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黄粱一梦
爱是一把“双刃剑”,一面可以成为武器来杀死对方,一面也可以变为包容与原谅。
因为陈新爱谢雅,所以就算在意那段过去,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原谅。谢雅打来电话告诉我时,心里很为他们高兴。可却没想到,陈新有一天会来找我。
那天我从研究所回来,看到陈新在公寓楼下,很是意外,暗自以为他与谢雅虽和好了却心有芥蒂,来找我探听有关君子的事。由于与他交集不多,不适宜将他带到家里去,于是选了附近的一个公园散步。
傍晚时分,夕阳无限好。
只是我没想到陈新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余浅,你玩过传奇?”我在微愣之后点头,他又追问,“那你在传奇里是叫靓靓轩猪?”
再听被提起这个曾经的网名,我不由得失笑了说:“嗯,游戏里边乱取的名字而已。”他又问:“你怎么会想到起这个名字的?小雅说,你还玩过别的老区,能告诉我是玩的哪个区吗?”
我讶然看着他,发觉他似乎有着难掩的急切与兴奋,看我的目光也不同以往。
见我看过来,他顿住了脚步对我说:“我也玩过传奇,在十区,有过一个很好的朋友,她说如果去新区从头开始的话,那么就叫靓靓轩猪。轩猪,是你吗?”
我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问:“你是……”
“我是战狂。”
“……”
陈旧的记忆翻飞而起,一些被刻意遗忘了的往事,是我心里最深的秘密。
曾以为,那些过往早已烟消云散,甚至灰飞烟灭,我的电脑上永远都不会再出现那个龙符号的网游标牌,我也从那个世界回到了现实。却没想到,经年之后,会再被提起,甚至挖掘。
而眼前的陈新,竟是当初一直陪在我左右的朋友,战狂。
终于明白他眼底难掩的兴奋从何而来,他从谢雅那里得知我在新区叫靓靓轩猪,就开始对我的身份有了怀疑,今天过来找我是为了证实这是巧合,还是我就是那个十区的,水云轩!
只有水上云,不见天上轩。
——水云轩
当初想这个网名时,有过很多种想法。行至水云归尽处,偶见青鸟落琅轩。万里风烟碧水流,唯有一方云中轩。诗句很美,满足了时下初入网游女孩的梦幻情结。当时的我,恰在桃花烂漫的年华,懵懂又青涩,从没想过一入传奇深似海,想象中的桃花源,不过是繁华梦一场。伤情、心碎,泪离别。
我的反应,让陈新证实了心中的猜测,他脸上漾开欣喜的笑容:“轩猪,我真没想到会与你再相遇,而且是现实中。小雅提起那个名字时,你不知道我有多激动。”
心中生暖,当初默默陪伴的战战,居然成了我最好的朋友的老公,真是不远千里的缘分哪。只是,我嘴角的笑却变得牵强。
陈新并没有察觉我的异状,他兴奋地细数着那些我们一同走在玛法大陆时的情景,我在旁默默听着,偶尔搭上一两句,竟不知不觉间天色已黑。等见天色已暗时,他眸光清澈地看着我说:“轩猪,我先回了,等哪天我们再出来聊,叫上……”他的话声倏然而止,我的心漏跳了一拍,尽管面色不变,眼角却隐隐抽动。
陈新的脸上微有忐忑,迟疑地问我:“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抬起眼摇头说:“战战,别告诉我,从删号那天起,就已经成为过去了。”既然放下,就不想再去纠结。
回到住处,发觉灯居然亮着,循着感觉一路往里找,果然在书房内发现了许子扬的身影。隔了好多天没见,背对的他挺拔如昔,没了那天离去时的戾气,整个人显得有几分清瘦。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从桌案里回过头来,眉目如画当如是,他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尤其是那蹙起的眉,令他多了股迷人的男人味。
“怎么回来这么晚?”他问。没有剑拔弩张,仿佛前事不曾发生。这是许子扬的态度。
我也缓声解释:“有点事耽误了。”顿了顿又问,“吃了吗?”他轻哼了声算作应答,“家里没吃的,你打电话叫外卖吧。”
我想到那空空的冰箱,有些赧然道:“那你等等。”然后走出书房,却没有去拨电话,而是走进厨房,从冰箱中翻找出一袋水饺。这东西当初买时,就图它方便,只要烧开水,将冰冻的饺子放进去煮就行。很快,几十个饺子出锅,分了自己十个,剩下的都放一个盘子里,又倒了醋在碟子里。
然后才去唤他,走到书房门口,因为脚步放轻,他并没有察觉,依旧埋首在桌案前。凝望了那深沉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轻敲了房门。许子扬转头时,我丢下一句:“可以吃了。”留了个飘然的背影给他。
我坐在桌前,他从书房内走出来,视线飘过桌面。我视线微垂,余光中见他一声不吭坐在了对面。在看到他连夹几只饺子往嘴里送,却不蘸醋时,忍不住多嘴提醒:“可以蘸些醋,更入味一些。”他抬眼飞快掠过我的脸,淡淡说:“我不吃醋。”
怔了下,印象中他好像确实不爱将菜蘸醋吃,我居然忘了这个小细节,只是他这句话听起来倒似有深义。之后两人无声地吃完饺子,他把碗一推就起身道:“你先睡,我还有事情要做。”转身走进了书房。
我瞪着桌上的空盘子和满满的一碟子醋,不由得气结,他倒完全是大老爷们儿的作风,吃完将碗盘一推。等梳洗完躺到床上时,我也没等他,径自抱了被子就闭眼,却怎么都睡不着。与陈新傍晚时的相认让我觉得心潮澎湃,一些往事不可避免地被翻动。
