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前尘往事
()二姑娘离开大夫人的院子,带着丫鬟春云,直奔蓼园正房。守门的秋雁见她气势汹汹,赶紧喊了一声:“四姑娘,二姑娘来了。”话音刚落,二姑娘如同一阵风般卷进里屋,跟着就传来砰砰的瓷器落地声。紧接着,二姑娘又如一阵风般在卷出来,扬长而去。秋雁回过神后,小心翼翼地走到里屋门口张望了一眼,只见四姑娘坐在案边,眼睛里全是恨意,身子气的发抖。秋兰见她探头探脑,说:“看什么看?滚出去。”秋雁吐吐舌头,赶紧跑回门口,只见东厢房的槐花往这边张望着。一会儿,槐花走过来,好奇地问:“方才那动静是怎么回事?”“不小心把一个茶杯碰到地上了。”槐花知道她没说实话,不高兴地睃她一眼,回了东厢房,和茶妹说:“一个茶杯哪有这么大的动静?一整套还差不多,指定是二姑娘摔的。”茶妹害怕地说:“二姑娘的脾气真大。”“那当然。”槐花艳羡地说,“二姑娘可是咱们府里正儿八经的姑娘。”茶妹说:“可是这脾气也太吓人了,我瞅着还是咱们姑娘温柔可亲点,也好侍候。”“咱们姑娘?”槐花不屑地撇撇着嘴,“你什么时候还真把她当成自家的姑娘了?”茶妹怔了怔,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渐渐地开始信服阮碧了。槐花瞅一眼里屋,压低声音说:“茶妹,你可别傻了,咱们难得进到后院,可别放走了这个机会,另找个好主子才是正事儿。”茶妹从前就与她相识,也听过类似的话,那时候觉得很有道理,这会儿听来却有点刺耳了,皱皱眉,说:“不早了,我去厨房了。”拎着食盒往厨房走,快到时,只见厨房檐下一个年轻貌美的丫鬟不停地打量着自己,便冲她微微一笑。那丫鬟也笑了笑,走了过来,说:“可是五姑娘屋子里的茶妹?”茶妹点点头,问:“姐姐是?”丫鬟说:“我是老夫人院子里的冬雪,以前侍候五姑娘的。”茶妹听过她的名字,微微惊讶,说:“冬雪姐姐好。”冬雪笑盈盈地说:“茶妹妹好,我刚才一瞅你就特别面善,便厚着脸皮与你攀谈,没有唐突妹妹?”一听这话,茶妹受宠若惊。她以前是前院里端茶送水、扫地抹桌的粗使丫鬟,接触的也都是最下等的仆役,说话都是吆来喝去的。进了蓼园后,其他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都看不起她,便是好脸色都没有一个,更不曾搭理过她。忽然冒出一个冬雪,长的体面,说话又动听,心里顿时就倾倒了。冬雪又拣了一些好听的,只说得茶妹心花怒放,短短几分钟,心里就把她当成了亲姐姐一般看待。两人约好改天再聚,这才分手。此后两天,茶妹每回去厨房打饭,都会碰到冬雪,虽只能说上几句,感情却越来越好,因此,有些事情也就顺利成章了。一日中午,阮碧吃完饭,茶妹进来收拾,压低声音说:“姑娘,冬雪姐姐说她很想你。”阮碧先是一怔,然后笑了。第二天中午又收到了冬雪写的字条,阮碧也回了一张纸条。晚上,这张纸条就到了冬雪手里,她回到房间,展开细细地看着。刚看一半,郑嬷嬷忽然回来了,冬雪赶紧把纸条藏在枕头底下,站了起来,说:“干娘你回来了?”郑嬷嬷的脸色不太好看,瞪着她说:“你老实跟我说,最近是不是跟五姑娘屋子里的菜妹来往?”冬雪犹豫着点点头。郑嬷嬷恼怒,一巴掌打在她脸上,说:“你又犯糊涂了,这院子里多少只眼睛盯着呀?现在人家还只是来告诉我,要是直接告诉老夫人呢?早知道你这么胡闹,上回我就不该救下你。”冬雪捂着脸扑通跪下,说:“干娘,五姑娘她好生可怜,再说那一回不是五姑娘的错。”“丫头,我早跟你说过了,不管是不是她的错,都是丢了咱们阮府的脸面,又害得大少爷在同窗丢了脸,这两样正好是老夫人和大夫人最在乎的,老夫人和大夫人又素来厌恶她,只是软禁着她,已经算是仁慈了。”冬雪说:“如果这一回被软禁的是老夫人,我想干娘也一定不会见死不救。”郑嬷嬷怔了怔,心里的一腔怒气微微消却。“我真拿你实心眼儿没有办法。干娘我不是个心狠的人,只是在府里要保全自己的上上之策就是要少管闲事,特别是主子之间的事情。你可想过,老夫人为什么如此厌恶五姑娘呢?”冬雪摇摇头。郑嬷嬷又问:“那你可知道五姑娘的生辰?”冬雪又摇摇头,五姑娘从不过生辰,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府里没有人敢提五姑娘的生辰,只因为五姑娘生辰便是老太爷的死忌。”冬雪一怔,忽然想起老太爷的忌辰拜祭,阖府上下只有五姑娘是不准参加的。郑嬷嬷看着闪烁的烛光说:“当年兰大姑娘跟沈家少爷因为三年无出和离,回到府里两个月后才发现已怀身孕,报与沈家,沈老夫人却说,谁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种?老太爷一怒之下,咯血晕倒,从此就落下这么一个病根。