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02千里投亲
当风尘仆仆的穆婴灰头土脸地站在舅舅郝满堂的面前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在郝满堂的眼里,穆婴根本无需拿出她父母专门找老态龙钟的私塾先生写给自己的介绍信,眼前的穆婴活脱脱就是年轻时的姐姐郝莲芝的翻版:从鼻子到嘴巴,就连扎着麻花辫的圆圆的脑袋,无一不像极了记忆中的姐姐。特别是那双乌蒙蒙圆溜溜的大眼睛,虽然是满面菜色,也挡不住里面满满的光辉。
倒是穆婴对眼前这个被称为舅舅的人有些意外:想象中舅舅应该和妈妈郝莲芝一样,五官端正,眉眼秀丽,身手利落,按常理说,一奶同胞的亲姐弟,气质模样应该差不了多少。可是眼前这个人,不论是音容笑貌上,还是举手投足间,穆婴无论如何也没法和妈妈郝莲芝联系起来。九月初的天,空气里还有微微的燥热,他却不合时宜地穿上了秋后的夹层长衫,头上戴着一顶已经毛了边的薄毡帽。有些坍塌的宽大鼻翼上架着一副瘸了一条腿的茶色眼镜,镜片已经磨得有些模糊不清了。右边镜框上插着一张白纸条,让人完全看不到纸条后面的右眼。
郝满堂的左眼从镜片上面的缝隙里透出来,直直地盯着穆婴,浑黄的眼珠有些超出了他的年龄范畴,显得无比苍老。如果不是事先就知道舅舅是妈妈的弟弟,穆婴一定以为舅舅比妈妈年龄大多了。
“你是穆婴吧?”
郝满堂见穆婴一脸错愕的神情,以为他害怕自己的模样,就咧嘴笑了笑,以此来向这个从未谋过面的外甥女表达善意,
“我是你舅舅郝满堂。你看你,都长这么大了,我这个当舅舅的还是第一次见。你哥哥姐姐我都见过,他们现在都还好吧?”
穆婴被郝满堂语气里的亲情和友善感染了,瞬间觉得舅舅还真是自己的亲人,
“舅舅,我哥哥穆祥被抓壮丁了,姐姐穆桃出嫁了。家里现在还有我和弟弟穆贵两个孩子。”
郝满堂“哦”了一声,接着问道:
“你爹妈都好吧?”
“我爹还是干石匠,专门给人凿墓碑或者是凿磨盘。我妈种地带孩子。原来我们家还能吃上饭。不过今年不行了,又旱又涝的,麦子玉米都没长起来。村上的人都逃荒去了。所以我爹也就没活干了,所以,所以,我们家吃不上饭了,我爹妈就让我来找你逃活命了!”
穆婴按照离家时妈妈嘱咐的话照本宣科地给舅舅背了一遍。不过话说到最后,她有些气短,虽说她是冲着舅舅来的,但见面看舅舅的衣着服饰,好像也不是生活富裕的人。而且,放眼看过去,济南府满大街熙熙攘攘的百姓,好像也没有几个有钱人。山东虽说受灾较小,但好像也不比河南的穷人少。
郝满堂觉出了穆婴口气里的胆怯和不安,他把姐姐郝莲芝让人写来的介绍信揉成一团塞进衣兜里,腾出右手来拍拍穆婴的肩膀,安抚到:
“好孩子,咱们别在大街上傻站着了,快回家吧。你舅妈这会应该做好饭了。你这一路逃荒走来,应该吃了不少苦吧?刚才送你来的那两个人还不错,没有半路里撇下你,说明心眼还是挺仁义的。你爹妈没有托错人。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这样的实在人也不多了!”