后来怎么迷糊过去的也不知道了,早上醒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没有完全遮住的窗帘处,透进来一抹柔光。侧转过头,许子扬的脸就在寸许之外。那抹悄悄而入的光恰好打在他脸上,让原本棱角分明的脸变得柔和,长长的睫毛盖住了黑眸,这么近的距离,可看清他脸上的毛孔。就男人来说,他的皮肤是细腻的,却不会显得阴柔。
在无人见到的这一刻,我将温柔的情意尽显于眼底,想伸手去轻抚他的脸,最终只是一声叹息。脑中浮现出昨天傍晚陈新临走前的话……
“如果成了过去,那你为何还在新区取名叫靓靓轩猪?你形单影只,却依然坚持用这个名字,轩猪,你根本就没忘记他。”
“其实你是想知道他是谁吧,或者你已经猜到了?可能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你和他即使互不相识,却还是走在了一起。余浅,他是子扬。”
陈新在说这些时,温煦的目光里含着肯定,我知道他是清楚目前我与许子扬在一起这件事的,可能这在他们之间不算什么秘密,即使他还与丁岚在一起。
而那一句“他是子扬”,将我的心湖拨动甚至让我心潮澎湃。
就算在陈新说出他是战狂的那一瞬,我的心极速跳动,可还是不敢去想那个被水云轩在游戏里深爱刻骨的人,是许子扬……
脑中出现一个娇俏的身影,那是一个游戏人物,红色鲜艳的彩衣包裹着她,身上刻着自己的名字,而在“水云轩”三个字的上面,是“唯一的妻子”。
她和他,在网游里,曾是夫妻。但最终以水云轩退下游戏,删号收场。
那是我深深沉湎的一段过去。彼时年华,还正青涩,初入网游,跟大多数菜鸟一样,不知道该如何运作,我还选择了一个最弱的职业:法师。
这是我最初加入时的概貌,现在回想,如果我知道在后来会遇见一个叫“唯一”的人,会不会在一开始就选择放弃这款游戏,不至于一入传奇深似海,从此拔身不起。
在整个十区,几乎无人不知那个叫“唯一”的人物的名号,他是沙巴克城主,是最强行会的老大,是……某人的丈夫。是的,我初见他时,他的身上背着“某某的丈夫”的身份。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一个小人物的姿态在仰望他,对他有着崇拜与敬意。
时间隔得久了,不太记得如何与他变熟的,可能是商人的身份,也可能是因为家族的关系,他作为行会老大要笼络人心,所以渐渐跟他有了频繁接触。那时,他已恢复单身。
其实游戏与现实一样,人们总喜欢崇拜强者,在我还是懵懂的年华时,会喜欢上他完全不意外。不觉时间过得飞快,每一个通宵寂静的夜,我和他的身影徘徊在玛法大陆各地。土城、苍月、沙巴克、新人村……好多风景无限处,也有好多独属于我们两人的秘密桃源。当他向我开口求婚时,我心跳加速到甚至怕被屏幕对面的人听到。
月老神殿,行会所有成员都来观摩,大家分站两行,地上用金币摆着大大的心,渲染着婚姻殿堂的喜气洋洋。我穿的就是那件鲜红的彩衣,名叫霓裳羽衣。唯一穿的是战士最威武的衣裳天魔神甲,他就像英挺的君王一般站在月老神殿的最高处,看着我一步一步走向他。
当看到屏幕下方提示:你已成为唯一的妻子,我在电脑背后漾出甜甜笑容。
彼时,我并不知此刻的欢颜,是在为之后的一次次落泪作铺垫。
两人一起练级时,我曾经戏言问他为什么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唯一,并不太霸气,反而显得柔情,当时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建号时随便起的。
也是我当年天真烂漫不会去怀疑喜欢的人,他这么一说,也就信了。还喜滋滋地打了一行字过去:夫君,许我唯一可否?他的回复简短又令我印象深刻:嗯。
从那以后,我就认定了这是他对我的誓言——许我唯一。
一直到很久之后,才领悟,唯一的名字,是为别人而取……
“浅浅?”低沉的男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一转眼就对上黑漆的幽眸,里头不见倦意,一片清明,显然是醒了一会儿,却没有唤我,或者唤了,而我却沉浸在那段久远的回忆里没听到。
不知是我眼里的情绪来不及收回,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许子扬默默盯了我半晌,也不作声,我被他看得有些沉不住气,轻轻推了他一下,问:“你不要上班吗?”他这才坐起身来,却又忽然俯下身来在我眉心印下轻轻一吻,又是一声唤:“浅浅。”眼底疑似温柔。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了,老是唤我的名字,却又不说什么,而“浅浅”这两个字在他唇间轻吐,似乎多了丝暧昧迷离。最后他丢了句“晚上等我回来一起吃饭”,飘然走进洗浴室,很快出来,就出门上班去了。我怔怔凝视着消失在门外的身影,说不出的惆怅。
如梦似幻,仿佛我们就是一对再平凡不过的小夫妻,丈夫离家去上班,嘱咐妻子晚上等他,温情眷恋,尽在不言中。
室内只剩了自己,我放任思绪,再度陷进那个久远的世界。
时间没有停止,美好的梦也终于到了破碎的那一天。真真是印证了一句话: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朋友相继告别网游,就连唯一也对我说了要离开游戏。
当他告诉我时,那感觉就像是晴天霹雳。原来不是我一人静守原地,就可以守住这份幸福的。他在屏幕那头打着字解释离开的原因,我在这边极度茫然地想,如果游戏没有了唯一,那么还剩什么?
