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计
原本以为学政大人做媒,这事儿板上钉钉,时砚都已经随大溜准备了一份贺礼,私下里又给准备了不少贴心的东西,就等周先生大婚了。
毕竟来年秋闱在即,满打满算还有一年时间,周先生最好尽早进京做准备,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而对学政大人来说,现在嫁庶侄女是一种提前投资,算是对周先生有知遇之恩,可等周先生在京高中,再嫁庶侄女便说不过去了,届时便是他自家庶女,也不定能让周先生心甘情愿。
因此最好的选择便是现在让两人完婚,然后周先生携妻子一同赴京赶考,两人路上也有个照应。
可谁知这天傍晚时砚正和梅先生说一道新近学会的美食,说到兴头上,见周先生怒气冲冲的家来,走进了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观他神色,脸上两坨潮红,眼神却被愤怒冲击的格外清明,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时砚一瞧就知道发生了让人无能为力的大事,否则周先生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索性将人架着进屋安置在小榻上,然后吩咐杨禾高:“让刘婶儿煮醒酒汤。”
随后便用眼神看周先生。
周先生酒品好的很,不哭不闹,只露出一脸苦笑,朝梅老拱拱手告罪,才对时砚说出了实情。
“我这人没甚朋友,将二位奉为知己,这事儿只能和二位说说。”
原来周先生已经在学政大人的示意下开始准备请人上门提亲事宜,最近一段时间只要有空都在忙这件事,虽有族人帮忙,但三媒六聘就没一样简单的,样样都需要他亲自过问,繁琐的很。
谁知今儿一早出门,便在门口遇上了一个自称是冯家小姐的婢女,细问之下才明白那婢女正好是与他定亲的学政大人庶侄女的贴身丫鬟。
婢女言说她家小姐有几句话想亲口与周先生说。
周先生思及两人之间即将成亲的关系,这时候女方想瞧一眼他是何样貌也无可厚非,只两人行得正坐得端,也是无碍的。便跟着婢女到了一家茶楼包间。
谁知那冯家小姐一开口,愣是叫周先生一口茶噎在嗓子眼儿里咽不下吐不出,憋闷的厉害。
“先生人品贵重,是不可多得之人才,本是小女高攀,这话原不该小女来讲。可小女事出无奈,只能提出这个不情之请。”
说着冯小姐泪眼盈盈的要对着周先生跪下。
周先生自是不能叫她这般行事,虽然心里有了不好预感,也只能硬着头皮叫她把话说完:“不说看在学政大人的面上,今日便是遇到一个路人有难,能帮的周某人也定会相助。”
却也没有大包大揽,说话留了活扣。
不知冯小姐有没有听懂他的暗示,自顾道:“这事原是小女对先生不起,实不相瞒,小女已有了意中人,他心有凌云志,只欠缺些运道,但小女相信他迟早都能实现心中抱负。在小女这里,他是世间顶顶好的儿郎。”
冯小姐咬牙,艰难的吐出一句:“能否求先生去叔父那里,取消这门婚事?”
这么一说时砚便明白周先生借酒浇愁所谓何事了,要说为了一个只在此种情况下见过一面的女子伤心欲绝万不可能,只是他被人卖了还要帮着人家数钱,打落牙齿和血吞,偏要装出开心的样子,是个有血性之人都受不了。
周先生坐在时砚对面,一大碗浓浓的醒酒汤咕噜噜灌下去,抹一把脸:“别瞧着人家那话说的绵软,话里意思硬的很。
我要去学政大人那里主动退亲,还不能说是人家的问题,得从我自个儿身上找毛病!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便要里外不是人。”
现在事情的难点便在这里,冯家小姐明显是不愿意结亲的,且她不愿意告诉家人她与人有私。她在等心上人高中,然后便能顺理成章的成就美事。
于是一推二五六,将所有难题推给周先生。
若周先生主动去学政大人那里挑破此事,这门亲事是不成了,但冯家女子的名声也没有了,冯家能不恨他?学政大人也有女儿的,能不对他心存怨怪?
