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新亭泪 (1)
天气寒冽,屋外北风呼啸,刮过树梢呜呜作响,大堂内一片寂静。四大山庄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作声,实是难以相信神鹰坊和金军气势汹汹而来,损兵折将之后竟然就此离去。
隔了良久,钟摩璧轻轻咳嗽一声,说道:“钧荣,你到外面瞧瞧去。”
薛钧荣应道:“是。”提着一把剑,飞也似的去了。
胡忘归转过头来,目视着白衣雪,眼中充满了迷惑之色。白衣雪尚自没有回过神来,见到师父的问询目光,说道:“这位……这位昭懿郡主似是弟子的一位故人,只是她……何以做了金廷的郡主,弟子眼下也是大感困惑。”
胡忘归点了点头,道:“是……莫姑娘?”
白衣雪道:“是。”打开瓷瓶,从瓶中倒出一粒红色和一粒黑色的药丸,但觉一股奇异的芬香扑鼻而至,心中大喜,说道:“师父,这是她……她给的药丸,可解体内之毒。”
胡忘归接过在手,微笑道:“莫姑娘给的,必是不错的。”张口将两粒药丸吞服了下去。
四大山庄这一回死里逃生,众人回想起来,犹自心惊肉跳,转而想到方心达、丁心怡、龚方震等人委身投敌,均感愤懑不已。
卢惊隐想起自己将龚方震自幼抚养成人,师徒情若父子,他平日里用功也算勤奋,只是天生胆子小了点,不想在神鹰坊的淫威之下,贪生怕死降了金人,心中又悲又痛,口中恨恨低语:“孽徒,孽徒!”闻方霓、云方雹、秦方霈和笪方霄围在师父的身边,想要出言相慰,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苍葭山庄八大弟子感情历来笃睦,情同手足,然而此番总共来的六人,老六龚方震临阵畏死,投了神鹰坊,老七卓方霖更是身遭横死,闻方霓等人神色悲戚,默默流下泪来。
就在此际,薛钧荣匆匆赶回,说道:“启禀各位尊长,金人的大队人马已经去得远了。”
胡忘归长长叹了口气,瞧了一眼沐沧溟的尸身,转头向着钟摩璧说道:“如圭兄,金人性子多变,说不定突然杀个回马枪,那可大大不妙。如今元晦兄和小弟身子多有不便,还望你住持大局,我们速速南下才是。”
钟摩璧眉头微皱,说道:“我所虑者,也正在于此。事不宜迟,大伙儿收拾收拾,这便启程。”
众人劫后余生,兀自心有余悸,都想着早一点离开雪山,纷纷手脚俐落地打好了各自的行李。芮婆婆和翟婆婆、郑婆婆等老人,在岁寒山庄居住了数十年,这也不舍,那也不舍,在旁人的连连催促声中,她们方才勉强打好了行箧,眼中早已老泪纵横。
几位婆婆均是年事已高之人,早在多年前便为自己准备好了寿材,路心广、闻方霓等人便用她们几人的棺木,收殓了沐沧溟和戴心豪、卓方霖。众人商议等到下了山,在集镇雇上一辆大车,放置棺木,到了南方之后,再行厝兆。
胡忘归服食了解药,精神微振,但胸口窒闷,身子酸痛,行走颇为不便,独自来到书房非蕊非萼斋,吩咐白衣雪去往雪瀑宫取了雪姑的画像,连同风落问的画像,一起装入囊箧带走。白衣雪仔细装好了两幅画像,《金兰笺谱》和《橘杏钩玄》则是贴身藏好,来到非蕊非萼斋复命,只见胡忘归耳观鼻、鼻观心,正自瞑目打坐,全神运功化毒。白衣雪知道其间的凶险,不敢有丝毫的打扰,垂手静静立在书房的门口。
他伫立静候,想到师父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山庄中收藏了众多古琴名画、棋谱书帖,他都一一舍了,唯独嘱咐自己将祖师爷和母亲的两幅画像带上,心中既感欣慰又觉悲凉,转念又想,神鹰坊此回铩羽而归,岂肯善罢甘休,大伙儿南下之后,山庄势必为神鹰坊劫掠一番,甚至夷为平地,虽然站着大气都不敢透,心中却是思潮起伏。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胡忘归“嘿”的一声,缓缓睁开双眼,吐出一口长气,说道:“雪儿,都收拾好了么?”
