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永不原谅
归家已有半载,心还会痛,怨还存在,但心绪已平静。还记得那天我活生生出现在母亲眼前时,她哭得肝肠寸断。对母亲,我很内疚,于是在家陪伴了她半年之久。
这段日子想通了很多事,许子杰说得没错,老师是我喜爱的职业,不管进Z市那所学校的初衷,既然还存有机会,就没必要放弃。就是不知道隔了这么久,那个机会还在不在。
而人一旦妥协了一件事,那么别的事妥协起来也不觉得困难了。我打算回去工作后,入住回原先的房子,一来那里离学校近,二来在Z市找租屋价格不菲,这在之前就已领教过,三来我的存款在挥霍中快见底了,人还是要生活的。
可能人真的会改变,多年前他要把房子留给我,我清高地挥挥手说不要;不久前我看到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讽刺地冷笑;年前机场最后那一面,许子杰递给我钥匙,直觉想要拒绝。反而是回乡后,思绪沉淀,却能接受了。
对自己好一点,因为一辈子不长;对身边的人好一点,因为下辈子不一定遇见。既然没人爱我,那么唯有自己爱惜自己。
重踏那块土地,先去了学校办手续。校长见到我时表情很惊讶,但态度很诚挚,十分欢迎我回归,不管因为什么,入校复职不是问题。等安排妥当后,才离开学校往公寓的方向走,脚步有些迟缓,当插入钥匙推开门的瞬间,我的视线环过整间屋。
心绪从高处走至低端,最终平静。整个屋子重新布局重新装修过,全然没了以前的风貌与痕迹,推开里面的两扇房门,主卧仍是那间,换了一个格调,连一丝细微相似处都没有。客房改成了书房,一台新电脑摆放在书桌上。
似看到桌上放了什么,走近低头看去,原来是房产证和一把钥匙,是留在他那里的备用钥匙。我眯了眯眼,我还是决定换锁,要断就断得彻底点吧。
将锁换了之后,原想将两把旧钥匙扔掉,后来想了想还是拉开抽屉放起来,却发现抽屉中有个红色盒子。打开后见银光闪耀,那块佛牌安静地躺在里面。兜兜转转,这个牌子还是留了下来,不想去猜测什么,把钥匙放在里面,盖上盒子,也关上了抽屉,就此尘封。
没过几天就开学了,我又正式投入了教育事业。重回学校,浓浓的书卷味扑面而来,老师们和蔼的笑,孩子们天真烂漫求知的眼,一切都安好。
某日清晨的校门口,遇见了一个故人。是曾经在C市与我相亲后又交往了一个多月的林医生,他送一个男孩来上学,在校门口遇上时均愣了一愣,他先开了口:“余浅?”
我微笑点头,人生何处不相逢,缘分是那么微妙。
至那天后,常能见到林翔来接送男孩,林翔是林医生的名字。偶尔顿步闲聊几句中,得知男孩是他的外甥。某天他却一脸挫败地问我:“余浅,是不是我做得太隐晦,你都不知道我在重新追求你?”我怔愣住了,有吗?
他见我的表情,越加无奈了,夸张地抚了抚额后摆正了脸色:“那么,现在正式宣问,我可以追求你吗?余老师!”莫名地,我被他最后的“余老师”三个字给逗笑了。
只见林翔苦笑着懊恼地说:“我很认真的。”
我歪着脑袋,把他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然后道:“容我考虑考虑。”惊喜立即浮现在那张温润的脸上:“行,考虑多久都没问题。”想了想又觉不对,又加了一句,“但也别考虑太久啊。”我顿时笑弯了腰,这个男人真是可爱,只是……垂落的眼角有湿润溅出,我抬手轻轻抹去。
虽是模棱两可的答复,其实是已经同意了对方的追求。这一应下,是杜绝了心再漂流,也终归接受了平凡的幸福。不敢说林翔会是我后半生的幸福,但与他也算有缘。
在交往一段时间后,彼此就明确了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意愿。
一直都知道,同在一座城市,即使相遇的概率渺茫,但也有可能会碰上。所以那天在医院大厅等林翔下班时,看到正门走进的一男一女时,没有任何意外。
不能算狭路相逢,只能说再见已是惘然。
许子扬是沉步踏入的,我刚巧抬头撞上那目光,他身形倏然而止,然后定定地看着我。墨拓般的重瞳里印着我的身影,却是,波澜不惊,像在看待一个陌生人。我移转开目光,在顾卿微身上划过,看向正从里面走出来的林翔,笑着朝他走去。
伸手圈住他的胳膊,轻问:“我们去哪儿吃饭?”态度亲昵自然,实则我紧握的掌心已经冒汗。以为早已建设好的心态,在遇见时都成了废弃,还是无法做到漠视。
眼角的余光中,那人已经大步走离,还有道目光落在我身上,来自另外一个人,但我无暇去理会。之后我很少再去医院,基本上都是等他下班后过来再碰面,也没有再遇到一些不相干的人。
直到某天,手机上忽然发来一条奇怪的短信:星城二楼,208号包厢。我看到后随手删了,以为是谁发错或者是什么诈骗短信,可很快又发来一条:余浅,去星城二楼208号包厢,你会看到意想不到的事。
这一次,可以肯定不是发错了,陌生号码是针对我发来的。但我仍然决定忽略这个信息,对方是何意不明不白,没有道理我要走这一趟。
过了大约十五分钟,第三条短信又来了:余浅,你难道不想知道许子扬的近况吗?
我直接拨号过去,可那手机在响了三下后,直接关机了。之后再无信息传来,看看时间差不多十一点半,正是午时,我将手机揣在兜里,就走去学校食堂吃饭。但食不知味,心里像被猫爪子抓过一般,脑中反反复复都是那三条信息。
等到人站在星城饭店楼下时,我都觉得还恍惚,身旁的陈老师推了推我道:“既然来了,就上去看看啊。”陈老师是与我在校交好的同事,她见我神色不对就关切询问,我想了想把那三条短信的事讲给她听,解释许子扬是一个认识的人。
她给我一分析,可能我这个“朋友”有什么事,不妨去看一看,还热心地提议陪我一起过来。如此两人就站在了星城楼下了,这是一个私家饭馆,档次可说高级,但一想,许子扬去吃饭的地方,还没哪个是低级的。
进门时迎宾小姐询问我们可有预约,我报出了208包厢号,那姑娘将我们看了看后,神色犹疑地引我们上楼。到了二楼我才有些了悟那姑娘的神色,原来这208包厢是在楼层最里头,越往内走包厢就越精致。
可能是见我们神态自然,迎宾的姑娘也是信了,待到门前要敲门时,门从里头开了,是服务员端着空盘出来,姑娘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我和陈老师对望了一眼,硬着头皮假意走进里面。这才发现包厢是里外隔层的,进门是小的会客室,安放了两张长沙发,中间用一个红木窗格的屏风隔开,并不完全遮挡,依稀可看到里面的觥筹交错,杯盏相碰声也时而传来。
我顿生悔意,是脑子发昏了走这一趟,跑来做什么?看许子扬应酬?被他瞧见了,我这脸往哪儿搁?正要转身拉门离开,陈老师却拉住我轻声问:“快看看,你朋友在不在?”
