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月池台空（七）

芷若胳膊上原来还有处旧的枪伤，因为有国际红十字会来的医生帮忙医治过两回，倒开始收口结痴。只是这玩意反反复复的，将近一年多了，也没有见好的意思。如今六叔解开绷带看了之后，说是不妨事，又照原样绑上。

因为天色已晚，六叔到屋后菜园子里拔两棵青菜，煮一锅菜粥两人吃了。芷若想连夜赶路到江边部队驻地，六叔自然不肯，说你这样子还能再走得路？六叔的意思让芷若在这儿将养两天再说。

芷若心下还惦记着城内部队要撤退的事情，想她还有任务要做。只是无奈此时腿伤又的确缠人，勉强走下去，只怕路上碰到情况无法利利索索地对付。如果再次被捕，自己送出一条命倒也罢了，连累了六叔与其他同志的话，实在是对他们不住。

想来想去，芷若觉得还是谨慎点为好，就答应在此处暂时住下来，但是不能在六叔家住，让六叔随便给她找个荒僻处的破砖窑看瓜棚之类。

六叔想想这也不难，他家附近一带空着的猪场很多，眼下还没到收猪时令，那些猪场远离村庄，平常鬼都不去，住个几天不致被人发现。六叔趁天黑把独轮车上的芦苇卸下，拿了家里的一床铺盖，用车子送干帆到其中的一个猪场。

六叔说：“荒野坟场，你一个女娃娃，黑天不怕吧？”

芷若笑了笑道：“你看我怕是不怕？”

六叔也笑，说：“我问得多余。你虽然不是打仗的人，可是到底死人堆里也爬过不止一回了罢，恐怕天下不能再有让你怕的了。”

六叔不过是打趣，说者无心，可是听在芷若心下，却总是觉得有些苦味。天下再也没什么可怕的了么？想来也并不是如此……诸如那一日的枪声，诸如程逸之的最后的那一记眼神……

六叔拢些猪场里去年用剩的柴草，做成个简单的铺，让芷若夜里睡了，白天记得卷起来藏好。又关照芷若没事不能露头，这一带据点里的土杂武装有时候会出来巡逻，给他们撞上了要坏事。

三顿饭六叔说是照时一定送来，他絮絮叨叨地交待又交待，直到看着芷若钻进被窝才放心走开。

六叔一走，也带走了猪场里的煤油灯，这一下，整个都暗了下来，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不过芷若并不觉得害怕，她觉得世间若是有鬼神，倒也没什么可怕的。真正可怕的不还是人么？

想到这里，芷若的思绪就如开闸的洪水，一下就倾泻而出，再也关不住了。那一日戏园子的门口，池中翔太叫她用枪指着逸之的脑袋，要她亲手杀了逸之。

她原本心下想着，倘若今日真的别无选择，那么大不了就是与池中翔太拼个鱼死网破，至多不过一死……

只是逸之当时望着她的眼神，她这辈子都忘却不了，那眼神中竟然没有恐惧，也没有彷徨，有的只是一个解脱的神色。难道逸之的心里就觉得，他若是被她亲手杀死了，总比被日本人折磨死要好么？

想到这些，芷若就觉得心下一阵又一阵地绞痛起来。时过境迁，如今再想起从前种种，她对逸之的那些埋怨，仿若也跟着消散了大半。

那日多亏了游击队事先的计划埋伏与适时出手，将池中翔太等人打了个措手不及。那厢地牢里，看守的人多数已经抽调了出来，守着牢门的都是些不中用的伪军。因而林承艮早就被管丽娜顺利地带人给救了出去。

等到游击队的兄弟们赶到戏园子附近的时候，恰是最最危急的时刻。林承艮亲自带枪击毙了几名日本少佐，这一下就打消了日本人大半的士气。

只是这子弹飞来飞去的，实在是看不清楚，到底是谁中了弹，也看不清楚谁没中弹。芷若只觉得被人一路推着朝前走，却再也没看到程逸之的身影。

等到她获救的时候，人已经是到了郊外的通讯点。组织上知道芷若的身份已经曝露，因而临时将她抽调到其他偏远的乡下村庄去。

而知道芷若下落的人，少之又少，几乎那一日在场的所有人都以为芷若已经在那日枪战里跟着一道被打死了，这也多少位芷若换得了一些喘息的时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