他在现实里拥有一个丰厚的背景,这事他曾跟我提过,他也正是为此离开。家里让他去从军,意在实践和锻炼,为将来打基础。也正是如此,他不得不放下游戏,也放下我。
陡生一种悲壮感,难抑眼眶里紧裹的泪。我的无声沉默被他察觉,底下一排排的字打在屏幕上,全是他焦急又担忧的话:“轩猪,你是不是在哭?轩猪,不要难过,如果有时间我会回来看你的。轩猪……”
无数个“轩猪”在我眼前晃过,而我只打下两个字:“唯一。”
曾许我的唯一,不过几个月,也要随现实的洪流而离去,我怎能不难过?对面的他似有所悟,突然就顿住了翩飞而来的劝言。我定定地看着那个身穿黑金天魔神甲的战士,他是我的唯一,似乎也能感觉到他心间的沉痛与犹豫不决。
忽然,他围着我跑了两圈,抡起手中的武器对着空气挥了两下,然后打下一行字说:轩猪,跟我去沙巴克武器店。他倏地一下就消失在了眼前,等我匆匆赶到武器店时,他已经站在那个修炼武器的老头前。
他跑过来对我说:“轩猪,我为你下一个赌。如果把这武器放进里面修炼,什么首饰都不放,武器碎裂的话我陪你留在传奇,去他妈的什么当兵,老子不当这兵了。如果……不,没有如果,不可能。”
我在听他说出那个赌时,就开始浑身颤抖,因为在当下不算外挂横行的时代,修炼武器十分困难,必须要选对配方与首饰,否则武器就会碎裂。等于说唯一现在下的这个赌只有一种结局:武器必碎!他是在为自己找一个借口,留下的借口。
他舍了现实,也要陪着我,这样的唯一,如何让我不心颤?那等待的一个小时,是漫长而又难熬的,我们俩谁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站在武器店的老头面前,像在等待一个审判。
时间再长,也终有个结局,唯一取出了修炼的武器,然后走到我身前,一排蓝字出现在屏幕下方:“轩猪,这是我对你的承诺,将一切都交给老天来定夺吧。”
我还在怔愣时,他的裁决已经向我挥来,和平模式。我眼睛没有眨,挥刀、落下,英伟的天魔战士,手上还握着那把武器,我的心从高空跌进谷底,武器没有碎!
天意如此……
视线模糊,蓬勃的情绪汹涌而出,我趴在桌上哭得肆意,仿佛天塌了一般。因为我知道,唯一这个人重承诺,也一言九鼎。这个赌,输了,哪怕那把武器碎裂的可能是99%,而老天爷偏偏就将赌注放在了那余下的1%上。
当后来一切成为过去,重新回想这一段时,我不会觉得那把武器若真的碎了,他就会留下,那不过是哄一个伤心女孩的善意谎言而已。但当时,我感动了,心碎了,也信了。
唯一是个很理智的人,既然做了决定就不会更改。他有条不紊地将行会事务交托给会里的兄弟,将一些有纪念意义的装备取下放到我包裹里,然后剩下的都送给了别人。最后一天的晚上,我想要陪他最后一个通宵,他却不愿意,他说:“轩猪,我不说再见。”
就为他这一句话,我默然点了下线。第二天清晨刚睁开眼,我就开了电脑,然后人物刚登录进游戏,就看到唯一打了句“哈哈,再见!”身影便消失在眼前。我与他错过了……
那个空间只剩下我,还有好友战狂,他与唯一也是朋友。静默半刻,战狂走到我面前,点了交易,交易框里放了一枚金色的求婚戒指。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没有去点接受,鼠标滑过自己人物时,忽然手一抖,不敢置信,我身上的名字成了单排,那“唯一的妻子”几个字已经不复见,他……离婚了。
战狂开始不断地打字过来,他说昨晚我下线后,唯一没有下,而是通宵了最后一个传奇夜晚。他什么事都没做,只是去月老神殿解除了与我的婚姻关系,然后在同心小径守着虹魔猪卫打了整整一夜,终于在天明时打到了一枚求婚戒指。
他把那枚戒指交易给了战狂,拜托他照顾我,意有所指。在下线前,让战狂传一句话给我:“告诉轩猪,她是我传奇里最爱的女人。”
到了此处,我已经情绪崩溃,谁说游戏里的爱情不能是真,这是我第一次听唯一说他爱我,我们在一起的那些美好时光,他从未言爱,却在临走时将爱说了出来。
我将求婚戒指收下,藏在了仓库最深处,他没说一句要我等待的话,可我已经发誓一定要等他回来。原以为会是一段很长时间的分离,半年、一年,也可能是永不再见。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月后,我却在那个存有我和他回忆的小房间内看到了他。
那时,他正在与人切磋单挑。我点开他身上的装备,全新的一套,比一个月前还要好。
战局一场又一场,他像没看到我一般。而我就傻傻地顿在原地,沉默地看着那熟悉的身影,直到房间的气氛渐渐变得微妙,那些人也纷纷离开,只剩我们两人。
我想了想,打了一句话过去:“你回来了啊?”