若周先生忍下此事,当做无事发生,不说胆大包天的冯小姐能出什么昏招,他自己就做不到。
那就只剩下一条路,周先生按照冯小姐的意思,将黑锅自己背了,解除婚约,同时也惹了学政大人不喜。
时砚与梅老对视一眼,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人了,面上波澜不兴,手里的黑白子互博丝毫不乱,一副静观其变的样子。
时砚便用手指敲敲桌子提醒周先生。
“其实,这事儿还有个关键人物并未露面。”
周先生又不傻,只不过是被突如其来的消息刺激到了,这会儿脑子清醒下来,一拍桌子:“对的,只要我先找到冯小姐说的那个男人,使其主动露出马脚,便可将我从中摘出。”
届时,他就成了受害者,选择权重新回到他手上。
时砚食指轻轻敲击桌面发出规则的声响,“依照周兄描述,那个男人出身应该不好,且是个打算走仕途之人,但科举之路并不顺畅,至少远不如你,年龄与你相差无几,算下来至多是个秀才。”
周先生靠着软枕补充:“按理说有担当的男人,这种事应该主动站出来,却躲在一个女人身后,要么那人心机城府极深,要么没有担当,是冯小姐看走眼了。我更倾向于前者。”
这话时砚是认同的,毕竟冯小姐能想出这般阴损的主意,也不是一般女子。
时砚:“如此,缩小范围,我让禾高的朋友私下打探,两日之内必有结果。”
殊不知,被两人认定为城府极深的男人,这会儿气的手都抖了。
“冯莲!我劝你适可而止,你和你表哥之间见不得人的私情那是你们二人之事,我是无意中发现的,也没卑鄙到拿你们这点儿狗屁倒灶之事做文章!你又何必咄咄逼人,拉上我做你们的挡箭牌!?
我是有求于学政大人,却不是要对你予取予求!要我做那活王八,想都不要想!我许某人不欠你的!”
被称为冯莲的女子淡定的很,慢悠悠的尝一口茶,轻声道:“那又如何?我能想办法将你推到叔父面前这便够了,不是吗?
等周思鸿那边主动退了亲,家里定然会觉得亏欠于我,那时我在叔父面前说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想以身相许,家里人势必瞧不上你身上只有一个童生功名,叔父自然会想法子扶你一把。
你放心,叔父好面子,为了不叫人说他苛待侄女,你日后的前程定然不会比周思鸿差的。”
许某人闻言面色奇怪的很:“假戏真做?你表哥待要如何?”
冯莲冷哼一声,放下茶杯,想说“这不是你该关心的!”又怕不说清楚,眼前的蠢货坏了她的计划,毕竟很多事还需要这个蠢货配合。
于是吐露了部分计划:“在你上进的这两年,表哥自然也会上进。”
表哥不过是为父守孝三年被耽搁了,年底出孝,明年便能参加乡试,那时你还是个小小的童生呢,有了扶不上墙的烂泥比较,家里自然会明白表哥有多优秀!
“届时我自有办法使家里放弃你我之间的婚事。”
说着冯莲便笑了起来:“你表现的好些,赢得了叔父的信任,届时叫叔父为你保一门合适的姻缘也不是难事,岂不是一举两得?”
冯莲没说的是,姑父年轻时其实瞧中的是母亲,可阴差阳错,母亲成了父亲的姨娘,而姑姑嫁给了姑父,为了弥补遗憾,姑父便给她与表哥定下了娃娃亲。后来姑父去世,表哥守孝三年,他们家也逐渐显出败落之势。
爹娘便不愿自己嫁到姑姑家,姑姑也因为早年之事不想让她做儿媳妇。但不论如何,她已经偷偷拿到了当初双方定亲的信物,只要自己与表哥心意相通,站在一处,谁反对都不成!
