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Snail
午后的阳光太烈了,随便一束光都能把人狠狠刺穿在地面,钉出一把萎顿的影子来。
连甲级写字楼的玻璃幕墙都扛不住这样的酷热,即便冷气开得再强,只要靠近窗户的位置,都恨不得能被一股热浪直接掀翻在地。
这是八月,也是滨城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这天下火还不如下刀子痛快,fkfkfkfk......蒋怀脸上带着热情周到的官方假笑,耐心回答对面三方网站小记者的问题,一边走神儿的在心里咒骂着这个无脑的天气不给人留活路——为了取景显得高大上,能带出一览众山小的雄浑气势,他不得不坐在靠窗的沙发上,透过钢化玻璃高倍数进行着光合作用。
助理给他选的还是一件深色的西装外套。
总之天时地利人和,今天不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中暑,就算他命大了。
“蒋总,您刚刚说,留学的那段经历,是您职业生涯的重要转折点,”记者看起来刚毕业不久,还是个一脸青涩只会照本宣科念着问题提纲的小男孩,即便问题早都已经烂熟于心,还是忍不住以每三秒钟一次的频率,瞥向手中的a4纸,声音听着都让人喉咙发紧,“这也将尽有十年来吧,那您还记得什么对您影响特别大的事情吗?方便具体说说吗?”
“没有十年,今年第八年,”蒋怀腰背挺得笔直,正被太阳这把熨斗熨烫着后背,嘴角上扬的弧度非常有限,“主要还是一种自主独立意识的培养吧,呵呵,不过都已经这么多年了,具体的事情早都记不清楚了,就不说了吧。”
“是,那出国的时候您22岁......”小记者不太确定。
“21。”蒋怀说。
“哦,21,”小记者笑了一下,又瞄了一眼提纲,生硬的寻找切口,“那您当时有想过,会用这么短的时间,就成为滨城第六届私募大赛管理规模0-1亿组别业绩表现的第一名吗?”
这问题问得有些语病,但大概意思蒋怀听懂了,也就到了他一向擅长的装逼套话环节,准备好的长篇大论自己溜达到嗓子眼儿,憋不住的要往外蹦,他的笑容更深了一些。
“首先我们公司此次参赛的这一只产品呢,虽然管理规模并不很大,但产品结构在设计之初,就有非常严谨的组合框架......”
“对于我们这种刚刚起步的小型阳光私募来讲,投研团队一直是我们最倚靠的宝贵财富,而客户的信任,也一直是我们肩膀上最重要的责任......”
“目前市场环境相对比较严峻,但任何市场条件下,都会有赚钱效应产生,我们坚信只要有对的策略,就没有攫取不到的波段收益......”
“我也想借这个机会,感谢一下邀请我们参赛的组委会,毕竟全国两万余家私募企业,滨城就独占了一半以上,能从这么多优秀的竞争中取得今天这样的成绩,我们还是非常珍惜的......”
蒋总每当说起这些话的时候,就会蓦然脱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连他自己也有些陌生的人,这样的他周身闪闪发光,写好了程序上了发条一样,几乎能够刺瞎对面那个初出茅庐小记者的狗眼。
冗长的两个小时,总算逃离了沙发炼狱。
蒋怀站起身来,招呼助理送走了小记者,自己转回身脱下西装搭在了椅背上。
办公桌上是上下两层的六块电脑显示屏,每一块上都是大盘的不同维度的走势,黑色的背景,k线起起伏伏,宛如他的心跳。
他两根手指掐着后背部位的衬衫,忽闪了几下,透了透风,汗还没消下去,总归聊胜于无。
助理潘虹屈指敲了敲门,未语先笑了,手中递过一杯冰美式,“蒋总,棒棒哒,我估计能给咱们放在网站的首页上,照片我也看了,那小记者拍照水平真不错,给您拍的倍儿帅!”