视线匆匆朝里面瞟了眼,已是瞥见了那人的身影。不是我敏锐能一下就找到他,而是他在任何场合都扎眼,想忽略都难。但一看之后觉得有些不对劲,定了定视线,几分钟后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整个桌台上人不多,就五六个人,这些人即使眼角都有纹路,也能看出藏不住的精明与暗沉。我站了这么几分钟,前前后后就看到许子扬一个人在喝酒,其余几人都在笑谈着,神色漫不经心,偶尔象征性举了举杯子,都只浅抿一口,而许子扬就整杯灌下。
这种场景,要么就是他嗜酒如命,要么就是他在被灌酒。
他的脸色是不正常的白,上回在医院看到他时,我有意忽略了件事:他十分清瘦。这时透过红木的小格子看着里面的他,不知是否是角度问题,觉得比上回越发瘦削了。
喑哑的声音,是因为酒烧了嗓子吧:“何老,您看那件事……”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子扬啊,今天不谈公事,纯喝酒,来,让人再上一瓶五粮液。”
他顿了顿,随即浅笑着点头附和:“行,我去催催服务员,怎么不见人来?”说完就撑起身来,我心中一惊,刚退了一步,就见他一个踉跄,身形晃了晃,好不容易才站稳。
之前那个被唤何老的男人调侃而笑:“子扬不会是喝多了吧,那可真是没尽兴啊。”
“何老说没尽兴,这就是子扬的不是了,来来来,我这杯先给你满上,敬何老一个!”旁边的人堆着满脸的笑,将自己杯中的酒倒在了他杯子里。我蹙了蹙眉,以为他不会喝,这人有轻微洁癖,又岂会喝别人喝过的酒?
可他眉都没皱一下,端起酒杯朝何老一伸手:“敬你,何老!你随意,我干了!”
清脆的碰杯声,他仰头喝干了酒,一滴都不剩,那何老倒真是随意,几乎唇都没沾一下酒液,那微笑的眼,幽深漠然,嘴角的纹路噙着恶意。
我拉着陈老师走出了包厢,正好看到服务员迎面而来,手中的托盘上是一瓶未开封的五粮液。钻进了洗手间,陈老师问我可曾看到朋友,我用凉水洗了把脸抬头,沉目盯着她看。
她有些无措地看着我,问道:“怎么了?”
我转开目光,视线定在水池里残余的水滴上,轻声问:“是谁让你带我过来这里的?许子扬?”清晰的抽气声,她的声音变得不稳:“余老师,你在说什么?”
人只有在两种状态下会有此反应,被说中和心虚,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代表的含义让我蓦然而笑,抬起眼时笑意收敛,只剩淡漠。“陈老师,你是他安排在我身边的对吗?”
只要细心去留意,就可发觉这个与我交好的老师是慢慢主动接近我的。我在学校虽性情看似温和,但与人相处都带着距离,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后遗症,对人心的防备成了我的本能。
后来相处中感觉出她的善意,心道学校是最淳朴的地方,哪来那许多钩心斗角,也就放下了戒心。却没想我终究还是棋差一招。
陈老师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好一会儿才艰难开口道:“我是在你回学校的半年前入职的,许先生找我时只说如果有一天,有个叫余浅的老师来学校,帮忙多照应下。后来一学期结束也没见你出现,以为可能这事也就算了,没想开学前几天他突然打我电话给我说你已办好入职手续,拜托我正式开学后对你多照应。”
她讲到这儿时抬起眼正视着我道:“这就是我和许先生所有的交集。从那天后,他再没联络过我,甚至都不曾打探你的情况,直到今天,我看你神色不对,你把信息给我看。不管你信不信,这短信不是我发的,而我也好奇许先生究竟怎么了,所以才怂恿你过来。”讲完后,她的脸上已是一片坦然,人往往揣着秘密时心有不安,吐露出来了反而轻松了。
这时有人推门而入,我们对视的目光同时移转开,她看了看时间道:“下午还有课,我先回学校了,需要我替你请假吗?”
我摇摇头:“你先走,我等下就回。”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率先走了出去,并未多做劝言。这样的态度,我对她的话信了八分,看来她确实与许子扬的交集并不多。那如果这三条短信不是她发的,又会是谁?许子扬?我直接否定。
刚才那一幕,几乎可以说他看起来很狼狈,以他的骄傲与清高,不可能想让我看到这些。他似乎对那何老有所求,所以放低了姿态,任由他们灌酒。尽管从未见过应酬时的他,但从他以往孤傲的姿态也可辨出,他不曾这样过。
我在疑惑间抬头,看到镜中的自己,猛然惊醒,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分析他?与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他是好是坏又与我何干?一看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就要上课了,再不能拖延,连忙整了整衣冠,拉开门往外走。
可只走了一步就戛然而止,因为对门传来的声音是那么熟悉,随即脚步声移动,我就如被钉在原地般,无法避免地看着许子扬从男洗手间里走出来,目光碰触的刹那间,他愣在门边,我则僵硬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因为刚刚呕吐过变得白中泛青的面色,心里钝钝地疼。
“浅浅?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晃过神来后问。
我顿时有了怒意,昂了昂头:“过来吃饭,不行吗?”
他的瞳孔缩了下,随即点点头,抬步往外走,走了两步又顿住回过头问:“最近可好?”
我听着那干裂了般的嗓音,心里发堵,回了两字:“很好!”他唇角上扬着笑了笑,但在那惨白的面色下显得孤凉,没再逗留,也没后话,他就直接往包厢的方向走了。这是半年来我与他第一次对话,苍白而无力。凝着那抹身影,一直觉得穿深色西装的他气度从容,潇洒英俊,今天却觉得这个颜色很沉重。
回到学校时,还是迟到了十分钟,半日都在心神恍惚中度过。此种状态一直维持到放学后走到公寓楼下,发现林翔等在那里,连忙抛去杂念走向他问:“回来怎么没打我电话呢?”他这两天去外省参加医学会议,与同行做交流,眉眼间可看出有些疲累,定是赶着回来。
他温和地笑道:“想给你个惊喜。”俯身过来,凉意划过,在我脸上印下轻吻,随后道,“口很渴,可以请我上去喝个茶吗?”