许某人眼眸一米,收起折扇,露出他那副足以迷倒无知少女的样貌,冯莲没瞧见他的神色,只听他咬着牙道:“我知道了,你叫我再想想。”
冯莲从容的很,她笃定这人会答应。
殊不知这人出来茶楼,甩掉跟踪他的人,大大方方取下帷帽,露出许老四的面容,雇了辆马车,直接往苗家赶。
而此时的苗家,时砚正和周先生拿着调查出来的资料,一个个从头到尾的研究对比,想找出那个藏在冯莲身后的男人呢,就被突然闯进来的许老四噼里啪啦的灌输了一大堆。
许老四一点儿隐瞒都没有,将他如何拿着方子接触学政大人娘家兄长,又通过此人接触他家子侄,又通过这些子侄,接触到了学政大人兄长家的孩子,冯莲便是其中之一。之后如何发现冯莲和她表哥有私情,如何被冯莲利用的,以及冯莲的谋算一点儿不藏私的说了个底儿掉。
说的那叫一个口干舌燥,索性抱着茶壶一口气下去了半壶茶,长长的吐口气,这才对时砚道:“那娘们儿自觉将所有人拿捏在手里,从不将我放在眼里,因此想不到你是我兄弟,更想不到周举人与你莫逆之交,狂妄的很呢!”
时砚和周先生对视一眼,虽然没想到他们要找的人竟然是许老四,但仔细一想,依照许老四能折腾的劲儿,搞出来这些事也不是没可能。
这人一来,事情便简单多了。
时砚抬眸问许老四:“你的意思呢?”
许老四打了个饱嗝儿,没筋骨一般躺在椅子上,半眯着眼揉肚子的样子,莫名让周先生觉得,他跟时砚有几分相似。
“那我便假戏真做了吧!”
许老四解释道:“跟那娘们儿比起来,咱们才是一家人,没得便宜了外人,我来是为了跟你们通个气儿,别站出来坏兄弟好事。”
时砚心说,我不管,以你的能耐才要坏事,因此让人时刻盯着那边,随时善后,以求不要牵扯出不必要的人和事。
面上却自在的点头:“这是自然,我还能为了外人坏兄弟的好事?”
许老四走后不久,远在冯家,冯莲身边的小丫鬟因为拿着贴身物件儿偷偷摸摸往外面送,半路上被学政大人撞了个正着,学政大人大怒,下令关了丫鬟,让冯莲在祠堂自省。
同时下令封口,不能让人,尤其不能让周思鸿知道这事。
和兄长发了好大脾气,怨怪兄长不会管教子女,连家里下人都管不住,着实让人气恼。
做完这一切,已近黄昏,学政大人匆匆喝了两碗好下肚的粥勉强饱腹,便下令提那个胆大包天的丫鬟出来审问。
他倒要问问到底是何人居心叵测胆大包天,在明知冯家和周家议亲的当口来这一出,究竟意欲何为?还有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结果没一会儿,下人匆匆来报,说是那丫鬟在柴房上吊自杀了。
学政大人心下暗道一声:“坏了!”
当即让人注意外边儿的动静,并迅速提审冯莲,冯莲不知哪里出了变故,自是喊冤不认的。
可事到如今她不认也不行了,外面很快传出流言,说她和表哥私通,牵连贴身丫鬟,导致丫鬟一命呜呼,现在人丫鬟的爹娘找上门来讨公道来了。
冯莲心下恼恨,猜测是家里哪个姐妹知道了她与表哥的事,便收买了丫鬟,想借此坏了自己名声,加上外面的流言来势汹汹,她心里也慌了。此种情况下,她是万万不会连累表哥的,当即对叔父哭诉:
“其实那些物件儿是阿莲让人送给许公子的,许公子当日于阿莲有救命之恩,自此阿莲便对他念念不忘。后叔父为阿莲许了人家,阿莲心下难过可也知道该守妇道。
便放纵自己给许公子送了那些物件儿,好让许公子上进以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叔父您也瞧见了,除了阿莲的一枚贴身玉佩,其余都是些散碎银子,真的没有其他了。”
冯莲声泪俱下跪在叔父面前:“是阿莲糊涂,可阿莲也是,也是一片好心,并无其他非分之想,万想不到事情会变成如今这样!”
一瞬间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知恩图报,单纯善良的女子,又给暗中使坏之人上了眼药,事情能如此巧合,发酵如此之快,他们都明白,这背后有人推动。
冯莲或许不无辜,可当下爆出此事之人更可恶!