五姑娘出生那天,下人们禀报老太爷,他只说一声好,就忽然晕倒在地。大家都说,是五姑娘克着老太爷……”冬雪大吃一惊,刑克之事最是忌讳。年少时,她家乡有个女子新婚那日,婆婆死了,人人都道是她克死的,夫家当即休妻,此后家人邻居都避着她,不到一个月,这女子就上吊自杀了。“……当时老夫人怕五姑娘不祥,把老太爷克死,叫我把她淹死……”冬雪忍不住“啊”了一声。烛火摇曳,郑嬷嬷的脸色也是阴晴不定。“……我当时心里不忍,拖拖拉拉着,只盼着老太爷能醒过来。许是苍天真听到我的声音,黄昏时,老太爷真的醒了过来,说想见五姑娘。我抱着五姑娘过去时,老太爷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但是看到五姑娘,老太爷十分欢喜,说什么石之青美者碧也,特别给五姑娘取名叫阮碧,记得大老爷名下,又嘱咐大老爷好好教养。直到老夫人点了头,老太爷这才撒手西去。有老太爷临终嘱咐,五姑娘性命是保住了,可是老夫人和大老爷恨她夺走老太爷的命,又认定她是不祥之人,自然厌恶她。”冬雪默默地流下眼泪,她从前就发现老夫人对五姑娘特别苛刻,只道是她不喜欢五姑娘的性情,却原来还有这么一桩前尘往事。郑嬷嬷看着冬雪说:“若没有干娘的拖拖拉拉,五姑娘的一条性命早就不保了,到如今,老夫人想起的时候,还三番五次责问我,是不是故意的?所以,冬雪,干娘不是心狠的人,只是怕老夫人迁怒于你,卖掉还是事小,到时候随便找个事由将你送官,你便没有出头的日子了。”“可是,干娘,我心疼五姑娘呀。”郑嬷嬷扶起她,说:“我知你心疼她,有老太爷的嘱咐,她的性命无虞,如今她也大了,再过一年寻个亲事,嫁过去,剩下的就看她手段了。我看她如今的手段十分了得,连汤婆子这般奸滑都被她使的团团转,你又何必担心呢?你就放下她,安心过你自己日子,你也大了,改天我请老夫人给你找个管事的,以后虽不能大富大贵,也能衣食无忧。”冬雪眼眸低垂不吱一声。郑嬷嬷微微恼怒,又微微失望,松开手走到床边坐下,说:“罢了罢了,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倒底不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再怎么亲厚也是隔着一层的。”“干娘。”冬雪着急地嚷了一声,“你怎么说这种话?在冬雪的心里,干娘比我亲娘还亲。”郑嬷嬷冷笑,说:“你也别说这种漂亮话,若真是如此,怎么连我一句话都听不进?”“干娘,我与五姑娘从小一块儿长大,情同姐妹,我如何能置她于不顾?”“你不过是个小丫鬟,有什么能力顾她?”“干娘。”冬雪犹豫一会儿,低声说,“我准备自赎。”郑嬷嬷诧异地抬头看着她。“你哪里有银两赎身?”“五姑娘托我藏起来的银两与首饰。”郑嬷嬷眉头微皱,问:“可是五姑娘给你出的主意?”冬雪点点头。郑嬷嬷又问:“你又没家,自赎以后去哪里?”“五姑娘说,让我带着银两去找兰大姑娘。”“广州路途遥远,你连府门都很少出,如何去?”“五姑娘说,让我请标行(后世的镖局)送我去,若是标行不行,就跟商队一起走。”郑嬷嬷摇头说:“如何使得?路途遥远,人心险恶,你又年轻貌美。”“五姑娘叫我着男装抹黑了脸。”郑嬷嬷十分诧异,五姑娘不过十三岁,又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怎么好象十分了解外面,且有这么多的古怪想法?摇摇头,说:“还是不行,一日还好,日子一久,难道瞧不出你是男是女?”“五姑娘说了,如果你还说不行,就请干娘指条明路。”郑嬷嬷愣住了,说:“她果真这么说的?”冬雪点点头。郑嬷嬷看着烛火微微出了一会儿神,说:“罢了罢了,我原先只道她藏起银两是怕被下人们搜刮了,却原来她早预想的更远。如今看来,五姑娘当真与从前判若两人了。我自恃眼力,却看不明白她。我已经老了,所图所想,无非是为你谋个好前程。但你既然心意已定,将来如何,便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原本二夫人娘家有支商队,专门从广州运货到京城,只是若去求二夫人,难免她有想法,禀告老夫人也不一定。我从前管着府里一些事务的时候,也认识外面几个人,有个交好的老乡,也是走商队的,只是走的湖南,我去求他,带你到湖南,再替你寻个稳妥的商队带到广州,你看如何?”冬雪欣喜,俯身拜下。“多谢干娘。”“有一件事,我需得提醒你。”“干娘请讲。”“兰大姑娘再嫁的夫婿并不知道她有个女儿,你只能偷偷告诉她。”“是,干娘”郑嬷嬷又嘱咐冬雪一些事情,诸如兰大姑娘夫家如何,兰大姑娘性情如何……直到三更,这才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