我心中一顿,抬起头看他,黑眸中有着隐隐的希冀,我迟疑了下还是点了头。进门后,就引他坐进沙发,然后去厨房里烧开水,有些心神不宁。知道妥协的这一步代表了什么,不见得会发生什么事,而是正式接受这个男人走进我的生命。
林翔是个很会安排的人,可能下一步他就会带我回家见家长了吧,然后水到渠成,慢慢步入正轨,往婚姻的方向发展。果然一盏茶后,林翔起身似开玩笑地提议我与他一同回去吃饭,见我推脱也不勉强,只嘱咐我记得吃饭。送到门口时,他突然回转身来抱住我,唇压了下来,清冽的气息笼罩过来。
我无法描述当时的心情,在唇被吞没的刹那,身体是倏然僵硬的,而他的吻很温柔,并没有强求探入,只在唇瓣上轻吮,浅尝辄止后就松开了,然后他叹息着说:“这两天我好想你。”我麻木地直觉回道:“我也是。”眼镜背后的黑眸顿时染了笑意,转身离去的步伐轻盈,足见他是喜悦的。
唯有自己知道,我没那般想他。
关上门后,在门板上靠了会儿,手指抚过唇,那里没有残余任何气息,到底是不同的。不管是感觉,还是方式,如果是……我强令自己停止思绪,不能再深想下去了。
刚要走进厨房,忽听客厅传来音乐铃声,这铃声好像不是我手机的,找了一圈在沙发的中缝里发现了林翔的黑款手机。上头闪烁的名字是“家”,应该是他爸妈打电话来催了,考虑着要不要接,没想铃声止息了。
恰好我的手机在响,接起来一听是林翔打来的:“浅浅,是不是我手机落在你那边了?”我瞟了眼手中的机器:“嗯,你落在沙发缝里了。”“那我现在回来拿一下。”
想必是会有很多工作电话,所以比较急吧,我暗自猜测着。林翔回来得很快,开门把手机递给他时,见他额头微有薄汗,不由得笑道:“那么急干什么?手机落在我这里又不会跑。”
他接过机子后,可能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是晚上要做会议记录,一些问题还要跟别的医生探讨。”他顿了顿,又问,“有没有人打我电话的?”
“好像就你家里来了个电话,你赶紧回个。”
“那好,我先走啦,回头再打电话给你。”
目送他走进电梯,我才关上门,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控制住轻颤的身体,缓缓走回沙发处坐下。掌心扣紧的手机上,已经满是汗渍,我再度划亮屏幕,上面显示一个已拨电话。
回想刚才的情景,我起身时手上一滑,林翔的手机滚落在地,吓得我怕把他的手机给摔坏了,连忙捡起来检查,这一查看就点进了最近联络人里面,而其中有一个冠名为“许”,不能怪我敏感,是“许”这个字太令我胡思乱想了。
翻开那个号码,直觉就想按通号码去确认,随即意识到这是林翔的手机,思绪一转,改用自己的手机按那十一个数字。等待接通时,我的呼吸是屏住的,极不愿去相信这件事是真的。
可当那熟悉喑哑的嗓音悠悠远远传来时,我瞬间没了思维,只能钝钝地按了红色按钮,挂断了电话。面对林翔时,几度想脱口而出询问,都忍了下来,从他那着急回来找手机的神色,不是已经表明了一切吗?
当有了前车之鉴后,再发生什么就比较能连贯想通了。
重新按下那个通话键,等待接通时间,我酝酿着情绪,思考是该沉怒嘶吼,还是冷漠质问,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一面说着对我放手,一面却又完全操纵着我的人生!难道我这一生都脱离不了他的魔咒了?
“喂?”再度听到他的声音时,酝酿起来的所有愤怒忽然烟消云散,只剩浓浓的疲累,我如哀鸣的兽般低声问:“许子扬,你究竟想要怎样?”
那头沉默,呼吸浅到让我怀疑他是否还在听,我也不挂电话,靠在沙发上,心想这何时才是个头?以为慢慢遗忘,走入平凡生活的轨道,转个身却发现他就如控制着风筝线那头的人,始终松弛有度地牢牢牵紧着线,更试图来安排我该飞向哪里。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是吗?真不明白?安排陈老师在学校就近照料我,安排林翔追求我,你还安排了什么?或者说你还在准备安排什么?那天的短信也是你发的吧,你要我去看你狼狈的样子是何居心?还是说你在见我与林翔和睦幸福时,又觉得不甘心了,打算用苦肉计来博同情?许子扬,这个世上再没有比你更烂的男人了。”
而这个男人,我曾经爱他爱到入骨,甚至现在都不曾遗忘,却是身心俱疲到连斥责的力气都没有了。对面又陷入长长的沉默,许久之后,他才开口,声音有些嘶哑:“浅浅,不管你信不信,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我想倾尽一切尽我所能来成全你的自由,可能方式不对,但……”
我听着就笑了,连他自己都难自圆其说了,这单纯就只是方式不对吗?谁会愿意人生被安排与主宰?“许子扬,放过我吧。”带着点祈求的,卑微的口吻。
他沉沉地深吸了两口气,才艰难地回:“好。”
挂断了电话,我蜷曲着身体靠躺在沙发里,周身都觉得发冷,唯有紧紧环住才能不颤抖。到午夜醒来是因为寒意与肚子痛,我居然躺在沙发上睡了大半夜,浑浑噩噩地走进厨房,胡乱煮了碗面,半生不熟地就囫囵吃了。
吃过之后才不觉得那么肚子痛了,但如此一来,也没了睡意。我走进书房打开那个抽屉,将红盒子取了出来,两把钥匙,一块佛牌,安静地躺在里面。
指纹一遍遍摩挲过上面的纹路,我就这么呆坐着,一坐又是半夜,天明时,我带着盒子一起下楼,然后把它扔进了垃圾箱内,脱手时心在颤抖。最终握紧了拳,抬步往学校的方向坚定地走去,扔掉的不是佛牌,而是我对过去的留恋,它只要留存一日,就是我心口永不消退的伤。
要走出被冠名为许子扬的魔咒,唯有抛开一切有关他的事物。这是我想了半夜后的决定,事实上这个决定如割肉般疼,我的心窝在一点点抽紧,疼得如钝刀在磨。
走到学校时,我扬开了笑脸,如没事人一般开始一天的生活。上课、下课、吃饭、午休,中午打了个电话给林翔,约好晚上一起吃饭。放学时,他已经等在校门口。
去了一家常去的饭店,坐在角落的靠窗位置。很快菜就上齐了,一如往常般,林翔主掌调度气氛,我浅笑着边听他讲边吃,到得晚餐结束时,他拉住我的手轻问:“浅浅,什么时候见见我父母?”
