈哈一笑,眉眼间藏不住古灵精怪。汪若戟后背凉凉地起了一层寒意,若不是这女子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若不是他用这双眼一点点见证了这个女子是如何于这千日千夜修出这张假面覆于脸上,若不是他曾经见过她本来是什么模样,他一定会想,面前这个女子不过是一个没见过世面天真无邪的大家小姐。谁也不会知道,那双清透似妖的眸里,葬了一个死去的灵魂,以身为墓,以骨为碑。谁也不会知道,那古灵精怪娇俏如三春桃李的皮囊下,是一个汪若戟一手养大的恶魔,它每日的生食,是一颗从里到外都死透彻的心。而此时,汪若戟看着少女巧笑嫣然,他知道,那个恶魔于此终睁开了双眼。
隆京八十里外,有座东瑶山。远观如狱火天梭直插大地,破地而立,直悬于天。晴日云遮雾掩,雨日黑烟红霾,看不清楚,山无上路,无下路,尖尖立着,山体面面光如冷剑。世人只知此山山名,明为禁地,花木不生,鸟兽不入。于是,更无世人会知,于山顶处,会有一座茅屋院落。院边崖顶,院后深潭,潭下一瀑,与云攀空。门庭开着,入眼数石横于院内,错落无序。其中一块稍大的石上,枕着一人似已入眠。他面容普通,已入中年,皮肤微黑,鼾声入耳。久之,忽听他梦里呓语:“染霜,下山去吧。”言语将落,深潭正中凝出一圈波纹。一道水波凝霜成剑无声刺出,悬于潭上,上下沉浮。久久,那剑忽向下弯折,朝着那个茅草屋折了三次,宛如跪拜。旋即,消散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