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05娘亲舅大之算卦
穆婴在舅舅郝满堂家转眼就过了一年。
在这一年当中,春种秋收,夏耘冬藏。年终算账,一家人一年的劳动成果,除去地租和赋税,剩下的粮食,满打满算也就能勉强撑到明年春天。
所以,秋后赋闲,舅舅郝满堂就会离家,满世界游逛着算卦抽签看相,以此来挣点外快补贴家用。
以前出外,都是大儿子粮仓跟着继父收钱。但随着年龄长大,粮仓开始嫌弃继父走南闯北地算卦吆喝丢人,说什么也不肯再出去了;加之樊桃花觉得秋后无活,家里不能白养一个穆婴吃闲饭。所以这次丈夫外出,樊桃花说什么也要郝满堂带上外甥女出外历练,挣钱不说,起码眼不见为净。
穆婴也乐的和舅舅出外游历,开了眼界长了见识不说,还可以躲开舅妈樊桃花扯着破锣嗓子,把骂人当成唱歌一般的碎碎念,以及大表弟翻着白眼不怀好意的监视和指使。
“相看两不厌”的是敬亭山,怎么看都互不顺眼的是穆婴和舅妈樊桃花,以及丑人多怪的大表弟粮仓。
所以能跟着舅舅郝满堂出外谋生,穆婴就好比鸟儿出笼,老虎归山,说不出的高兴和惬意。
舅舅郝满堂游逛的路线每年都不确定,但唯一确定的是一年比一年离家远。而且战场也由繁华的济南府开始往周边的小县城辐射。因为越是落后闭塞的地区,人们越需要那种虚无缥缈的精神寄托,需要来被敬畏的至高无上的神灵对未来命运的指点,从而获得某种心灵上的安慰。
算卦这个行当,古已有之,起源在商殷,发展在唐宋,盛行在清末和民国。
在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历史传承中,占卜绝对占有重要一席。早在商周时期,占卜是当时社会活动的一项重要内容,古人还因此发明了甲骨文占卜。清初出土了一批甲骨文,经专家证实,就是最早的占卜文。后来西方国家也出现了塔罗牌和吉普赛牌,也都是早期人类社会占卜算卦的工具。
现在的社会把三教九流统简化为工农商学兵几个行业,算卦就归宿在商道。算卦作为精神控制的一种工具,在三纲五常的封建社会大肆流行,作为封建社会精神统治的有力辅助,向来受到封建统治阶级的推崇,经过几千年的流传,到民国时期,算卦技术更加娴熟,内容也更丰富,上到天文地理,下到前世今生,包罗万象,无所不能。更何况,穷人算卦,富人烧香。所以赶上荒年灾世,算卦算得上是一门稳赚不赔的好生意。
郝满堂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干上了这样的营生。
郝满堂早年读过私塾,有文化底子,又曾经拜名师学艺,熟读《伏羲八卦》和《易经》,因此算起卦来,自有他的独到之处。在济南府方圆百里的地方还是挺有名气的,获得绰号“小诸葛”,在这一带流传甚广。因此单凭算卦,一天下来,虽然辛苦,但收获还算可观。
这让从小没见过大钱的穆婴对舅舅郝满堂充满了深深的敬意:
“舅舅,你可真厉害,比我爹整天靠在山上打石头来钱快多了!我要是也有这种本事就好了!”
郝满堂被穆婴的话吓一跳:
“女孩子家家的,可不敢想这种营生,将来找个好婆家才是正道。卦师让人看不起不说,光是一路上的风餐露宿,女孩子也吃不起;再碰上坏年月,出来一年半栽,连回家的路费也挣不出来,不容易的!”
