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赌局上的拆迁户
1
2013年年底,公安局接到举报称有一伙人在野外搭窝棚聚赌,等我们冲进现场时,赌徒们立刻像一群受惊的麻雀一样四散奔逃。赌场内一片狼藉,扑克牌、色子、饮料和各种吃食散落一地。
一个男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没有像其他赌徒一样逃窜,而是依旧在赌桌前,慌乱地收拾着面前的东西。
未等他收拾完,同事已经上前把他按住,男人一边挣扎,一边嚷嚷着“等一下”,好让他把赢的钱先装起来。
我还从没见过在这当口还忙着收钱的赌徒,感到有些好笑,于是便走上前去,拍了拍男人,说:“你别忙活了,这些钱都是赌资,最后免不了被没收,落不到你口袋里的。”
男人吃惊地看着我问:“一点都不留?”
我点点头。男人四下看了看,猛地抽出一沓钱塞给我说:“通融一下……”
我笑着指了指肩膀上的执法记录仪,说:“全程录音录像,你别指望了。”
男人的脸上满是失望,很不情愿地被同事带到墙边蹲下。民警在桌边拍照、记录固定证据,而男人的眼睛始终没离开桌上的那堆钱。
回派出所的路上,男人一直在车上小声骂人。虽然听不清他骂些什么,但我心里明白,他是心疼桌上那堆刚刚赢到却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现金——那一堆百元大钞,足有好几万。
那次行动,我们一共抓了17名赌徒,当场查获的赌资将近百万。组织者被判刑,一众赌徒也根据参赌情节的不同,分别被治安拘留或刑事拘留。
那个男人人称老马,询问室里,别人都在极力辩解自己“没带多少钱,只是玩玩”的时候,老马却使劲儿在向民警证明,当时面前的那堆钞票“都是自己的”。
那天他带了两万赌本,赢了不到三万。结案时,老马不仅没有得到那笔“横财”,还给自己换来一场牢狱之灾。
出狱之后,老马经常给我打电话,说要公安局把那笔钱“还给他”:“网上不是说罚了就不‘蹲局子’,‘蹲局子’就不罚吗?我蹲了局子,你们为什么不把钱退给我?!”
我只好跟他解释:赌桌上的钱无论是赌本还是赢来的钱,都属于赌资,按照法律规定,已经罚没并上缴国库,没有“退给他”这一说。
老马见在电话里跟我磨叽没有效果,又退而求其次,说赢的钱不要了,只把本钱退给他就好。我还是说不行,他气得直用当地方言骂娘。
后来,他又跑到省厅去申请复议,但结果还是一样没能要回钱来。硬的不行,老马只好改用软的,隔三岔五打电话求我:
“警官你看,我打工也不容易,在外一年也挣不了三五万,你们这一下搞得我一年都白干了,求你多少退我一点好不好……”
“我老婆问我要钱,说没有钱她就不跟我过了,你就退给我一点吧……”
最后,他干脆跑到派出所门口天天等着我,我去哪里他便跟去哪里,只要有机会拦下我就是一通好话求情,领导开玩笑说:“小李你从哪儿找了这么个跟班?”
我都要被他气笑了。
2
老马是本地人,50多岁,高高瘦瘦,一直在外地打工,没有特殊情况,每年只有春节才回来。
离上一次“血本无归”没几个月,2014年春节的时候,老马又被我抓住一次。那天,他和几个牌友躲在一间饭店包厢里玩“翻撇”(一种赌博形式)。我刚进屋,就被老马一眼认出,他表情错愕,怔怔地看了我很久,手里的牌都忘了丢。
在派出所讯问室里,老马又冲我嚷嚷,说我是“扫把星”,他今天输了不少,刚刚“来火”(转运)开始赢钱,就又被我“戳了局”。同事听他说得不像话,吼了他一顿,他才悻悻地闭上了嘴巴。
同样的处理程序,一桌赌资都被没收,然后是十天的治安拘留。那次,老马又损失了大概两三万,不过这一次,老马没有再找我说退钱,只是私下里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叫“黑皮狗子”。
老马的家在我管片的边缘、国道旁的一片城乡接合部里。我去过他的住处,那是一个破败的院子,不大,屋顶上已经长了草。院子是老马岳父母传给他们夫妻的,几十年没有变过样子。岳父母去世后,老马和妻子在外打工,便把院子租了出去。过年时,租户退租回家,老马妻子为了不空着房子,便又短租给了附近养殖场看牲口的留守工人,老马一家和他们挤在一起,院里堆满了各种东西,充斥着各种味道。