目光在他的手上顿了顿,指骨不算修长,但掌心里的掌纹给人宽厚的感觉,就如他整个人给我的印象。抬起眼正视他,不算特别英俊,但轮廓分明,戴了眼镜后显得很斯文,目光总是温和的。这样的男人,无论从相貌还是职业,或者是性格,都是理想中的对象,也符合我求平淡的标准。
可是,我坚定地对他说:“林翔,我很抱歉!”
他怔住,眼中浮起疑惑,不明我何意。我浅笑了下,抽回了手,放到了桌下,才认真地说:“我想我不能和你再交往下去了。”
“为什么?”他难以置信地问。
“因为我没有办法和你继续走下去,在知道你是许子扬安排到我身边来的这件事后,我没法若无其事地与你牵手或者步入婚姻。我求的是一份简简单单的感情,没有算计,没有阴谋,只希望我未来的另一半是因为我这个人而与我在一起,而不是因为其他的外在因素。”
林翔被震在了当场,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我没有回避,早已洞悉了里面的经过,在看到他如此表情时,还是觉得有些难过。这段日子,我是有心要与他走在一起的,也试着一点点接受他,甚至连他的亲吻都没有拒绝。心已跨过了很大的一步,但最终还是回到起点。
良久之后,他艰涩地问:“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他的神色变得越发灰白,随后惨然地笑:“也是我最初动机不纯,怪不得其他。许子扬找上我时,说给我解决这边的住房问题,能够让我把父母从C市接过来。当时我就问他有什么条件,他摇摇头,只说等需要的时候会找我。这么一拖就是半年多,一直到九月份开学,他打来了电话。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我有意制造与你重逢,后来慢慢开始与你交往,直到关系稳定下来。与他联络不多,平时也不会见面,大抵就这样了。”
仿佛是在交代别人的故事,可这个故事里我却是参与者,何其讽刺?
对林翔的印象,一直都很好,总是慨叹这是个好男人。这就叫世事无绝对吗?
倒不至于有多痛苦,只是觉得自己挺悲哀的,竟已到了连渴求一份平淡的幸福,都成了奢望的地步。绝世好男人,有,但我没遇到。
好聚好散,是我能想到最好的词汇了。尽管生硬,我还是对林翔道了祝辞,他在片刻间也收去黯然,坚持送我回家。我没有拒绝,一路沉默到楼下,他没有下车,按下了车窗朝我挥手:“再见!”我颔首,车子缓缓滑向车行道,沉稳向前开进,淡离了我的视线。
从今天起,我与这个人,正式地脱轨。
我转身向楼内走,经过垃圾箱时不由得停住了脚步,覆水难收,丢掉的不会再复返,决定时就已知道。就如我要结束与林翔的这段感情,正是要将过去丢掉,将一切与许子扬有关的都丢掉。
可当我走出电梯时,刺目的红出现在门边,我心血翻涌,走过去一脚踢开红盒,盒盖被掀开,两把钥匙和佛牌滚在了地面,我尖声喊:“许子扬,你出来!”空旷的回声,只有我自己,我颤着手指拨通他的号码,对着手机就吼:“你过来,立刻,马上!”随后狠狠把电话砸在地上,就是如此我也无法控制自己狂躁的情绪。
我想我是要被逼疯了!
十分钟后,电梯“叮”的一声,门打开,颀长的身影从内走出。我扬起手将拽在手中的东西朝他身上扔去,怒吼道:“拿走!统统拿走!”
清脆的声响落在地面,银色的牌子在他脚边,钥匙滚向了角落,他低头瞳孔缩了缩:“我只是……不想你把它丢掉。”我几步冲到他面前,然后朝他深深鞠躬,用再卑微不过的态度道:“许大少爷,我求求你,放过我吧,我玩不起你们的游戏。”
保持着弯曲的姿态,任由头顶的目光顿在身上,终于,他轻声道:“好!”视线中出现灰色的袖子,银色的袖扣,修长的手,伸向了那块佛牌。我缓缓抬起身,悲哀地看着他又去捡另外两把钥匙,然后抬起身比画了下问:“那个红盒子能给我吗?”
我没说话,他越过我往门边走,再走回时手中已经拿了红盒,然后从我视线中消失。
进门后我就浑身发软,颓然倒在地上,靠着门板。说不出的难过,比上回在机场离别时还要难过,为什么我和林翔分手能好聚好散,和他却如仇人般?为什么他既然说了放手,却不真的放开我呢,还要做这么多来干扰我的生活?
我决定搬家,甚至动了离开的念头,事实证明,起初的决定就是错误的。什么对自己好一点,接受该得的东西,不过是为自己找个借口想留在这座城市。再如此下去,不是我疯,就是他疯,我越来越无法控制狂躁的情绪了。
早就说许子扬是我心上的一颗毒瘤,如今已经化脓腐烂,且在继续恶化着。
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感冒了,身体极不舒服,幸亏是周末不用去上班。本想就这么躺躺会好,到中午时却发现自己已经浑身发寒,额头滚烫。我勉强收整了下,就出门打车去医院,有意避开了林翔在的那家,去了较远一些的。
挂完号坐在位置上等待,头脑发胀得疼,有人在我身旁位置坐下,我连抬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旁边的人似乎一直在注视我,这才移转目光去打量,先是看到了纤细的长腿,接而往上是柔婉的身形,直到看清那脸面,我不由得笑了。
人生就是一场狗血剧啊,跑到这偏远医院来看个病,居然都能遇上老冤家。
顾卿微。
她的脸色还是一如既往地苍白无血色,神情憔悴,甚至发觉她的头发都有些枯黄,满脸的病态。我恶毒地想:许子扬的爱情滋润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实在无意对着这人,决定起身离开,但她突然开口的话断了我的念头。
“你想走?是不敢面对我吗?”
天可怜见的,她从哪儿来的自信,觉得我不敢面对她?冷扬了弧度,嘲讽着问:“你是谁?我们认识吗?”一句话如直拳击中她脸,她的面色顿时难看至极。
我冷哼了声,斗心机我与她不是一个级别的,但比斗狠,她与我不是一个级别的。当年我可以狠甩她一个巴掌,今天我就能完全漠视她。我头晕脑涨,又极不舒服,实在不想与她多费口舌。可刚起身走了一步,她就在身后幽幽地说:“你不想知道子扬的近况吗?”