“舅舅当初之所以干这种营生,并不是上上之举,而是没有办法的无奈选择呀。”
……
想当初,心高气傲的郝老爷子是真没想过让儿子干卦师这个行当。毕竟,算卦和说书唱戏一样,是社会下九流的行当,多多少少还是让人看不起的。他为儿子郝满堂的将来颇费了一番脑筋。
郝满堂从小娇生惯养,虽说没娘,但姐姐郝莲芝给他的爱并不比娘少。而中年得子的郝老爷子,对儿子的爱和关心,那更是没得说。再加上郝满堂下生就带有残疾,虽说右臂的骨折后来慢慢养好了,但眼睛的残疾却是不可逆的。郝老爷子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外人对儿子的歧视,让他从小就戴眼镜遮丑,并到处扬言儿子的眼睛基本治好了。
但郝老爷子这种自欺欺人的举动,街坊邻居都知道怎么回事,只是不好当面揭发郝老爷子便是。
一生少读书的郝老爷子也躲不开世人“盼子成龙”的窠套,希望儿子可以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光耀门庭。所以,郝老爷子付出了砸锅卖铁的代价,努力凑齐了儿子上学的费用,然后四处求人托关系,把儿子弄进了县城的私人学堂。可是,上天不怜苦命人,几年功夫下来,钱物没少搭,但郝满堂却不是那“慧根扎在学堂里”的文曲星,乡试名落孙山,更无论县试和府试。
光宗耀祖的美梦破裂了,郝老爷子只好接受了别人的建议,勇敢面对儿子有眼疾的事实,开始为儿子寻找另外一条谋生的门路:跟着河南来的卦师学算卦。
郝老爷子看中的这个卦师是一个走街串巷吆喝的盲人卦师,来自河南。老人家已经七十岁的高龄,在当时的人群中,是少见的高个子,足足有一米八多,精神矍铄,面色红润,印堂发亮。如果不是他那双老是翻着白眼球的盲目,用仪表堂堂来形容他,还真不为过。
盲人卦师摇着一面“神算子”的卦旗,每隔两三年就来一趟济南府。他在济南府算卦已经有了一定的名气。他在卦界的“杀熟”,不是他自己的选择,而是济南府老少爷们对他的邀请。这中间的情感,除了对老卦师算卦精绝的默认,更多的好像还是对老卦师在卦界以外的品质的承认和想念:他算卦都是先卦后资,真算完卦没钱的,就免费送你一卦;碰到穷困潦倒又想卜卦的,除了送你一副好卦相,还要倒贴你几文路费钱。
除此以外,老卦师还有一招让济南老居民欲罢不能的技艺:他会唱河南梆子。白天算卦,晚上在天桥底下唱梆子戏:从《杨家将》唱到《呼家将》,从《花木兰从军》唱到《穆桂英挂帅》……
因此,济南府的坐地居民们年年都盼着老卦师的回访,除去朋友间的挂念,就是对老卦师唱腔的回味。
郝老爷子也是老卦师的常客十好友。所以在儿子的前途走投无路时,才下下策想到了利用这个朋友。让儿子拜他为师,既学为人,又学手艺,只要将来不饿肚子就行了。
郝满堂对父亲的安排虽然说不上是十分满意,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出路:靠读书出头是南柯一梦,因为自己的智商确实征服不了书中的颜如玉,更不要奢望黄金屋;回农村种地吧,自己的残疾又阻挠了他成为一名出色的庄稼汉;所以思来想去,卦师也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它不但可以保住自己读过的几年私塾,还可以暂时性地躲避“泥腿子的命运”,也算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了。
老卦师对郝老爷子的重金请求没有推辞,撇开金钱关系,自己和郝老爷子也有几十年的交情,对于和自己一样有残疾的年轻小伙郝满堂的帮助,老卦师觉得自己是责无旁贷,一心一意地要把他培养成能完美接手其衣钵的“关门弟子”。
……
……
这样的故事,郝满堂给外甥女讲了一遍又一遍,他自己都讲腻了,穆婴却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舅舅,你再讲一遍,再讲一遍,当年老师是怎么教你学艺的?”
每天收了卦摊,舅甥两个就回到暂住的农家小屋。冬天黑天早,简单的晚饭后,离睡觉还有一段时间,爷俩又舍不得点灯,就摸黑坐在屋里,听郝满堂边吸溜烟袋边慢慢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自己的故事……
“其实呀,当好一个卦师,并不比考上一个秀才容易!”