老马家的房子在附近属于破败得比较显眼的,连同村“五保户”的房子都比他的好。不熟悉老马的人以为他家里很穷,但熟悉老马的人说,他其实是一个蛮能干的人。
老马给旁人留下的印象是“做起活来肯下力,手底下也精巧”。朋友说他年轻时南下广东做服装箱包,后来跟着建筑队北上盖大楼,深得老板的赏识,其实这些年也挣了不少钱,但就是留不住——全赌出去了。
“他这家伙,就不能回老家过年,一回来就赌,一赌就输。只有一年工地上忙没有回家,才终于攒了一笔钱。但没想到第二年回家,又输进去了。”
老马的妻子和他一起在外打工,提起老马,语气可怜中带着抱怨。她说与丈夫在外打工赚钱很辛苦,日常生活也很节约,有时甚至可以称得上抠门:
“只要有钱挣,真是什么活都干,也不管什么危不危险、累不累,经常在工地上和那帮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抢活干……
“2008年,他在工地上伤了腿,包工头带他去医院,结果他对人说把医药费折现给他就行。包工头没法子,给了他两万块钱,他也没去看病,拖着伤腿换了一个地方接着干,到现在走路还是一瘸一拐……
“他在夜市上买双袜子能跟人砍半小时的价,衣服破了补了又补就是舍不得扔,生了病五毛钱一粒的感冒药都不舍得买,每次都是硬扛……”
日常生活异常节俭的老马,与牌桌上一掷千金的老马,形成了如此鲜明的对比。
挣得多花得少,一年到头自然能攒下一笔钱。每年年底回家时,老马的银行卡上基本都会有几万块存款。妻子说,那是老马一年到头最得意的时候,坐在返乡火车上,都会看着手机上的银行卡余额短信乐个不停。
但每年老马也就高兴那么一会儿,因为过不了多久,他便会在牌桌上瞪着被香烟熏得通红的双眼,看着这笔钱一沓一沓地装进别人的口袋。
我跟老马妻子说,你是他老婆,这钱是你们家的财产,他这么好赌,你也管管她呀。老马妻子则苦着脸说,多少年了丈夫一直都是这样,年轻时吵也吵过了,打也打过了,都这把年纪了难道还为这个离婚不成?
一次,我劝老马说,你五十多的人了,打工在外走南闯北经过不少事儿,也应该知道有句话叫“不赌为赢”,辛辛苦苦干一年,好不容易挣点钱,平时连片感冒药都不舍得买,一回来过年在牌桌上半天输个干净,竹篮打水一场空,何苦呢?
老马可能觉得被我这个和他儿子差不多大的年轻民警“教育”,脸面上挂不住,犟着脾气说:“我愿意!钱是我挣的,怎么花是我的事儿,要不是这两次被你抓住,我不知道能赢多少!”
我有些生气,冷笑了一声,说:“老马那咱走着瞧,在我片区,你只要还上牌桌,我就盯着你搞。”
3
老马属于村里出去打工早的那批人,是村民们口中“有本事”“赚到钱”的那群人中的一个。与他同一年代出门打工的村民,现在有的在村里起了高屋大院,有的在市里买车买房,甚至有人回乡之后做小生意当起了老板,只有老马,这么多年生活依旧没有什么起色。
老马有一儿一女,女儿几年前嫁到了外地,过年也不怎么回来,听说和老马关系不太好,原因还是他好赌——当年女儿结婚时,老马没钱置办嫁妆,男方送来了几万块彩礼钱,老马本来答应用这笔钱给女儿买辆车当陪嫁,结果却在赌桌上输了个精光,搞得女儿在婆家一直抬不起头来。
儿子小马在北京打工,还没结婚,也是过年才回老家。说起父亲,小马同样一脸的无奈:“你说,我们一家三口都在打工,按说,即便发不了财,日子也应该过得去,和我们一同出去(打工)的人家,至少已经在老家盖了新房子,我爸年年说‘明年赚钱造房子’,年年到了关口都没有钱,我说我出钱来造吧,我爸又生气。”
在当地,父亲给成年后的儿子盖一栋像样的婚房,是几辈子不变的“规矩”,但凡在村里有点“体面”的人,都会竭尽所能地履行这个“义务”。
和老马聊得多了,我知道他也急在心里,他总是不住地哀叹自己时运不济,混了大半辈子,到现在也没能给儿子盖个婚房,导致儿子至今没娶媳妇。
但老马也总反复跟我念叨几个故事:
“2002年,我在北京工地干木工,和我一起做活儿的那个小胡,一年开了三万块工钱,临走那天晚上和工友们打牌,一晚上又赢了三万块,人家当年带着六万多回的家……
“2007年,我在西安干工地,一个叫‘红狗’的家伙,一直和我在一起,说是挣钱回家盖房子娶媳妇,后来有一年就没来,我给他打电话,他说那年过年在老家打牌,一个春节就把盖房子的钱赢够了……