我继续走,权当耳旁风,她却不依不饶地上来拉住我的手腕:“余浅,那天你有去星城,看到他那个样子,难道就一点都不心疼?”
我倏然回头,冷眼射向她:“是你发的短信?”
是我眼神太凌厉,还是她心中有鬼,她向后瑟缩了下,却仍咬了咬牙,拽住我胳膊不放:“是我发的,他千方百计隐瞒一切,只为成全你的幸福,为什么你就可以天真地享受这一切,而对他的处境一无所知?”
“你究竟想说什么?”我蹙着眉问。
“如果想知道真相,就跟我来吧。”顾卿微松开我的手,率先走开,走了两步见我不动,又回转头来,怒瞪着我,“余浅,你真这么没良心?”
我笑着耸耸肩,阴谋策划者指着被陷害的人说没良心,不知道是该鼓掌为其喝彩呢,还是诅咒她恶人会有恶报。
但看她腿已跛,一副病态的样子,想那恶报早已在她身上应验,也就罢了。
一直走到僻静处,她才将整件事娓娓道来,也就是所谓的真相。等讲完后,她说:“余浅,你还觉得可以心安理得地享有你的自由吗?”
我的回答是:“为什么不?”
她倒吸口凉气,瞪圆了眼睛看我:“你……”恰时手机铃声在响,打断了她的话,她接起手机低应了几声就挂断,再抬眼时,只哀怨道,“我真是不明白,子扬怎么会为了你这样的女人而舍下我,你根本就不值得。”
值得与不值得,在于心里的衡量,不是由外人来评断的。
我眯起眼,看她渐渐远走后,心中升起嘲意:许子扬啊许子扬,你已到了穷途末路吗?
因为实在是不舒服,我还是走回了门诊,正好排到我的号码,看完诊拿了单子去取药挂点滴,等两瓶点滴挂完到家时已是傍晚。我随便弄了点吃的,倒头便睡。
连着两天都去挂水,平静得像不曾有什么事发生一般。到了周一,我如常去学校上课,身体虽然还有些发虚,脚步也轻飘,但已经不再头晕脑涨了。大致一周后,感冒痊愈,生活也风平浪静的,没有扰人的事,也没有讨厌的人再出现。
又到周末,我见冰箱里头的干粮快没了,就打算去附近的超市采购一番。
途经某家酒店时,我抬头仰看了下,很高的楼层,虽然没有评星级,但就从外面的装潢来看,住上一晚应该也是价格不菲吧。
我失笑地摇摇头,这与我何干呢?老百姓永远不懂某些人心思的。
去超市逛了一圈,回去时再度经过那巍峨的酒店时,我顿住脚步,远远看着某个身影撑在墙角,弯曲着腰,似乎很难受的样子。直起身时,他随意地向这边投来一瞥,定住。隔得太远,我无法分辨他脸上的神色可有狼狈,却能看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被风化了一般。
我抽离目光,朝家的方向走,任由身后的视线紧随。
我一如往常地生活,每天按部就班,井井有条,从未有过的平静,却是忘记了当初打算搬家和离开这座城市的念头。直到那天周末,我与陈老师约了一同去逛街,忽然陈老师拉了拉我的衣袖,引我看向马路对面。
很巧,居然又是星城,一群人从内出来,那天看到的何老赫然在列,而某人跟在后面,等一干人坐车离开后,他手撑在车头,弯下腰掏心挖肺般地呕吐着,微露的侧脸,白得像纸。几乎每一次遇到他,都能发现他在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现在的他,可说形消见骨。
“不过去看一下吗?”陈老师在旁提议,我转回目光,拉了她的手:“走,我们去商场。”逛了整整一天,满载而归,各自的手上拎了好些袋子,可算是逛得尽兴。
陈老师要赶着回去做晚饭,在坐进的士前,突然叹息着说:“余浅,你如果照一下镜子,就知道自己笑得有多牵强了。”
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回过神时,车子已经绝尘而去。回到家后,放下手里的袋子,我不由自主走进洗手间,镜中的那张脸,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每天都能看到,陌生则是那沉凝的表情越来越不像我,眼中有再也化不去的忧伤,即使笑着却比哭还难看。
我无意识地穿好衣服,拿着钥匙和手机,开门走了出去,直到站在酒店楼下还依旧觉得茫茫然,心中在问:我为什么要来?
暗沉的夜色,头顶没有星月,但酒店内敞亮的灯光射到外面,让人能够看得清晰。当我看到一道暗浓的身影从车内下来时,我立刻有了答案。是了,我来是看某人如何狼狈,嘲笑他的落魄、虚伪与清高。
那道身影微晃着往这边走来,我站在花坛边的一个暗影处,恰好是灯光的死角,不注意发现不了我。犹如打着飘的步子,可以想象他是喝了多少酒,是情势所逼,也是意志消沉吧。忽见他一顿,随后大步朝我身旁的花坛走来,接而狼狈的呕吐声就传了过来。
微微迈出一步,半个身体露在外面,凝看着那张被光影打暗了的脸,好看吗?好看。除去酒气熏天让人难以忍受外,他依旧英俊得眉目如画。当他抬起脸时,嘴角甚至还有着残渍,几乎是立即地,他侧头看来,目光定了定后瞳孔收缩,脸色大变,扭头就往酒店大门走。
我在身后不高不低地说:“许子扬,你尽管走,走出了我的视线,从此以后咱们老死不相往来,我再出现在你面前就不姓余。”
他停住了,缓缓转身,脸上的表情可解读为痛苦。我盯着他看了半晌,朝旁指了指:“去那边。”径自走到另一个花坛边,坐了下来,定定地看着他。
最终他走了过来,在离我一臂的距离处坐下,浑浊的酒气扑鼻而来,我蹙了蹙眉,故意扬高了语调尖刻地问:“怎么?许少现在是嗜酒如命,还是借酒消愁呢?”
他没有说话,垂眸将视线定在某处,过了好一会儿才艰涩开口道:“浅浅,你怎么会来?”我冷笑出声,反问:“我怎么会来?那要问问你的顾卿微啊,我一次次地要离开你们的世界,却总有人不让我如愿。”
“她来找过你?”
“要不然呢?你当我是神仙,会知道你许子扬‘伟大’到如此地步?既然处心积虑为我筹谋今后的人生,那你就应该做得再彻底一些,做到滴水不漏,做到我余浅就是用尽所有智慧也无法猜度出来,你不是没这本事的。所以,我想问一句:许子扬,你居心何在?”