唯一回过来的话很简短:“嗯。”
他又变回沉默,千言万语想问却问不出口,因为我直觉似乎有什么变了。确实不是我敏感,之后几天他时有上来,但却变得沉默,与我的交流很少,渐渐也得知了他能回游戏的原因。
是他在一个月内把相关事情安排好且稳定下来,他一边在部队里,一边在他父亲那里实习磨炼,所以时常能够回家。这样的转折我本该开心,因为他可以不用离开游戏了,可他那突然疏离的态度却让我彷徨。我跟他就像走了一条交叉的线,他向左,我向右,渐行渐远。那枚求婚戒指一直停留在我仓库的一角,不曾被他询问起。
迟滞在心口的那句“为什么”,一直想找他问清楚,可还没等我鼓起勇气时,却在某个偏角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名,刺得眼睛发疼,说是熟悉,是因为“唯一”两字,心痛的是它出现在“唯一的妻子”里面。
那个头衔背在了另外一个穿着霓裳羽衣的女法师身上!鼠标滑下,看清了女法师的名字——卿我微城。脑中下意识地搜寻这个名字,渐渐想起,她是我初入传奇时,看到唯一背在身上的那个名字,那时,他是卿我微城的丈夫,她是唯一的妻子。
这叫什么?回归原位?突然间恍然醒悟,我那问不出的“为什么”源自哪里了。
当初唯一告诉我的那段他与卿我微城的过去并非全部,他们之间也绝不止表面看来的那么简单,抑或,他和她从来都有着联系。而我就像个傻子一样,自守在那座被虚妄的谎言砌起的城堡内。
转身的刹那,屹立不动的女法师动了,向某个方向奔跑过去,几乎是下意识地,我跟在了她背后。海边,黑金魁梧的天魔神甲战士站得笔直,鲜红色融入他的世界,他轻问:“你来了啊?”她答:“嗯。”简短的白字对话飘在屏幕下方的对话栏里。
就站在他们身后不远的位置,没人发现我。或者说,唯一,没有看到我。
明明隔的距离不远,却像是两个世界,他和卿我微城相依携手站在海边,而我凝立在孤独天涯。我默然转身,悄悄离去,再也不用问为什么了,一个月的时间,他找回了他的倾城,而我却固守原地,这就是心的距离。
很奇怪,他离开的那几天,我几乎哭瞎了眼,但在他已经背弃誓言时,我却没有哭。那些他为我下的赌,对战狂等人的嘱托,还有他让战狂转告我的那句最爱的话,成了我的黄粱一梦。然后,他用最尖锐的刀,刺进我心底,也戳破了我的梦。
许我唯一,终究成了童话。他不是我的唯一。
在我下线时,迟疑着是否要删号,鼠标点在那删除键上,却怎么都点不下去,这个号除去有关唯一的回忆,还有着许许多多并肩作战坚守相陪的朋友的回忆,我最终还是长叹了一声,按了退出。当初以为,那可能就是水云轩和唯一的结局了。
无法延续爱恋,终成回忆。
时隔半年,我凝视着桌面上的龙图案良久,最终登录了上去,上线在那个永殇之城——苍月岛。不过半年时间,岛上人烟稀少到只剩三三两两,我点着人物的名字,却没有一个认识的。
突然有人蓝字M语过来,问我是否是本人。那个人我认识,是后期一个家族里的女玩家,当初也曾聊过天,算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那种朋友。我难得上线一次,还有朋友记得自己,故而心有安慰,于是就跟她聊了起来,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唯一身上。
细数曾经的过往,一段难忘的情怀,有个旧友能听自己倾诉,让我很是欣慰。隔了两日上线,自然而然就去找她了,然而,等跑进那日与她一同聊天的房间时,我整个人都怔住了。
那个名字,刺目又熟悉,我绝没想过,会在时隔半年还能再遇,他就是唯一。
而此刻,他与那个家族女玩家相依……
脑中闪过那天的一幕幕,她的有意搭讪,她的友好,她的安慰,忽然想要大笑三声,还有比这更狗血的剧情吗?我犯了一个大错,对人心不设防。
从不以己度人,而人却诚欺我也。
显然,因为房间的狭小,在我走进来的刹那,他们就看见了我。天魔神甲战士往旁边站了站,隔空挥了几刀,而我的屏幕下方有了M语,不是来自唯一,是她。
她像个没事人一般与我打着招呼,我在屏幕后面冷冷一笑,她在说了好些话后见我没反应,才顿了顿打了一句:“轩轩,你生气了吗?我只是想要多了解他一点,你与他经历那么多,一定是最了解他的人,所以我才……”
我快速敲出一行字:“很抱歉,我不是最了解他的人。”
目光移到那抹身影上,刺得眼睛发疼,点着他的名字,打下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当初情深意切依依不舍,做下那许多傻事,言之凿凿说传奇里最爱的人是我,却在一个月后变了?为什么既然已经追回了你的初恋,你的最爱,又还与别人在一起?为什么又让我置身于这样一个可悲的境地?
我始终是没有按发送键,把三个字删除了走出门外。摸了摸心口,那是任你怎么暴躁,心疼如刀割,脚永远踩不到地的感觉。环看四周空廖,我最终按了退出,删除人物水云轩,下线。
真真是黄粱一梦,恍如隔世。
这些都是发生在认识许子扬之前,因为有了那次的教训,自此我对什么都留了个心眼儿,从不将沉痛的往事道于人说,直到后来与谢雅相识且相知,才与之交换了秘密。
念及谢雅,不由得将思绪拉向与她相识后那段新区的游戏生涯,那又是一段永殇!