“2010年,同村的张军打工回来,在火车站用两块钱买了一注彩票,结果中了十几万,一下在村里就扬眉吐气了……”
他也想着学那几位工友,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靠着节日里的一手好牌,改变多年窘迫的境遇。老马也学张军买过彩票,但后来发现中“十几万”的概率实在是太低,便把目光放在了牌桌上。
原本过年期间牌局就多,外出辛苦一年的村民们大多手中有些积蓄,又没有什么其他爱好,大都呼朋唤友相聚在牌桌前。当然,也有一些人更希望通过自己“豪迈”的牌风,向周围人证明自己这一年“赚了不少”。
节日的牌局在老马眼里,既是“证明自己”的“场面”,又是发家致富的“机会”。但村民们说,其实他们不太敢跟老马同桌打牌:一是老马“玩得大”,动不动就是50块、100块“起底”,有时一局输赢几百上千,“都是朋友,赢他钱的时候蛮不好意思,输给他钱的时候心里疼得像是割去块肉”;二是老马的牌局持续时间太长,“要么自己带的钱输光,要么把别人带的钱赢光,不然他绝不下桌”。
后来连亲戚朋友都不怎么跟老马打牌了,老马也觉得村里的牌局打得不过瘾,便开始四处搜罗参加一些野地里的非法赌局,时间一长,一些以赌博为业的人开始主动招呼老马。亲朋同乡之间的牌局多少还有个限度,大家看在相识的分儿上,一般也不会玩得太过,但野地里的赌桌上都是奔着发财来的陌生人,一掷千金甚至万金也寻常可见。
赌场上的庄家们为了赚钱,往往不择手段。2010年年底的一天,老马的“火”特别好,赢了庄家将近10万块钱,结果“开课”的“校长”指使马仔,以老马“耍诈”为由,将他打了一顿,然后扔到了几公里外的水沟里,他身上带的钱也被赌场“没收”。
就这样,一年辛苦攒下的几万块钱,永远也经不住老马返乡后的几日冲动。连老马也承认,自己也曾赢到过钱,但却根本“守不住”,往往钱在手里还没攥热,便又输了出去,年年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4
2015年春节,老马提前一个多月回到了老家,走起路来器宇轩昂,一看就是又有钱了的样子。
原来,2014年年末,市里下达的“次年旧城改造规划”中,老马家的院子被划进了新城区建设的规划图纸中,按照往年经验,他应该能得到一笔不菲的拆迁补偿。
年底和拆迁关口都是辖区赌风猖獗的时候,以往也并非没有过居民输光存款和拆迁补偿后走上绝路的案例。因此那年年底,局里下文件,要求各派出所严厉打击辖区赌博之风,对那些有过滥赌前科的人,民警必须提前做好工作。
明知道老马烦我,我还是去找了他一次。站在老马家的院子里,我说老马这回你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老房子拆迁,按照目前政策,差不多能在市里分你三套商品房,你和老婆住一套,儿子结婚用一套,还能留下一套租出去赚租金:“今年可别赌了,好好规划一下你的钱该怎么花吧!”
有了好消息,老马的儿子和女儿自然都回家来过年,老马破天荒地买了一套体面的新衣服,笑意全写在脸上。听我说话,老马一个劲儿点头,说以前打牌是想借着“火”好赢点儿钱,一步到位把房子、儿媳妇都搞定,“现在房子有了还打个么斯牌!”
说完,老马头一次塞给我一包烟,我一看,是45元的黄鹤楼硬珍品,心想,老马这回真是发财了——要知道,以前他抽的烟从未超过5块钱,每次把他带到派出所,都是他找我要烟抽。
临走时,老马妻子送我出门,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嘱咐她这段时间看好老马,眼看一大笔补偿款年后就要到位,一家人境遇可能就此改变,千万别出乐极生悲的事情。
老马妻子点点头,说今年打工赚的钱大部分在她手里,只给老马留了一点儿零花。儿子女儿也交代了周围的亲戚朋友,今年绝不能跟老马一起打牌,不然老马输多少他们就去要回多少。
我这才点点头,离开了老马家。
后来的日子里,派出所按要求组织辖区扫赌,我也确实没有再抓到过老马。同事纳闷说今年在牌桌上怎么没见到老马,我还为他辩解,说老马赌钱是为了赚钱翻盖房子,现在新房子已近在眼前,干吗还要赌?