郝满堂每次给穆婴讲述学艺过程,都要大发感慨一番,或许做一个好卦师,对他而言真的不容易,
“幸亏我师傅得法,才让我这个榆木脑袋学得了老师的一点入门皮毛。”
郝满堂至今仍记得师傅第一节课给他讲述的学习内容:
“有人说算卦就是骗人,这种说法不完全对。算卦是有一部分信口雌黄在里面,但一个真正有职业道德的卦师,是通过算卦这个媒介,给没希望的人以希望,给有希望的人以更大的希望。让人心怀希望,才有活下去的动力。”
“但卦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多算前世,少问未来。过去的事可以给你总结,但未来的事可不敢给你许诺。未来那多玄妙呀,谁能看得透?那可是老天爷和天兵天将操心的事。普通人可不敢随随便便泄露天机。袁天罡和李淳风算的上占卜算卦的祖师爷了吧,上下五千年都能算准看透,可还不是因为泄露天机而不得善终?所以,算破不说破,点到为止,也是职业算卦人的职业道德。”
“算卦这种生意,和卖青菜不一样,最忌讳的就是杀熟。所以算卦人总是奔波在异地他乡的路途上。你千万不要试图给一个熟知你上到祖宗十八代,下到三姑六婆的老熟人算卦。他不但熟知你家的大门朝哪,还知道你家养了几只鸡,鸡下了几个蛋,你家的粮食瓮里还有几斤糙米——那么你还指望他会主动掏出那些已经在腰间被汗臭浸透的票子,让你云山雾罩地给他指点迷津?破除灾难?他会毫不留情地怼你,揭穿你的骗局。所以,算远不算近,算疏不算亲。和医不自治一样,算卦人只算天下,不算自己。”
诸如此类的语言教学……
尽责的老卦师似乎觉得单纯的语言教学对不起郝老爷子重金相聘的情意,为了让迟迟进入不了卦师角色的郝满堂开窍,老卦师还辅助讲了不少好卦师随机应变的故事,以期郝满堂早一天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其中有一个故事让郝满堂至今想起来念念不忘:
一位路人不相信盲人卦师的神机妙算,就设计来砸他的场子。他把盲人卦师领到事先挖好的深坑前,然后让盲人卦师边算卦边摸索前行。盲人卦师虽然不知道路人的阴谋,但嘴里先念念有词,以便遇到意外随机应变。
“甲乙丙丁坤”,盲人卦师一边念叨,一边小心探步前行,扑通一声掉进了深坑里。
路人哈哈大笑:“你不是会算吗?怎么算不出面前的深坑?”
盲人卦师也不理他,不慌不忙地念出了下一句:“算着也不深。”
路人一惊,悄悄把另一个人推下深坑去,问道:“你能算出来坑里还有别人吗?”
盲人卦师早就听到了有人落坑的声音,伸手一模,正好摸到了一个人的身上,随口就又念出一句卦语来:“甲乙丙丁火,算着坑里也不光我!”
路人无话可说,完败。
……
……
穆婴笑的前仰后合:
“舅舅,你们卦师都是这样算卦的?那我也可以学会!”
郝满堂也笑,笑了一会停下来,“当然什么人都可以当卦师,不过,卦师的道行深浅可全凭个人修行了。真正算起卦来,可不会这么可笑。算卦说白了就是一场察言观色的心理战术。卦师可以天马行空,但不能不着边际。因为五六不着调而被掀摊子,或是被揍个鼻青脸肿的卦师不在少数。更有甚者,因为卦语不慎,从而被砸断胳膊腿,甚至丢了性命的倒霉鬼也不是没有。”
穆婴听得这话,吓得只吐舌头。
“卦师出道前,老师一般还要协助出道者营造一种神秘的身份,以便给卦师寻个名正言顺算卦的借口,就如古代的帝王登基前给自己编造一个正大光明改朝换代的理由,像汉刘邦的‘神龙怀孕说’,宋太宗的‘太阳王朝说’,无一不是为了证明自己当皇帝是名正言顺,顺应天意。”
“所以当初我出道的时候,师傅也煞费苦心地为我设计了一个当卦师的理由,他先让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投大明湖溺亡,然后待众人救我上来时,我就死而复生,然后开始满口东北话,胡言乱语的介绍自己是万能的神灵派来的,目的就是给众生算卦,指点迷津!”
“这种闹剧却让懵懂无知的居民们信以为真,于是我的算卦之路就彻底开挂了。其实,这么多年,我算看明白了,算来算去,穷人仍就是穷人,富人仍就是富人,改变不了什么的。说白了,算卦的就是个骗子,求卦的就是个傻子!”
郝满堂以啼笑皆非的语气结束了他的故事。
穆婴听得好笑又有丝丝心酸,既为求卦者难过,又能体会出舅舅作为卦师埋在心底的悲哀。
可是,世道就是这样,一个凭卖弄口舌糊口的卦师又能改变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