他脸上的表情像是被撕裂开了般,张口急于想要解释,可话在唇边又哽住,最终低沉的嗓音里像嵌入了沙砾般喑哑:“浅浅,我只是……只是想你能安好地生活在我眼皮子底下,然后偶尔远远看你一眼,她那边我不会再让她过来找你。”
我轻击掌心,笑得欢快:“情圣,当真是情圣。容我好奇一次,既然对我做了如许安排,不知对她是怎么安排的呢?”他露出很难过的样子,轻声道:“不要再说她了。”
我脸上的笑渐渐收去,瞪着眼前这个算是委曲求全的男人,我以为自己是来嘲笑他的落魄和狼狈的,可看到这样的他,心里一点都不快意,疼得揪心。
忽然就浑身没了力气,我仰着头哀哀地说:“告诉我吧,从那天你提出分手时开始,然后都发生了什么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我不要听别人说,只听你说。许子扬,机会只有一次,如果你不愿说,下一次我也不会再听。”
机会只有一次,对他是,对我也是。
是啊,我又退回原地,想要给他机会了。因为陈老师说,我脸上的笑太牵强;因为自顾卿微找过我后,即使每天正常地生活,也不能避免灵魂与身体的脱离。
一次次地路过酒店与星城,这世上哪里来这么多巧合啊,只是心往哪儿走,脚就往哪儿走。当顾卿微说他出事了,目前住在酒店时,我就开始管不住自己的脚了。
尤其是这个酒店还离我的公寓如此近,难怪那天我在电话里吼着让他立刻出现时,不过十分钟他就跑了过来,他根本就是在附近。
沉默了长久,我侧头看了看他,见他一动不动垂着眸,苦笑着摇头,也罢,我起身就走。却被他从身后拉住了手:“别走!”我顿住身形,回转头俯视而下,他坐在花坛边,要比我矮了一截,天很黑,只看得见闪烁的眸光,幽暗又灼亮。
“我讲给你听。”他终于妥协。
我重新坐了回来,静静等待。知道开这个口对他来说很难,曾经多张扬强势的一个人,骨子里的优越感与清高再打磨都磨不掉,又怎么愿意把最难堪的事袒露出来。
又等了几分钟,他沙裂的嗓音轻声开言:“其实,上回去乡村找你时并没全骗你,我父亲确实在准备退休,哪知申请打了上去,一直在等批中,似乎有人把这退休单子给压住了,局势变得严谨。子杰那边也起了火苗,隐隐被打压,就在那时,你……忽然离开了,我顿时乱了心神,在得知你独身去西藏后,就忍不住追你去了。”
“但后来子杰带来了个消息,说我父亲因醉酒驾车,将人撞成重伤,被请去喝茶了。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前后一联系就知其中有异样。有人在整我们许家,与子杰一分析,利弊得失都已了然,对方如果没必胜的把握是不会轻易出手的,我们也错过了扳回一成的时机。在这种情况下,我能想到对你最好的安排,就是放手。”
“后面会发生什么,我没法估量,还不能把你托付给子杰,因为我们都姓许,许家有事,谁都逃不过,存在我身上的问题,对他同样亦是。所以,我们同时对你放手,看着你独自走进机场,离开我们的视线。在我还有能力顾及的前提下,事先为你安排一些事,怕到后来就是有心也力不足。果然没估量错,事情在向一个不可控制的方向走,我父亲因醉酒驾驶被判刑六个月,这期间我只见过他一面,他只沉痛地对我说:许家要完了。”
他说到此处时,语声中已是无限悲凉。我仿佛看到了一幢巍峨大楼,在缓缓倾塌,只余琉璃瓦在残墙间闪烁,这幢大楼的名字就是许家。
顿了顿后,他又继续:“父亲的那句话像是预示般,一点点灵验。叔叔那边也已退下来,我这里虽没撤职,但也形同虚设,最主要的是,眼见父亲六月之期将满,至今仍不得其门去探视,只说在审查中。而这个审查时间有多长,就看别人脸色了。”
“是那天对你灌酒的何老吗?”
他愣了一下,随后勉强点头。
“那现在呢?每天你都围着那老头转?他让你往东就往东,让你怎么就怎么?”不是我说话难听,事实如此。而就那天看到的那个何老的神色来判断,眼底满是不屑和轻蔑,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也是,落井下石在哪里都有,谁也没那个义务帮忙。
“我没有办法,父亲还在里头,至少得先把他弄出来。”他说完就俯下身抱住了头,这个样子的他,犹如无助的困兽,找不到牢门的方向。
我又在找形容词了,这叫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谁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现在的许子扬,就是这写照。以前站得有多高,掉下来就有多惨,雪上加霜不见得都会,但雪中送炭却一定少。曾经仰望他的人多到数不胜数,一朝他不得志,自当被人俯视低看了去,有人甚至恨不得踩上两脚。
我想了想,找出其中一个问题:“这个何老,是与以前那些事有关吗?”
他倏然抬起头,微有惊异,随后才勉强苦笑:“浅浅,你现在好敏锐。”意思就是我猜对了,当真是冤冤相报何时了,我轻叹一声:“是丁家吧?”
他的神色,又一次表示我猜中了。唉,算是因果报应吗?可是真正的因该牵到哪里去?顾卿微?若不是她,是否就没丁岚的事,也可能许子扬就能安然在C市一角,过意气风发的日子。
这是假设,没有答案。谁也不知道回到当初,又是怎样一副光景,也难保证许子扬是否会做同样的选择。说起来,这其实就是命运。
“那你没找找相熟的人帮忙吗?”丁家有交好的,许家难道就没有?他却又再度沉默了,我又问了一遍,他别开头道:“别问了,浅浅。”
我挑了挑眉,细看他的神色,白皙的倦容上似乎有些暗红,脑中一转就有了领悟,嘲讽地问:“又是哪家千金看中了你这面相,想要与你联姻了?”他目光闪烁着避开我凌厉的眼,显然是被我说中了,唯有心中冷笑。
许大少爷当真是吃香,就是如此落寞之时仍有佳人中意,大有只需君愿点头,一切事皆马到功成之势,如此心意,何不慨然接受?哪还需要每日过得如此辛苦?
“其实你不妨考虑,那样或许就……”
“余浅!”他猛然站起,怒声打断我,一改之前低微的姿态,浑身散发着震怒的寒意,余光里可见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忽然向我迈了一步。我直觉害怕地向后退,下一刻他顿住身形,喘着粗气狠盯着我,夜光中的脸泛着清白,而眸中的寒焰带着怒火,胸膛剧烈起伏着。
他从齿缝中一字一字地蹦出:“我许子扬无需靠女人来成事!”