谢雅曾问过我,是否因为老区的殇离,造就了我在新区里一改常态的肆意横行?如果说十区的我出名是因为我是唯一的妻子,那么在新区,却是我一手打下的名望,成名于天下,下的本钱自然也大。做商人赚的钱,全都花在了号上。
一个人玩游戏,可以没有爱人,但却不能没有朋友。但当两批朋友敌对时,我站在中间就是两难,无法偏帮任何一方,却又身不由己被卷入其中。
我无可避免地加入沙巴克,与老大冷战结盟后,自当加入城战行列,而敌对方却是老友风云。我以为战场上是敌人,私下里是朋友,两者是可以共存的,但在我挥刀向风云砍下时,他震怒的质问以及漫骂翻飞而来。
之后,发展到风云整个行会围在城池周围,刷屏怒骂我忘恩负义、狼心狗肺,整整刷了一个礼拜。我站在安全区目睹这一切,只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我终于明白,其实我不适合玩这款游戏,因为我太重感情。无论是爱情,还是友情。
别人关上电脑可以呼呼大睡,将游戏里的事物都忘记,而我却不能,无法抹去心头丝丝痛意,也无法抹去心凉如冰的感觉。
事后谢雅知道了全过程,在电话里唏嘘慨叹说:“猪猪,你知道你错在哪儿吗?情这一个字你看不破,也看不懂。你可知风云喜欢你?你又可知冷战也喜欢你?这场浩劫里只要你偏帮任何一方,就注定了后来的悲剧。而你其实却无心,因为你将心遗落在了唯一身上。”
我震惊,怎么可能?明明风云与冷战身旁都有佳丽,他们怎可能会喜欢我?可是谢雅言之凿凿如此肯定,她说全区的人都知那两人爱靓猪,唯独你不知。
我再不敢上传奇,起初会觉得难受,后来把游戏从电脑里删除,专心投入学习,渐渐倒也戒了那个瘾。直到认识许子扬,对他心动,为他心折,心想到底还是把那段沉痛过往放下了,因为我找到了愿意许我唯一的人。
只是,绕了一个圈,他依然不是我的唯一。
伸手习惯性地去摸颈间,发觉是空的才倏然回神,环视一圈四周,还是在自己的屋里,刚才那些不过都是脑中的回忆。
我走到书桌边,拉开抽屉,在最深处有一个很小的礼盒,打开盒盖,银色的金属牌子赫然入眼。那是一块佛牌,上面印的是观音,男戴观音女戴佛,这块佛牌的原主人不是我,是他。
唯一,或者说是许子扬。
那一年我们正情深意浓,适逢我生日,他问我想要什么礼物,女人千篇一律的答案总是那句“随意”,其实也正因为是喜欢的人送的,那么无论是什么都会喜爱。
生日那天,我收到了他邮寄过来的包裹。因为那时环境特殊,让他寄去了老家隔壁邻居的地址,所以收件人的名字也是邻居。很大的包裹盒子,里面就只躺了这么一个佛牌,他说那是他戴了很久的一条链子,有保平安之意,希望我以后都不要摘下来。甜蜜、欣喜,种种美好的情绪在心间泛滥,即使后来缘尽情断,也一直信守那承诺,永远戴在脖子上。
于是,抚摸佛牌的就成了我的习惯动作,直到某一天红绳突然就断了,牌子掉在地上,我凝望良久,捡起后没有再去穿线,将它放回了盒子,藏在抽屉深处。回忆如殇,只要它在我心口一天,我就难以忘记。
回首往昔后,心下已有所悟。记得有一次许子扬无意中翻出过这块佛牌,问我哪儿来的,我撒了个小谎,说是与朋友旅游时看着喜欢买的,他当时的反应是眸光沉了沉,没再多问。过后不久,他就跟我提出了分手,如今联系起来一想,如果他是唯一,一定认得它,那他提分手很可能与认出我是水云轩有关。
本想与许子扬履行协议一年,然后各归各位,在此期间就算做不到心平气和,起码可以做到忍耐。可现在我会无法控制地去想,卿我微城是谁?格格又是谁?格格正是最后向我刺探“敌情”,复又当成无事人的那个女人。
如果这是一个现实的圈子变成游戏的圈子,许子扬是唯一,陈新是战狂,那么是否还有其他人也同在那个区,许子杰、丁岚等又是扮演的什么角色?凭女人的直觉,丁岚不大可能是卿我微城。
轻叹于心头,许我唯一,不过是我的臆想而已。
他自有他的方圆,我自有我的孤小世界,终究是,不相干,无交集。
我得了失眠症,只要周身被他的气息包围着,就无法入眠。哪怕眼睛干涩到疼,闭上眼都是传奇里的与现实中的一幕幕交织在一起,变得混乱,令我分不清什么是虚拟,什么又是现实,就像我这么多年过的日子一般,在虚拟的世界里想寻找真实,又在现实的世界里寻找虚拟。
我的不对劲终于被许子扬发现,夜半醒来,他见我瞪大了眼凝在某处,推了推我的臂膀问:“为什么不睡?”我侧眼看了看他轻声道:“刚做了个噩梦,醒过来就睡不着了。”
他也没揭穿我,只问:“做了什么噩梦,说给我听听。”
哪里有什么噩梦,不过是我随意撒的谎,他却执意要问,我想了想后道:“记不得了,只是在梦里觉得很可怕。”梦醒后会消除某些记忆,这么说不算作假。
许子扬盯了我一会儿,没有说什么,伸手将我的脑袋压在他胸口:“睡觉!”强势的口吻里带了命令,我想牵唇苦笑,又听他命令:“闭眼!”闭了眼,禁不住眼睫乱颤,是真的睡不着,尤其是这种睡姿,鼻间与呼吸里,全是他的气息,霸道地占满了我整个神经。
过了会儿,许子扬突然道:“浅浅,你若睡不着,不如我们做点别的?嗯?”语声轻柔,就在耳侧,他的呼吸喷在我的耳根处,痒痒的。我微微侧开了些,咕哝了句:“不是在睡嘛。”他轻哼了声,隔了数秒,手在我背上轻拍起来。
不晓得我是真的疲惫了,还是他那轻拍有安抚作用,居然眼皮子越来越沉重,意识逐渐模糊,终是沉睡了过去。
此后若是晚上被他发觉我还没睡,就效法这般,渐渐地那失眠症竟不治而愈了。后来想,其实我这是心病,是身体乃至意识对他的抵抗,而许子扬用他的方式让我排斥着也习惯着他。