郝满堂一说,穆婴这才想起来,自己光忙着给舅舅陶介绍信寒暄,忘了和余粮两口子道个再见就让他们走了。
舅舅的安抚让穆婴对半个多月颠沛流离的逃荒生活终于卸下了疲于奔命的铠甲。十三岁不到的穆婴,在逃荒路上,不但见识了什么叫人性的善良和龌蹉,也深深领略了什么叫寄人篱下,什么叫忍辱负重。
……
在老家穆家庄,余粮家和穆婴家是前后邻居。余粮年纪也不大,好像只比穆婴哥哥穆祥大几个月。但他们家有四个男孩子,除了余粮这个最小的儿子,上面还有三个光棍哥哥。
余粮的老婆二妮是余粮走街串巷卖香油的老爹用五十斤香油,从山东的穷寡妇家换来的。那个寡妇有五个女儿,男人死的早,有点养不起五个闺女,所以被巧舌如簧的余粮老爹说动了,收下五十斤香油,就让二女儿跟老头去河南享福了。
不过因为余粮四兄弟都是光棍,这个媳妇给谁不给谁呢?余粮爹想了又想,最后把决定权放到了二妮手里:她看上哪个兄弟,谁就和二妮结婚。结果二妮就选了长相最秀气,年龄也最相当的余粮当了丈夫。
其他三兄弟虽然不高兴,但也不好讲出什么,只怪爹妈在肚子里就偏心,没按正常尺寸来打造自己。
余粮娶了媳妇,恨不得把二妮当祖宗供着,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脏活累活庄稼活一律不干,就每天在家里喂喂猪羊做做饭,吃的胖墩墩的时刻准备着给余粮生个一男半女出来。这当然也是余粮爹妈最大的心愿。结果等的余粮爹妈全饿死了,二妮的一男半女也没生出来。
余粮的爹妈死了以后,三个光棍哥哥就各自逃命去了,家里只剩下余粮小两口。如今在这大旱之年,凭着余粮的一己之力,小两口的日子已经入不敷出。脑瓜灵光的二妮打听到山东的娘家今年庄稼收成还可以,就鼓动丈夫到山东娘家逃荒避灾。实在不行,就赖在娘家当上门女婿。反正娘家一窝子闺女,谁当上门女婿也可以。余粮虽然觉得老婆的主意有些掉男人架子,但现在的情形下也没有别的更好的法子,毕竟吃饱饭活命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再说,家里的大主意一直就是二妮说了算。几番挣扎过后,余粮就遂了媳妇。
两个人说走就走。家里的独轮车是唯一的旅具,可以一边装行李,一边坐老婆。被捎带的穆婴在前面拉车。三个人结伴的逃荒路就开始了。
刚开始的行程,不知道是余粮疼媳妇,还是二妮压根身子懒,余粮在后面推车,穆婴在前面拉车,而二妮则当仁不让地盘腿坐在车上。本来二妮就胖,结婚这几年,吃的人马膘肥,独轮车一边的行李根本压不住她。还是余粮寻了块大石头压在行李一边,才算是微微把住了独轮车的平衡。此番情景,不知道详情的外人,还以为是两个长工拉着一个地主婆回娘家呢。
而且,二妮的自私和奸滑,也在逃荒路上暴露无遗:为了免受奔波之苦,她始终牢牢盘踞在独轮车上;让她出去乞讨,她又说自己脸皮薄,伸不出手;但对于丈夫和穆婴千辛万苦乞讨来的东西,二妮倒是毫不客气地独占大份,丝毫不顾及奔波一整天的丈夫和穆婴的劳累。
余粮对二妮是又疼又怕,但穆婴却不想掩饰自己对二妮的不满,虽然不敢明言,但从来也不给二妮好脸色。
余粮从小看着穆婴长大,把她当成了亲兄妹一样。但二妮就不行了,虽说和穆婴也有几年的相识了,但彼此间交往很少。况且二妮对机灵聪明的穆婴也没什么好感,觉得这孩子人小鬼大,心眼特多,根本没有她妈妈的憨厚淳朴。要不是看在郝莲芝那只重量超大的银手镯上,她才懒得捎带这个孩子。
一路上逃荒以来,穆婴对二妮坐在独轮车上似乎很有意见,时不时地就会为余粮打抱不平。这让二妮心里极大的不舒服:我让自己男人侍候着,关你个小丫头片子屁事?难不成我这艘在余粮家横冲直撞习惯了的大舢板,会被你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给掀翻了?那我李二妮这二十多年的干饭不是白吃了!