“哈!”尖锐到陌生的讥笑出自我口,“你确实不靠女人成事,你只会利用别人的感情!丁岚是,我也是!”一直都知道,我与他的再度聚首,是又一场伤害的开始,以前是他对我,现在是彼此折磨。
他仿佛被人当胸插入一刀,本还带着沉怒的脸色缓缓凋零成一片空茫的惨淡。
过了许久,他绝望地看着我,眸中是无法掩饰的寂寥:“我知道,这件事在你心里,够判我终身监禁不得缓刑,永不原谅!”
是这样吗?是这样,永不原谅。因为原谅了也就遗忘了,也就……不再爱了。
这是一场我和这个男人的殊死厮杀,他利用我、伤害我,我报复他,然后都说放手,实则谁也没放。因为大家都明白一个道理,世界太大,谁一放手,风筝就会飘到再也无法够到的上空,然后找不回来。
所以,他一手安排我的“幸福”,而我明知这里有他还找尽借口回来,不过是彼此都不肯先退这一步。诚如我之前所想,以他许子扬的本事,要将秘密隐忍,凭我的智慧根本看不出。顾卿微会来找我,未必是受他指使,但定有他推波助澜,原因在于我将佛牌扔掉这事,让他害怕了。
他怕我这次再也不会回头,所以哪怕是将伤口裂开给我看,也要赌我的不忍。事实就是,他将我看得透彻,所有情绪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性情决定命运就是说的我这种人,明知是他诱我前来,我仍如飞蛾般扑火。
这个人,无数次说着要放弃,但终究还是舍不得;这个人,心甘情愿地被伤害,即使知道会遍体鳞伤;这个人,是许子扬。走得再远,心再沉淀,我都无法对他真正放弃。
报复不过是意难平,折磨只是爱太深,回头则是情难却。
扔掉佛牌的那刻,我的心在滴血,缓走的每一步都艰难得如同赴死,整整一天我都在晃神,直到在屋门口再见那红盒子,再也忍不下去了,只想即刻见到这个该死的男人,狠狠地唾弃诅咒他。可那一晚躺在床上时,心却落了地,我不敢承认,在看到佛牌失而复得时是有那么一瞬惊喜的,而扔还给他也是知道这东西不会再被遗弃。
心思纠结到如此,能不疯魔吗?我觉得自己快要去看心理医生了。
“先这样吧,容我回去想想,明天是周末,不用再去‘应酬’了吧,就算有麻烦你也推掉,然后我会给你电话。”我交代完就迈步走,身后的他焦急轻唤道:“浅浅!”
又是这种哀哀的语调,勾刮着人心,我没有回头,随意摆了摆手:“明天再说!”
夜里不至于失眠,但也是到了很晚才睡着。第二天醒来,我坐在床上沉淀了下思绪。打了个电话给许子扬,让他十五分钟后在楼下等,当我走下楼时,他人已经站在那处。
今天倒没穿西装,而是一袭休闲风衣,里头是深色的衬衫,就是因为人瘦了后显得空落落的。我走过去,淡淡道:“跟我走!”他沉默着点头,没有发问。
站在路边打了辆车,抵达目的地——超级市场。他疑惑地问:“你要买东西?”我没理会他,径自走了进去,让他推了辆车,看到有用的就往里放,等到结账时,基本都是必需的生活用品。付钱时,余光飘到身旁男人飞扬的唇角,眼露欣喜。
一路沉默着回到住处,东西都让他提着,等开门入内后,许子扬再也忍不住问:“浅浅,你是同意我住进来了吗?”我微蹙了眉,淡声说:“无需我同意,房子本来就是你的,当我借住一段时间,现在还给你,我会重新找地方租房。”
原本欣然的脸色僵了下来:“房子早已是你的,你搬什么?”他掉头就走,我怒瞪着那黑漆的脑袋,火冒三丈:“许子扬,没了面子你就会死吗?”
他顿在原地,不回头地说:“不会死,但我不会接受你将房子让出来给我。”
“你当我想让?住得舒舒服服的,又要再去适应新环境。”我真是气得不行,没见过有这么死要面子的人。却见他转身飘来的目光,饱含深意,等反应过来那眼神的含义时,我怒吼:“你想都别想!”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居然想与我同房!
“你误会了,”他似有委屈地撇撇嘴,“我可以睡客厅沙发的。”
气得我想转身暴走,但最终深吸了几口气道:“我会找合适的房子再租,在这之前,你先睡沙发。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什么也别说,要不同意就立刻滚蛋。”
对他,我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妥协。
我们再次同住在一个屋檐底下,许子扬每日谨守本分地睡在客厅沙发上,无可避免地,他还是要投入一场又一场的应酬,回来的时间总是在天黑。这日我下班回到家,见屋子里冷冷清清的,也没心情做饭,从冰箱里拿了点水饺出来煮,还在烧开水,就接到许子扬的电话说今天能早回,已经在路上了。
知道他的意思,提醒我多做一份晚餐留给他,想了想,把整袋水饺都放进锅里煮。起锅时刚好装了两盘,倒了一小碟醋一起端到了桌上。可是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眼看着饺子都冷了,手机又响了起来,还是许子扬打来的。
一接通就听他说:“浅浅,抱歉啊,刚接到电话,是关于我父亲那边的事情落实情况的,我必须得走一趟。”原本心头的暖意,像桌上已经凉了的饺子,我冷冷回了句:“知道了。”就挂断了电话,只隔了两秒,手机铃声又响,还是他,我失了耐心,直接挂断关了机。
沉了沉心,拿起筷子,开始吃饺子。吃完自己碗里的,就吃另外一盘,既然煮了,总不能浪费吧。但最后的下场是我胀到肚痛,连呵出来的气都带着饺子馅味。
我艰难地把碗筷扔在水池里,随后就靠在沙发里手抚着胃帮助消化。隐隐作痛的胃,是越来越金贵了,饿不得,又撑不得,早晚有一天要自行苟延残喘。
许子扬推门进来时,我是知道的,却没力气睁眼,直到微凉的手贴在额头,我才睁开了眼,迷迷糊糊看着眼前的身影。他坐了下来,将我从沙发里拉起来靠在他臂弯:“怎么睡在这里?”
这是自我接受他搬进来以后,首次靠得如此近,他的气息扑在我脸上,带着酒气。从他清明的眼,可看出他没喝醉,只是那眼里有淡淡的血丝。
现在我们的相处,有点相敬如宾的感觉。
“在看什么?”他问。
我移开目光,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也不再问,用手将我环紧。
“许子扬,你觉得累吗?”感觉他的身体僵了下,耳旁传来他的声音:“什么意思?”我勾起唇角,笑容极浅:“我们兜兜转转多少年了,你对我是否已经觉得疲累?”