真不懂他了,既然已经知道我是水云轩,又不爱我,为什么还要将我强掠在身边?等哪一天情绪上头,我可能就真的撕破脸摊开了问吧,只是现在,理智还在,我问不出来。
可有些事我以为不问,就会隐在底下,然后沉寂。却没想到,不是我来揭开虚拟的面具,也会是别人。当假面被撕开,真相来得那般波涛汹涌。
天桥项目敲定后,工程如火如荼地进行,几个月后就初见雏形,这次工程属许子扬与导师一同合作,丁岚为助理。故而丁岚提议聚会犒劳大家,没人有异议。
我本不想过去,可导师却在事前有意关照全都得到,不能缺席,想来是要卖丁岚的面子。
到了聚会地点,我微微吃惊,没想到居然连许子杰,以及陈新和谢雅等人都在。自助餐性质,丁岚将这楼层包了下来,有钱人的手笔就是不一样,动辄包场。
我一进门,多道视线向我射来,竟成了场上的焦点。这种被目光聚集的感觉并不太舒服,尤其是各种目光饱含的深意令我如芒刺在背。
许子扬与丁岚站在一处,看到我时眉宇微蹙了下,随即舒展开,至于丁岚看过来的视线就如她给我的整体感觉——盛气凌人。她总以一种俯瞰的轻蔑之姿来对我,眼底有藏不住的厌恶。
时常想,丁岚厌恶我其实就跟我厌恶她一般强烈,彼此立场不同,站的角度也不同。我得承认,我厌恶这个女人,厌恶她那高人一等的态度,她不过就是前世修来的福,生养在富贵权势人家而已;我也厌恶她趾高气扬的样子,仿佛许子扬已是她的囊中物。
转眸看到许子杰斜勾着嘴角看我,似笑非笑的神色,带着嘲弄与恶意。
谢雅与陈新轻语了一句后,就向我走来,我亦微笑。庆幸这个聚会她在,不然还真令人坐立难安。早前通过电话,得知她与陈新已经言归于好,此刻看两人深情相依的样子,如胶似漆,恩爱甜蜜,很感欣慰。
说是聚会,到底因为是两种世界,各自为界,分作两簇人。谢雅与我说了会儿话就回去找陈新了,我没有动,就独自坐在原位上。空腹喝酒,灼得胃有些难受,我瞟一眼食物,抬手去拿那块提拉米苏蛋糕。却在要触及时,被另外一只白皙的手给抢了先,抬眼一看,是丁岚。
麻烦来了,脑中闪过这句。我缩回手,从椅子里直起了身,只见丁岚拿了蛋糕后对我妩媚地轻笑了下,遂凑近了压低声音说:“余浅,今天我就让你看清你的价值。”话声一落,她突然用力推了我一下,我没防备,身体直往后退,伸手想去抓什么,却被她假意来拉的手给拍开,这下我是结结实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头还碰着了桌子。
摔坐在地的瞬间,“哐啷”的餐盘落地声也随之而来,一下子四散在我周围。这可能是我最最狼狈的一次了,食物的菜汁溅到了我身上,将米色外套给染了个遍。
最主要的是那一下摔倒,一时竟站不起来,只能坐在地上,任由无数人注目而来。我正待抬头怒斥丁岚,却被她先声夺人:“余浅,你为何要故意摔倒来陷害我?我明明碰都没碰你!”
不及反应,许子扬的身影已出现在视线内,但他不是走向我,而是环住丁岚的肩膀,低声问:“怎么回事?”丁岚立即一副惊慌如小鸟般地依在他怀中说:“刚才我过来取些你喜欢吃的提拉米苏蛋糕,却被余浅给抢了去,然后她说你别得意,就突然往后栽倒下去。”说到这里,又转头艰涩地对我说:“余浅,很抱歉,我什么都可以让你,但是不能把子扬让给你。”
我没有去看她,只盯着许子扬俯视的眉眼,那里没有温柔与疼惜,只有若有似无的厌恶。他信了丁岚的话,真的以为我有意做这场戏!
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被害者反被诬陷为害人者,四周看过来的目光里多是轻蔑与嘲讽,在笑我画虎不成反类犬,不过是东施效颦。我没了解释的欲望,心暗成灰。
谢雅上前将我扶起时,刚好导师走过来,听到有同学向他悄声报告,附和了刚才丁岚的说辞。众人看我的眼神中全存了责怪,以为我是在假摔。
假摔!多么可笑的名词,本是用在足球场上的,如今却加在我身上。
我低头沉默,不去看那些怨责的眼。不是我要做鸵鸟逃避,而是当人的第一观感已经认定了所看所听为事实真相后,很难再去扭转他们的想法,尤其是我无心辩解。
却听一声冷哼在议论纷纷中尤为明显,转而闲凉中带了点戏谑的男音响起:“谁来跟我说说细节呢?是哪只眼睛看到余浅陷害丁岚的?”
我怔了下,是许子杰!不由得抬目去看他,而他沉郁的目光只掠过我的脸后就向四周环视,因是他在质问,刚才信誓旦旦打小报告的人没一个敢再站出来。即使导师的学生不认识他,但从他的气度,也猜到了此人不能惹。
丁岚蹙眉问道:“子杰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是我冤枉了她不成?”
许子杰掉转目光,看向她时变得邪肆,恢复吊儿郎当的样子,耸了耸肩道:“我可没这么说。只是我见刚才大伙都谈兴正浓,心无旁骛的,原来都是一心二用的主,一面围坐在一处,一面还能时刻关注周边。此等本事,我倒是有心学习一番。”
一番话,谁都听出了其中的嘲讽,恰如许子杰所言,刚才整个餐厅内,基本是无人留意此处,此刻那言之凿凿的旁证显得太过虚假。
丁岚眼中闪过恼意,却碍于身份不好跟许子杰争辩,于是转过眼看身旁的人,盈盈的水眸中露出哀怜:“子扬,你信我吗?”若我不与丁岚敌对,此时定然拍手叫好,女人在适当的时候示弱,是为大智慧。显然,丁岚深谙其道。
许子扬眸光难辨喜怒,抬手轻抚了下她的发,冷冷看过来,淡漠地说:“道歉!”