于是二妮开始变着法子整治穆婴:除了拉车,就是指使穆婴抛头露面地到处乞讨,讨要的饭少了,除了恶语相加,就是让穆婴饿肚子。一旦余粮想求情,二妮就扯着嗓子骂半天。除了骂余粮,还指桑骂槐地捎带着穆婴。
几番较量下来,穆婴学乖了,因为她发现一个事实:不论自己如何给余粮打抱不平,但最后余粮无怨无悔地卖力讨好的,还是自己的媳妇。在他们这个三人小团体中,他们夫妻才是捆绑结实的利益联盟,而穆婴,只不过是他们“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货物。
所以穆婴开始掉头讨好二妮,同时又有意无意地提及妈妈送给二妮的银手镯,提醒她不要对自己太刻薄,他们两口子对穆婴的照顾是有报酬的。
“你不说我还忘了,穆婴,你娘说银手镯给我一只,你揣着一只。你那只拿来让我瞅瞅,看它们是不是一对。”
二妮忽然对穆婴的银手镯感兴趣了,说话的语气也友好了不少。
“它们本来就是一对,样子一模一样。”
穆婴不知道二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认真解释道。
“你拿来我瞅瞅,又不要你的,你那么小气干什么。”
二妮似乎有点生穆婴的气。
“这是我娘让给我舅妈的见面礼,我怕弄丢了,在包袱里很小心地包着呢。”
穆婴很诚实地回答。
“哎呀,我就是好奇想瞅一眼,又不要你的。快点,快拿过来。”
二妮示意余粮停车,好让穆婴从包裹里拿东西。余粮听话地停下车。穆婴也不好意思再推脱,就从包袱里拿出层层包裹的银手镯,递给了二妮。然后站在跟前等着她看完准备再放回包袱里。
二妮把两只手镯翻来覆去地比量着,有些爱不释手。把玩了好一阵子也舍不得还给穆婴,反倒催促起余粮和穆婴两个人快赶路:
“我看我的手镯,你们别停脚,继续赶路啊。穆婴,你别担心,手镯我再看会,等到了济南府,见了你舅舅家人,我一准把手镯还你!放心吧,我这么大个人,咱们又是邻里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还能骗你的手镯不成!快走吧!天黑咱们就能进山东界了!”
听二妮如此说,穆婴虽然不放心,但也不好意思再强要。心里想:算了,她爱看就多看会吧,反正到了舅舅家,自己一准给她要回来就是了。
从河南周口西华到山东济南府有八九百里的路程,三个人要着饭愣是走了有半个月之久。
……
……
和舅舅寒暄了半天,静下来的穆婴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来:我的手镯……
“坏了,舅舅,我娘让我给舅妈带的银手镯,让刚才那个女人给带走了!”
穆婴有些不知所措,余粮两口子早就走得不见了人影,追还是不追呢?
舅舅郝满堂似乎也有些吃惊,薄毡帽下的黝黑脸堂上有些冒汗,他抬起长衫袖子抹了一下。望望早就不见踪影的“送货者”,犹豫了一下就放弃了:
“算了,人都走没影了,追也不好追了。弄不好再把你跑丢了,我可没法给你爹妈交代了。再说,人家可能也不是有意昧你的手镯,兴许一时忘记了,以后有机会说不定还会给送回来。”
穆婴知道二妮绝对是有意为之的,但又不好在舅舅面前贬低她,免得不知真相的舅舅反倒会误会自己不懂感恩了。
“舅舅,没了见面礼,不知道舅妈会不会不高兴?”
穆婴试探着问。
“一家人,哪有那么多事!”
郝满堂又擦一下脸上的汗。中午天气越来越热,他长长的罩衫让人看上去就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舅舅,这种天气你怎么还穿长衫呀?”
穆婴很奇怪,余粮在路上都是光膀子推车还满头大汗。
“舅舅就这身衣服拿得出手,初次见面,不能让你在人前丢了面子不是?所有我才穿的长衫!”
郝满堂说着摘下毡帽,用手摇着扇起汗来。边扇边用左眼看着外甥女,逗笑到:
“怎么样,舅舅没给你丢人吧?”
这句戏谑很自然地拉进了穆婴和舅舅之间的距离,让她有了终于找到了亲人的感觉。穆婴很自然地挽起了舅舅的手臂,把头贴在舅舅手臂上,觉得多日的逃荒劳累都一消而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