同事却一脸不屑:“小李你有时简直单纯得不像个警察,我这么跟你说,老赌棍改不了的,老马今年肯定还会赌,而且会玩得更大,你信不信?”
我不信。
同事说:“那咱打个赌吧,就赌半个月的早餐,肉夹馍配羊肉汤!”
5
那年进了腊月,辖区小广场边的岔路口旁,经常停着一辆破旧的中巴车,挡风玻璃上挂着“XX市—XX县”的牌子,像是一辆等客的县际客运车辆。
起初我没怎么注意这辆车,有几次看到老马一瘸一拐地上了车,我以为他年前要去邻县走亲戚,还跟他打招呼,他却哼哼唧唧地扭头就走。
我没当回事,但没过多久,市运管办的执法人员就找到交警队和派出所来,说怀疑那台车有问题,因为本地运管办的档案里并没有那台车的资料。运管办还说,最近街面上传出风声,说那台车是隔壁县一个地下赌场专门来我市拉客的套牌车,因此运管办要求与交警队、派出所搞一次联合执法,把那台车找出来,查个明白。
我忽然想起老马匆匆上车和见了我扭头便走的样子,心中暗叫不妙——不单是心疼自己要请同事吃半个月肉夹馍配羊肉汤,更要命的是,按照以往经验,这种拉客赌博的“场子”一般都是“杀鸭子”式的——赌局大不说,而且只要赌客进去了,基本不输光不会出来。此外,“场子”里面一般配套有“放码”的人,即便赌客输光手里的现金,还可以当场借高利贷。
就老马那性格,估计这一去就凶多吉少了。
果然,市局治安支队接到通报还在调配警力,辖区医院急诊科的电话就打到了110指挥中心。那天,我接警赶到医院,保卫科的干事对我说:“一辆面包车送来一个男的,说是犯病了要抢救,急诊医生上去一看,人都已经僵了,还救个毛线,转头想找那辆面包车,却发现它跑了。”
“送来的人呢?”
“还在急诊室躺着呢!”
我随保卫干事走进急诊室,掀开白布单,一眼认出了老马。
送老马来的那台面包车用的是真牌照,我们顺线追踪,案子很快就破了。在邻县公安机关的配合下,开设赌场的一干人等被抓获归案。经讯问得知,开设赌场的老板知道年关将近,很多外出打工返乡的村民手里攒了一年的钱,数额不少,加上年后我市有几个行政村要拆迁,很多村民会发一笔“横财”,因此铤而走险,组织了一批人开起了赌场。
坐在讯问室里的赌场老板承认,老马确实是倒在他的“场子”里的,他知道老马家离这儿不远,怕给自己惹是非,便派赌场“马仔”赶紧把他送去医院抢救,又因为怕警察追查,一听说老马死了,赶紧让“马仔”溜走了。
法医鉴定说老马以前有心脏病史,死因是心脏骤停,估计是死前受了很大的刺激。我问赌场老板怎么回事,他交代说,自己只知道老马那天十分亢奋,最后一把“梭哈”,输得不轻。
后来抓获的其他同场赌徒笔录,也印证了赌场老板的说法。
出事之前,老马已在赌场里熬了三天三夜,先是输光了带去的现金,然后找“放码”的人借高利贷,要用那三套拆迁后的回迁房做抵押。“放码”的人知道年后拆迁的消息,也明白老马现在的“身价”,二话不说把钱放给了他。
老马拿到钱继续上桌,开始赢回了一些,但后来却一直输。眼看三套房还剩一套,老马心里开始鼓噪。最后一局,他可能感觉自己手中的牌不错,急于“赶本”,索性把桌上的钱一把“推了”。
“那局他要是赢了,不仅三套房全回来了,还能再赚辆好车!”
然而,开牌之后,老马却一头栽在了牌桌上。
“他本来觉得自己稳赢,没想到牌就差了一点点,结果全完了。”
我拿着做好的笔录让赌徒看一下,签字捺印。他看到笔录抬头上写的讯问民警姓名时,抬头看了我一眼。
“你就是李警官?”赌徒问我。
我有些诧异,不知他问这个做什么,点点头,把警官证亮给他看。
“嗨!老马最后那把推牌之前还说呢,这会儿可千万别遇到那个‘黑皮狗子’李XX来抓赌。之前邪了门,自己以前几次要赢钱了都被李XX‘戳了局’,这会儿要是再遇到他,自己可是‘掉得大’(亏大了)了!”
我愣了一下,然后冷笑一声,不再搭理他,开始心疼输给同事的那半个月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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