学政大人深深看了一眼这个侄女,什么都没说,甩着衣袖走了,让人连夜顺着线索去查,一定要将背后之人给查个底儿掉,首当其冲的便是被冯莲感恩的许老四许公子。
结果还真是奇了怪了,一切巧合的天衣无缝,丫鬟家人早在三日前举家搬走了,城中流言最先是从一些乞丐中传播开的,一切线索都断了,最后查来查去,只查到冯莲确实隐隐约约有个私相授受的男人,但凭借冯莲身边账目可知,那男人根本不可能是许老四许公子。
冯家人怕了,学政大人彻底恼了,当即做主让冯莲病故。
然后连夜将冯家养在城外庄子上的养女接回家,以慰骤然失去爱女的冯家夫妻。
索性养女性情柔顺,孝顺知礼,关键是和病亡的冯莲在容貌上有六七分的相似,让冯家夫妻心情好了不少,后来由冯父做主,将养女充作亲女养着,并在族谱上以早夭不能留下姓名的女儿“冯莲”为名。
冯家很快给养女冯莲和许老四订了婚事,婚事时间非常赶,没给任何人反对的机会,说是冲喜。婚后直接将许老四带在身边充作幕僚,亲自教导,以做补偿。
当然他们认为这一切的原因许老四是不明白的,许老四也不应该明白。于是对有知遇之恩的冯家人,他表现的十分感激,跟在叔父身边勤学好问,加上为人有几分机敏,很快得了叔父的赞赏。
至于另一头即将和冯莲议亲的周先生,那真是遗憾,未婚妻人选没了,幸好媒人还未正式上门提亲,否则要背上一个克妻的名头了。
经此一遭,冯大人歇了给周先生和自家人做媒的心思,嘴上却道:“你是个好的,可惜我那侄女命薄,不过本官家中还有几个女儿云英未嫁,都是花一般的年纪,你若有相中的,只管跟本官讲,本官为你们做主。万望锦绣不要因此坏了学业才好!”
这话说的客气,表达的意思可就不简单了,周先生一介平民,还真能对着学政大人家的千金随意挑?多大脸啊!这是让周先生主动知难而退!
周先生当即恭谨道:“学生惭愧,辜负了大人的一番心意,经此一遭,已然消磨几月时光,下月便打算进京为会试做准备,大人的一番美意只能往后再报了!”
这边双方面上客客气气的告别,周先生出门时还在门口遇到了给学政跑腿的许老四,两人客气的点头,擦身而过,仿若只有点头之交。
谁能想到,黄昏时分,晚霞漫天,两人热热乎乎的聚在时砚家厨房院子里,围着一个铜壶吃羊肉锅子。
许老四朝时砚举杯:“还要多谢老五你扫尾,论起谨慎,我远不如你!”
没有时砚细心扫尾,他这会儿正艰难的和冯家周旋呢,哪能有如今的舒服日子?
例如那丫鬟的选择,他是随意收买的一个贴身丫鬟,可老五却临时换了一个重病在身无药可医的,给她家人足够的银两,安排好了后事,才有她去的那般果断。
比如丫鬟往外送的东西,他是安排了一些冯莲的贴身衣物手帕之类,想彻底将两人之间的私情坐实了,其他的只能静观其变。
可老五临时让人换成冯莲的贴身玉佩和散碎银子,果然冯莲见事情还有转机,没到鱼死网破的时候,为了保她表哥,便将事情一个人担了,彻底将他给摘出来。
事后许老四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五弟心思缜密,这是一步步算好了冯莲的心思,让她按照他的意思往下走呢。
可怕,着实可怕!
周先生也举杯:“下月便要赴京,提前跟你们道个别!”
跟许老四之间的缘分着实一言难尽,两人莫名其妙的发展成了一张桌子吃饭的关系。
当然了,他想提前上京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在外人眼里千好万好的一桩婚事黄了,这些日子幸灾乐祸看笑话的,假意安慰的,真心可惜的太多了,一个个在他面前带着面具表演,他瞧的闹心。
作为朋友,时砚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不过谁叫祸兮福所倚呢?他提醒周先生:“近几日有空去梅老先生那里瞧瞧,说不定有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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