我一怔,其他人也都微怔。
见我不语,他又重复道:“余浅,道歉!”这下我看清了,那黑眸沉黯且敛着风暴,而站在他旁边的丁岚却是昂起了头,嘴角处露出一抹得意。
我微微眯起眼,看了他半晌,启唇轻吐三个字,音量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
“不——可——能。”
人在被逼迫到绝境时,总会有一根神经强硬起来,就算我与许子扬有那一年协议,就算我欠了他债,就算我们是宾主关系,我也不会在这种时候低头。
有人要我看清自身的价值,我已经看清了,但决不会将尊严送到对方的脚下去践踏。我想我眼中的坚决,许子扬一定看得懂,可他就浑身散着冰冷,沉沉盯着我。
无人出声,静到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到。而我也不再避开视线,凝在原地,等着他的宣判,是坚持要我道歉,还是就此作罢,前者意味我与他成陌路,后者将我的死刑延后。
其实,不过都是我的孤注一掷而已。
我想我切身体会到壮士断腕的心情了,无需别人注目欣赏,只为心中固执得不肯低头。
下一刻,左手被紧箍住,捏在腕间的力量几乎要将那处捏碎。我清楚地看到了许子扬眼中的沉怒,即使一闪而过。丁岚不安地轻唤:“子扬!”
我用余光瞟了眼丁岚的脸色,不由得感到好笑,她亲手导演了这场戏,为的是让我难堪,却不想全场的焦点转移,我反而成了主角,尤其是在许子扬跟前。
许子扬眸光未动一分,沉凝着我,阴鸷开口:“第三遍,道歉!”意思很明显,事不过三。
我低头看向那捏住我腕的手,骨节分明,完全可能在我再说不逊之词时下重力。忽然间,我觉得自己脑子出了故障,居然想尝尝骨头当场碎裂的痛苦,是否会比心上的疼还要彻骨难忍。
所以,我扬起头,微微一笑,无边嘲讽尽在嘴角,可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觉一股阴风袭来,目标竟是我被控住的手腕。心中一惊,眼前人影一闪,腕上已经松了,我被一股力推后两步,离开了许子扬的禁锢范围。定睛一看,发现帮我的居然又是许子杰!
现下他正站在我左前方,气氛一时间变得十分诡异。
丁岚惊呼起来:“子扬,你的手没事吧?”随着她的呼声,众人的视线都集聚到许子扬的手上,我亦然,只见他的手背通红一片,应是刚才许子杰劈掌而下造成的。丁岚怒目而视:“子杰,你到底在干什么?子扬是你堂哥,你竟然为了余浅打子扬?你这是被狐狸精蒙了心吗?”
“狐狸精?”许子杰饶富兴味地回过头来将我上下打量一番,“相貌一般,身材中等,没多大潜质可成为狐狸精,倒是挺像一头猪的。”
那个猪字像在唇间呢喃般,邪气的眸光若有所指。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今日他的行为太过异常了,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动机。
我向许子扬瞟了一眼,只见他眉眼里一片无色,喜怒倏然不见,但我看出风暴尽敛在深眸背后。丁岚是何种人物,大场面见多了,一看这情形,立即转身笑着应付导师与众师兄弟,说了些托词把人都送出了场。
没一会儿,场上就只剩许家两兄弟,陈新夫妇,还有几个与他们交好的人。如此一来,反倒显得我最格格不入,因为相比他们的高贵身份,我太过平凡。于是我顿生离念,脚刚移动一步,就被许子扬厉眼一横:“想走?今儿的事情没了呢。”
心中一沉,身体僵住,气氛变得凝滞。
“哥,你当真一定要她给岚子道歉?”许子杰吊儿郎当地开口打破沉寂。
许子扬不理他,只将凌厉的目光停放在我脸上,丁岚终于受不住被忽视,站出来圆场:“子扬,算了,她没有伤到我,就不用道歉了!”
“够了!”谢雅突然出声,走到身旁握住我冰凉的手,“丁岚,你何必如此假惺惺,可知丑陋的嫉妒早已在你脸上现形,是人都看得出你的虚伪。陷害你?浅浅根本不是那种人。”
我重重回握过去,原本在许子扬沉厉的目光下已经要坚持不下去,甚至有了屈服的念头。可谢雅站出列,我若低头就是将她也拖下了水。
沉目看向丁岚,缓缓道:“刚才的事,谁是谁非只有当事人清楚,丁岚,你有何凭证说是我自己摔倒要来陷害你?会有人不顾受伤假意摔倒?”在众目睽睽下,我伸出了一直藏在背后的右手,刚才摔倒时,不知什么刺入了掌心,血将浅色的衣袖给染红,乍一看触目惊心。
谢雅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地抓住我的手急问:“浅浅,受伤了怎么不说?”我冲她安抚一笑,刚才那种情形,即便我早早道出受伤的事实,也不见得有人会信我。相反隐忍一时,却能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尤其是目前手掌被血糊满了,从外观来看很严重。
这些都是做不得假的,事实摆在眼前。
丁岚要我看清自身价值,我是看清了,那么至少也要将她一军,没有人走入泥潭后还能干净上岸。丁岚的面色变了好几次,犀利的眼角一转,看向谢雅:“倒是有人忘了,前阵子也不知道是谁跟个野男人勾勾搭搭,还被当场捉奸了呢,现在居然还敢跳出来。”
谢雅气得浑身发抖,陈新也顿时色变,我心中震怒,没想到丁岚会拿谢雅与君子的事来说,而且还说得如此不堪。“丁岚,你闭嘴!”我扬起手指沉喝。
她却轻轻一笑,往后退半步,邪勾着唇讥讽道:“怎么,我说错了吗?这事圈内人可是都知道呢,谁知道有没有给新子戴绿……”
“丁岚!”谢雅冲上去欲撕她嘴,我身形一挡,抢先一步上前,扬手一巴掌,清脆的响声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丁岚,这一巴掌告诉你,话不要乱说!”我不知道别人是如何看我的,因为我全神贯注地盯着丁岚的眼睛,从她眼里我看到了惊惧。
可能是我阴狠的神情,以及沉冷的口气令她感到威慑,也可能是我出手的气势盖过了一切,她都没有反应过来要还击。我是赌上了被还一巴掌的可能,谢雅是因我而受辱,动这个手的人不能是她,陈新要在他们圈子里混呢,得罪了丁岚势必难以罢休。
挥那一巴掌时,有意用染了血的右手,于是此时丁岚的脸上留了血印,看着很是狰狞。有掌风向我面门扫来,躲无可躲,即使落到脸颊上的只是两根手指,却也如刀刮过一般生疼,不用说定是留下了指印。
我缓缓转过脸,凝目看着那双森冷的黑眸里,风暴似要将我卷起。
“许子扬,够了!你早知她是靓猪了,竟还如此对她!”许子杰突然暴怒地吼道,一拳挥向许子扬的脸,却被稳稳避过,他阴鸷的目光依旧盯着我。
陈新在旁惊疑地问:“子杰,你怎么知道余浅是靓猪?”许子扬朝陈新盯了一眼,目含深意,而原本被我惊住的丁岚像突然醒转,上下打量我,眼神惊异。
这时许子扬转首看向许子杰,唇角勾起浅讥:“子杰,你敢在她面前承认你是谁吗?”