“蒋总哪回不帅?”蒋怀轻佻的对着潘虹挑了一下眉头,接过咖啡抿了一口,闭了闭眼睛,才叹息道,“现在市场环境不好,行业都难啊,希望这次采访,能给公司宣传一波,让内地的黄总他们坚定一下增资入股咱们公司的信心,不能再拖了,”他长长的嘘出一口气来,“要不我也不会这么卖力气吆喝了。”
潘虹从蒋怀创业自立门户开始,就一直跟着他,如今也快四年了,两人年纪差不多,私下里态度也随便,她回头瞄了一眼门外,几步走上前来,半靠坐在桌沿上,膝头微微碰着蒋怀的腿,放轻了语气说:“对了,过两天嫂子的生日,怎么说?”
蒋怀坐在转椅里瞭她一眼,“你太称职了。”
“少来,”潘虹笑起来,“去年也是我给挑的礼物,今年怎么说?”
蒋怀很少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除了女儿的生日。
他微微蹙了下眉,随即又舒展开来,道:“我脑子里最近想得事情有些多,天天乱乱糟糟的,静不下心来,还是你挑吧,嗯......”他倾身向前,逗弄似的用食指关节轻轻勾了一下潘虹的下巴,“一样的,给你自己也买一份。”
潘虹偏头躲开了,笑着走了出去。
蒋怀的笑意淡下去,还真有点儿中暑的感觉,太阳穴开始一跳一跳的疼。
如果是第一次听到刚刚对话的瓜友,大概会觉得这青年才俊和助理秘书之间有私情,可没有,真的没有。
潘虹有男朋友,感情也稳定。
而蒋怀自己的老婆黄鹂,就是他在国外读硕士时的同班同学,家境优渥,两人的孩子如今都已经上幼儿园了。
至于他和潘虹之间的关系,一来呢,暧昧化一些便于游离在公事之外的私交,毕竟这个职位太需要衷心了,台面上大家都这么做,他也顺势而为,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二来,黄鹂对潘虹并不排斥,去年知道是潘虹给自己选的生日礼物,还夸赞说潘虹的审美比蒋怀强,那蒋怀自己也不觉得还有必要努着劲儿去费那个心思了。
瞪着眼睛又熬了几分钟,大盘进入了集合竞价时段,今日盘面不会再有悬念,蒋怀眼皮有些沉,精神一松懈,迷迷瞪瞪的就睡了过去。
办公室外却一阵嘈杂声,距离蒋怀入睡估计都不超过五分钟。
他皱着眉头,翘腿换了个方向,继续打盹儿。
外头先是一阵无奈的假笑声,潘虹调门儿越来越高,“诶,我们真不需要了,是,我们有pb业务券商给提供的投研支持,足够了,真的,你这个软件,价格对我们来说......”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
潘虹连着“诶呦”了几声,“试用也不需要,真的,真的不用......不是,找别人也没有用,这事儿就我做主了......嗨,我们蒋总不在,他......诶!你等等!你等等!”
公司地面都铺着软地毯,落步无声,可还是能听到隐约的窸窣声,正朝着自己的办公室而来。
蒋怀被接连的扰动清梦,忽然升起一阵心烦,暗想着假使这么简单的产品推销员要是潘虹都拦不住,下周例会上总得找个由头呲儿她一顿。
仓促的敲门声响起,紧跟着根本没有给他留任何余地,房门就快速被推开了。
一个男人笑着高声说:“蒋总是吧,我是......”
蒋怀皱眉没什么好脸色的睁开了眼睛,朝门口望了过去。
时间忽然就像一条被凝冻住了的长河,蒋怀的心脏像被人猝然紧紧攥了一把......
还是刚刚的沙发,两个男人分坐在了两端。
潘虹端了两杯水过来,放在茶几上,满脸困惑的看了一眼蒋怀,低声问:“蒋总?”