身体一紧,人被他从怀中拉了出来:“浅浅,你想说什么?你又要赶我走,还是离开我?”他的脸上有着急迫,眸光锐利。我转开视线,幽声道:“我们之间回不到从前了。”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我怎么会对你觉得累?明明就是你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样子,我靠近你一步,都满身带着寒气。我睡沙发睡了半个月,夜里着凉咳嗽,都没见你出来问一下。”说到后面,他似乎很委屈。
“我不是给你买了咳嗽药水?”
“在哪儿?”
“在……”我的视线转向门边,昨天下班时去药店买的一袋药,回来时随手塞在门前鞋柜上,忘了拿给他,那袋药至今还躺在那里。
他顺着我的视线去看,眼睛徒然发亮,快步走过去把袋子提了过来,扬着唇角翻看着,最后拿出了咳嗽药水,连调羹都没拿,就着瓶口喝了。他这样子,就像是分到了糖的孩子,喜色飞扬。
我别转头,撑着沙发起身:“早点休息吧!”灼热的目光在身后,等关上门了还觉得背上发烫。怎么会这样?明明在他回来前,我是带着一肚子怨恼入睡的,为何只看到他的笑容,那股怨怒之气就消失了?不得不承认,我的情绪无法控制地受他的影响。
不想心思只围绕他转,为转移注意,第二天下班,我去宠物所转了一圈,买了一只纯白的小狗回家。通体纯白的绒毛,摸上去软软的,十分舒服,而小狗的眼睛尤为惹人怜,它总是可怜巴巴地看着我。等我弄了吃的给它,又摇头晃脑地摆着尾巴。
莫名地,我又联想到许子扬身上去了……
许子扬开门回家时,被小白的呼喝声给吓住了,瞪着地上那一团白惊问:“这是什么?”我起身走过去抱起怒得毛都竖起的小狗,介绍道:“它叫小白,可爱吗?”实在取名无能,想了半天还是按毛色来取。
“家里怎么会有小狗?”惊愕了半天,他才回过神来问。
我反问了句:“家里怎么就不能有狗?你有意见?”他顿时闭嘴,但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阿嚏”,接着又是一声,他指着我怀中的小白满脸嫌恶的神色:“这东西满身都是细菌。”我骤然想起他有轻微的洁癖,但不想再次迁就他,于是我坚持,他无话可说。
可是到了半夜,许子扬竟冲进了我房内,我浅眠立即发现了,他则怒意横生地说小白爬上了他的沙发!我顿时被气笑了,小白就那么点大,能爬得上沙发吗?他却面不红气不喘地说没爬,但是把爪子搭在上头了,还对着他喷气,总之就是再怎么说都不肯去做厅长了。
我怒瞪着他,他倒是会见缝插针,得寸进尺。正要怒斥他,却被他一把抱住,凑在耳旁说尽好话,又再三保证绝不对我不规矩,早知他巧舌如簧,可仍然不能控制冷硬的心,又在逐渐柔软。他在耳旁絮絮叨叨地讲着这些日子的窘迫与困境,就如当初我动盲肠炎手术后他睡在旁边那般,没了硝烟纷飞,只剩细细的安宁。
这一夜,睡得不太舒服,因为手臂始终横搁在我的腰间,身后的胸膛贴得极紧。他的呼吸微微沉重,许是累极了的缘故。清晨醒来扭头就是一张微带胡楂的脸,少了强势。手不由摸上他的下巴,微微扎手,又去戳他的脸,突然我的手指被咬住,还闭着眼睛的他,唇角却已上扬。我想缩回手指,但被他的牙齿磕着,不松也不紧,我懊恼地问:“你早醒了?”
他惺忪的眼眯了开来,眼角弯起,松开了撩人的牙才道:“有人乘我睡着了上下其手,能不醒吗?”我一记肘子拐在他腰间,怒瞪:“我哪有?”虽然摸了摸脸,但也不至于上下其手吧。他突然靠近,飞快地在唇上一啄,然后侧躺着眼睛微眯,表情很享受。
这人从哪儿学来的痞子气?但……真的好久没看到他笑了。
“浅浅,你要是再这么盯着我看的话,恐怕我会忍不住。”似笑非笑的口吻,眼睛底子里的星火却很明亮,那代表了什么,我自然懂。可刚要坐起身下床,一股蛮力就把我拉了回去,随后他翻身在上,气息铺天盖地袭来,染满我整个思维。
自那天后,他很自觉地搬进了卧室,接连几晚,除了将我揽在怀里外,果真做到了他的保证。就在我心防松懈时,他却又进一步,而这一步直接攻破城池,我除了恨恨地在他肩膀上重咬外,别无他法,只能任由情迷染满整间房。
一切平息后,不由得感慨,自己对这个男人,总是一步步地退让,原则都变成了空话。
之后我与许子扬算是雨过天晴,唯有自己清楚,心里还是遮着一层浓浓的阴霾。从他脸上偶尔的喜色可窥得,他父亲的事在渐渐向好的方向发展。终于这晚,他搂着我久久不说话,心跳剧烈,在我疑惑地想开口询问时,他低叹着在我耳边说他父亲要出来了。
我这才了然他为何如此心情澎湃,努力了这么久,终于可算守得云开见月明,即使前景依旧不乐观,至少能把他父亲保出来已经是跨越了很大的一步。
等到平复下来后,他才开口道:“浅浅,等我父亲出来后,我会离开几天,把他送回C市,母亲还在那边等他。经此一役,我想他也无心再滞留在此,C市那边繁荣,老爷子虽坚韧,身体却是大不如前,你是跟我一同回去,还是留在这里?”
我心中一窒,他做这样的安排符合常理,但是,C市……那块埋葬了我所有伤痛与悲哀的土地,我还有勇气踏上吗?心上的阴霾所为何来?是因为那里的毒瘤始终未除。
许子扬,这个躺在我身边的男人,自始至终都没向我解释顾卿微这件事,我消失的那一年半,他或许愧疚、迷茫、痛苦,也或许忏悔,可始终都没有舍弃顾卿微。
该说他是情深义重呢,还是他本就拔不掉心中顾卿微这根刺?
有些事,不提并不代表就一无所知,半年多前他意识到许家出事时,在能力范围内为我谋划,对顾卿微自然也做了安排。他对她不管有没有情,还有着责任。事情可以想得很通透,但却无法控制心中的介意,尤其是,他从未对我坦白这些事,总是避而不谈。
心的距离,往往就是一念之间,那个晚上,我没有答应陪他一起回C市,而是选择留下。从他的轻叹中,可以听出他有些失落,却又拿我无可奈何。
那天早上,许子扬起得很早,一直到中午才打我电话,说一切顺利,他已经在回C市的路上。我松了口气,心也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