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相见(六)

曾相见(六)

天空之上,也许是快要下雪的缘故,只一片黑暗蒸腾。低垂的乌云坠在半空,像是一团团浓黑的棉花,让人感到一阵无可奈何的压抑。

盆中的衣服,在香卉的洗涤下,逐渐荡去丝丝的脏物。油亮的黑水漂浮着,如同泥淖,有如深潭。

不过,这些到底是些大家小姐们的衣物,洗时除了加些香料进去外,并不需要太费力。

如丝的衣服划过肌肤带起一阵细小的水花,一阵刺骨的寒凉涌入,渐渐就将那身子连带着心灵,都一并滞得麻木。

曾经的自己,与母亲在千福镇时,也常常靠帮太太小姐们洗些衣服过生活。缝缝补补的日子,她倒是习惯。

这般洗着衣服,不禁又想到了母亲。可惜自己未能在母亲身边了尽孝道,让那样慈祥的母亲,在饥寒交迫之中施施然殒了性命。

这般想着,心中不禁又是一阵酸涩。方想抬了袖子去掩那落在眼角的泪水,却听得门外响起一阵笃笃的敲门声。

“李嫂子,李嫂子——”一阵叫嚷。

香卉站起来急急地过去开了房门,才开门,便见一个中年女子疑惑地瞅她。

“你是……”

她认出那女人正是昨天帮着自己指路的泼辣女人,不觉对着她说出感激话。

“昨天真是谢谢您,我是昨天那个问路的……”香卉开口,可还没说完,便被面前的女人打断。

“你就是昨天那个新娘子,怎么跟昨天不一样了?”她挠了挠头,又瞅了香卉几眼,才悻悻地往院子里行去。

那本是在厨房做饭的李婶听到声响,自是循声而来。望到那进门的女人,不禁微笑了。

“秀芹来了,你不是还要照顾栓子兄弟?”

那被唤作秀芹的女人笑了笑,然后走到厨房门口向里面张望了。

“我刚在山上挖了些野菜,想给你送去。你在厨房做什么,怎么这么香?”说着眼睛又向里面望了望。

李婶笑道:“给这位小姐下些面条。这里面可是掺了白面的,自然香!”说着不禁呵呵一笑,却让秀芹有些不满。

“你对她倒是好,她是希尧的什么人?!”秀芹嗔了一句,然后将那手中本就提着的菜篮子,重重交到李婶手中,然后拉过李婶,道:“李嫂子你跟我说实话,你看我家玉珍如何?”

香卉见秀芹这般说,只一阵尴尬,一张脸上竟是现出灼人的红。

“这位婶婶,我和李长官没关系!”她说了句,然后扭过头走了。那胸前倒垂的两条大辫子随着她这样的动作一阵跳跃,在空中画了个弧儿,才勉为其难地落下。心中有些赌气似的不平。

身后本是小声说话的李婶与秀芹皆是一愣。望着她这样负气的举动,面面相觑了。

空气中,是一阵冬日特有的凛冽气息,夹杂着从厨房流出的面条香气,倒是一阵烦扰的冲突。

许是听到香卉这般说,那本是怀疑的秀芹,不免缓和了脸色,然后望着香卉,大声喊了。

“你真跟希尧没什么关系?”她疑问的语气,然后踩着小脚赶了过去,“那你为何要住在男人家?不清不白的,难道你父母就任你胡闹?!

香卉听秀芹这般紧追不舍,不禁心中郁结,自然脸上就没了什么好脸色。

“我父母死了!我没人管!”她说着任性的话,一双剪水秋眸中,是一片泪水汩汩滑落。

秀芹见香卉这般,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身后的李婶叫住。

“秀芹,这孩子可怜,你不要再说了!”李婶皱着眉头向面前的秀芹使眼色,然后伸手拉过了她。“我栓子兄弟可在家等你照料呢!你家玉珍贪玩,定不管她父亲!”说着便推秀芹出门。

“可是……可是……”秀芹转过脸,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又瞅了坐在洗衣盆前的香卉几眼,才敛了神色,“李嫂子,你家希尧明日是否还当值?我让玉珍包些饺子与他送去!”故意的语气。说罢,这才迈了脚步,缓缓而去了。

秀芹走后,李婶有些为难地走到香卉身边,蹲下身子哄她。

“你别在意,秀芹只是嘴上冲动。其实心眼并不坏。”她说,然后摸出手帕为香卉擦了擦眼泪,“多俊的脸,要是哭花了,可就不好看了!”

香卉听李婶这般说,不禁破涕为笑。又联想到昨日自己那张唱大戏般的花脸,不禁连此时心中的烦闷,都一并抛在脑后了。

“婶子倒爱取笑!”她抹了一把眼泪。然后像是又想到什么,这才问出一句话来:“婶子,玉珍是谁?”

李婶一怔,但看着她,还是如实相告了。

原来,玉珍是秀芹的女儿。秀芹与瘸子丈夫王栓子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女儿,自是爱她疼她。而玉珍自小与李希尧一同长大的,王家的父母又爱李希尧的才干。便有心让他们二人成就百年之好。

“那玉珍姑娘好是好,就是脾气大些。”李婶说着摇了摇头,然后又瞅了香卉几眼,“好了,别难受了。婶子给你下了面条,咱们吃饭去!”说着,便将那坐在矮凳上的香卉拉了起来。

香卉微微地笑笑,也没再说什么,便随着李婶一起去了厨房。

……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两日。香卉在李家,倒是与李婶混了个熟络。

李家男人也就是李希尧的父亲,原是前清时期的秀才,清朝败落后办起私塾作营生,人送外号李私塾。

因为是教书先生的缘故,李家的藏书倒是颇丰。李婶见她爱书,便将李先生生前的藏书翻出来借与香卉细看了。香卉极是感激。

“这女子读书倒是好的。希尧父亲在世的时候,就常说要兴女学。为此还专门跑到省外各方游历,没想到却再也没回来……”李婶抚着桌上堆放着的书籍,默默地说。一双和善的眉眼中,尽现出几许哀怨的温柔。然后敛了神色,将那有些泛黄的书本交到香卉手中。

“你要好好读书。这个时代,女人也能读书,也能撑起半边天!”李婶的语气有些激动,连看着香卉的眼中,也透出了莫名的光。

香卉知道,她定是又想起了自己的丈夫。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原本,这人生就是猜不透摸不明的东西。有太多的事太多的人湮没在这样的人世中。碌碌一生,惨淡经营。可是终究逃不开冥冥中注定的一切。也许,便是宿命本身,也是强求。

这天人两隔的悲哀,终是残忍。

香卉望着李婶这样,心中终是难受。只能静静地陪着,任李婶在属于自己的记忆中恣意周游。

“瞧我,都这些年过去了,我怎么还这样……”她胡乱地抹了把眼泪,然后对着香卉莞尔一笑,“兴许咱们有缘。我一见你,便忍不住想要诉诉苦,好像把心中藏着的事情说出,这心啊,才算是清净。倒是让你笑话。”

香卉听李婶这般说,也是不好意思,便开口又劝慰了一番。

外间,那刮起的大风还在呼呼地吹着。在这样的时候,那天地各处竟如同天女散花般的,飘落片片雪花。如柳絮,若撒盐。只是一通冗嚷。

香卉望着那外间纷纷扬扬的大雪,心中只一片惆怅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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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晓夜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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