蒋怀身体前倾,努力的把紧握的双手掩在茶几下面,用紧紧的绞动,控制着不能抑制的轻颤,缓了好几轮呼吸,才反应过来,仰头快速扫了一眼,“啊,这、这是我在国外的同学,葛筝。”
“哦,这样啊,”潘虹笑着点点头,“那不耽误您二位老同学叙旧了,我先出去了。”
她一离开,房间里再次弥漫起了些微局促的尴尬。
八面玲珑的蒋总只觉得自己寒暄时刻总能井喷的大脑一片耗竭的莽白。
他眼神只能维持盯在茶几下隐隐露出来的那一双鞋尖上。
还是坐在对面的葛筝笑了一下,语气十分熟稔的说:“你怎么改名字了,蒋怀?呵,我都没往一起联想。”
蒋怀快速的朝对面的人扫了一眼,也没看清眉眼,目光又避到了一边,“工作了嘛,给自己改了个艺名。”
“哈哈哈,”葛筝非常配合的捧了下这个包袱,动作幅度略夸张的举头看了看,“混得不错啊。”
蒋怀下意识勾了勾嘴角,又让心率过速给坠了回去,他想说当初......不,这个开头不太自然,又想问如今......不,当初与如今,哪个句式延展下去的话题,他都自认很难接的下去。
千头万绪的情绪泉涌似的在脑袋里开了锅,熬煮出了满满的一头浆糊。
这时候的电话铃声能救命。
手机一响,差点儿直接被蒋怀自己给掐死,他艰难的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晃了晃手机,站起身来,“我去接个电话。”
“好。”葛筝在身后轻轻应了一声。
蒋怀闷头走进一间空着的小会议室。
电话里是一个同行业内的朋友,来和他勾兑对当日盘面的看法,没有正经事,纯属扯淡。
蒋怀一直把这种谈话看作是磨练自己飞升能力的重要关卡,一向能满嘴跑火车的和人家一气儿侃完上下五千年。
可今天他心里却慌的没了边沿,嘴里随便应着,脑子却并不知道飞去了哪里,跟喝大了断片儿似的,一团一团的空白。
“操,这才几点,你丫就喝大了?”电话那边发现了端倪。
“刚完事一个采访,缺氧了。”蒋怀勉强回了一句。
他心里非常矛盾,既有些想赶快挂断电话,飞奔着回去的冲动,又有种希望电话永远不要挂断,使他可以有永远留在这里的借口。
他回身快速的瞄了一眼办公室的门,只一眼,就烫的他眼睛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那扇门,成了天堂的入口,也成了地狱的阶梯。
那里深锁着的青春秘密像淤泥满覆的枯井,拂开枯叶,空敞着井口黑黝黝的,使人脉动,也使人窒息。
蒋怀甚至不知道电话是何时挂断的,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听筒里只剩下刺耳的忙音。
他想抬脚,鞋底却仿如被钉在了地面上。
他有些疯狂的甚至有想要不顾一切高声呐喊的欲望。
不行了,快要......站不住了。
潘虹是人间好助理,她适时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像极了一口稀缺的氧气,给耽溺于深海中的蒋怀一口喘息的苟活余地。
至少有第二个人在时,蒋怀会勒令自己必须镇定下来。
他艰难的抬起手腕,看了看上面的时间,“你......定个饭店吧,隐蔽点儿的小包间,环境好一些,档次......高一些,我要请......同学吃个饭。”
潘虹眉宇间的神色有些微妙,却按耐着没有表露出来,“蒋总,您的同学他......您刚出来接电话,他就已经走了。”
走了啊......
怎么走了......
蒋怀扶着会议桌,就近坐了下来——他不想让潘虹看出来他的异样。
潘虹弯了弯唇角,又笑道:“不过实话实说,您这同学长得还真不错,就是......”她快速的蹙了下眉,声音低了一些,“就是瞧着有些落魄。”
走了啊......
蒋怀甚至都没听清潘虹的话。
他脑子里只有又空落又解脱的一个念头:葛筝已经走了。
在他找了他八年之后,他猝不及防的出现,又如此的轻快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