白衣雪道:“是。”见师父脸色大为转好,心中甚喜。
胡忘归环视书房,叹道:“这儿住了几十年,一草一木都有了感情,说要走了,心中着实不舍啊。”
白衣雪劝慰道:“我们这回南下,也是权宜之计,日后终是还要回到这里。”
胡忘归点了点头,心想:“但愿如此吧。”说道:“雪儿,那位昭懿郡主真的是莫姑娘?她为何会做了金廷的郡主?”眼中尽是困惑之色。
白衣雪心中早有盘算,听到胡忘归问起,便道:“昭懿郡主确是莫姑娘无疑了,只是她本乃大宋的公主,为何却又成了金廷的郡主,弟子对此也大惑不解。”
胡忘归想起北方流传着一些关于徽宗、钦宗妃嫔的传言,一时拈髯不语。白衣雪见他神色古怪,还道是体内的毒素发作,小心翼翼问道:“师父,你身子还是不舒服么?”
胡忘归微微一笑,说道:“唐门的毒药果是异常霸道,好在这位……莫姑娘给的解药十分对症,为师慢慢调理些时日,料无大碍。”
白衣雪心中登时一宽,嗫嚅道:“师父抱恙在身,弟子本当日夜侍奉在侧,只是……只是……”
胡忘归道:“雪儿,你有话但说无妨。”
白衣雪道:“莫姑娘本是大宋的公主,现如今却成了金廷的郡主,此事太过蹊跷,弟子实在猜不透这其中究竟有何隐曲,我担心……她多半有难以向外人道明的苦衷。若蒙师父俯允,弟子想去……中都大兴府走一趟,弄个明白。”心下寻思:“煖寒会上又叫唐泣给溜了,到了中都,还须揪出这厮,替百里前辈和沈家妹子,报了血仇。”
胡忘归说道:“原当如此。四大山庄此回能够死里逃生,避免了灭顶之灾,全仗着这位莫姑娘援之以手,她既身处险境,我们又岂能坐视不管?我和你钟世伯、卢世伯商量了一下,南下后暂且去往沙湖山庄住上一阵子。为师一路有他们照拂,你不必担心。”
白衣雪喜道:“多谢师父。”
胡忘归沉吟片刻,说道:“数年前完颜亮迁都大兴府,城内禁卫森严,神鹰坊的总部也在城中,你此去务必鉴机识变,万万不可鲁莽行事,能见到莫姑娘,迎回她固然是好,倘若无法相见,切莫任性使气,令自己陷入险境。”顿了一顿,又道:“时世动荡,世道日衰,雪胎梅骨剑你带在身上,路上也好有个防身之用。为师在沙湖山庄盼着你早踏归途,回到我的身边。”
白衣雪垂泪相应。谈及唐樨为沐沧溟殉情而亡,衔恨终天,师徒二人扼腕兴嗟,皆唏嘘不已。胡忘归叹道:“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一个‘情’字,对人缠缚羁绊可谓极深,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为之沉迷而受尽诸般苦痛,也难以醒觉。”语声低沉,带着无尽的怅惘之意。
白衣雪道:“我在唐家堡时,就见过这位唐樨前辈,听说了她的事情。她……她这辈子也委实可怜。”
胡忘归沉默半晌,道:“人生如迅电流光,那些个蜗角虚名,争来争去,到最后无非是虚幻罢了。”师徒二人说话间,庭院中人声嘈杂,就听见闻方霓在门外说道:“胡世伯,大伙儿都准备好了,师父让我来问一问,是否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