许子杰顿时语塞,面色变沉。我在旁看他们的脸色风云多变,心中狐疑不定,直觉有什么要被揭开。耳旁听到许子扬在对丁岚说:“岚子,今儿的事就卖我个面子,到此为止好吗?不早了,就此散了吧。”
丁岚一反常态地好似没听到,只怔忡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才开口道:“真没想到,你居然是靓靓轩猪。”她侧过头轻问,“这就是你对她一直念念不忘的原因吗?就像当年的冷战对靓猪?”
我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瞪着面前这对男女,她说什么?冷战?许子扬是冷战?气氛再度沉滞,所有人似乎都在等着许子扬的答案,而丁岚却没了刚才的盛气凌人,眉宇间多了一分悲忧。许子扬沉默不语,眉间眼下未有半分波动。
一声轻笑从丁岚口中溢出,她转过头对我说:“靓猪,我是缥缈仙子。”不止是我,就是谢雅脸上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我们都没想到,张牙舞爪的丁岚,竟然是故人。
缥缈仙子,我再次玩游戏时,新区沙城老大冷战身边的红颜。只要有冷战出现的地方,势必会看到她,他们是区里公认的一对,但是他们没有结婚。因与冷战交情深厚,自然与她也常有交集,会时常凑在一起闲聊,算是朋友。
我有些了悟许子扬刚才看陈新的眼神含义,是在警告陈新别说出老区的事情与身份。为何要隐瞒我不得而知,但陈新却沉默了,不再插话。
我转首看向另外一个默不作声的男人,没有忘记刚才许子扬讽刺他不敢在我面前承认是谁这回事,心有疑惑,许子杰在新区究竟是谁?
很快丁岚就为我解了惑:“靓猪,想知道子杰是谁?呵,他就是风云。”
“怎么可能?”这声惊疑不是出自我口,而是谢雅,她代我问了出来,“他们不是兄弟嘛,怎么会在游戏里成了敌对?”问完又顿住,我想谢雅也是忆起最初冷战与风云并非敌对关系,而是在同一行会。
后来不知是出了什么矛盾,风云愤然离开行会,且带走一大批行会里的兄弟,另起炉灶,建立了新行会。当时还一直拉我加入他的行会,在被我拒绝后,与我大吵了一架。可后来又重归于好,直到那次城战,我挥刀砍向了他……
许子杰在被丁岚揭穿后,目光躲闪,不敢直视我,更证实了他就是风云。昔日至交友人,最终变为敌人,不仅如此,谩骂、围攻、杀戮,这些他都对我做过。
可以说,靓靓轩猪最终心殇不玩,都是因为面前这个人。
一场硝烟弥漫的纷争,戏剧性地落幕了。最后谢雅提议送我去医院包扎伤口,在众目睽睽下,带着我走出了众人的视线。等从医务室出来,我的右手被缠了厚厚的纱布,跟粽子似的。
趁着陈新去付药费时,谢雅陪我坐在等候区感慨:“猪猪,怎么会这么巧?他们居然就在我们周围。”我懂她的感慨,既然这些人都是现实生活中的,那么她就算在新区玩得再低调,可因为君子的关系,两人的装备也不低调,故而大多数人都知道窈窕淑女与君子好逑之名。
我心有顿悟,终于知道许子杰从何得知我在新区的身份了。当初在餐馆里我与谢雅的对话被他偷听到,已经大抵知道我们玩过传奇,后来君子那件事曝光,在圈子里引起不小的争议,然后谢雅是窈窕淑女不言自明,而她在餐馆里唤我猪猪。
在新区,窈窕淑女与谁最交好,又唤谁是猪猪,已经成了最浅白不过的问题。
耳边谢雅轻声问:“猪猪,还记得我当初跟你说过的话吗?”
我心中一动,脑中浮现出她曾在电话里对我的那番箴言。
“你为何认为风云与冷战都喜欢……靓猪?”我斟酌了一下,还是用了游戏的人物名,因为即使真有情谊,也是在虚拟世界里,不包括现实。
谢雅轻声而笑,拍了拍我的头:“也就你看不出来,那时区里谁不知风云与冷战翻脸是为了你?就是那缥缈仙子也知情的,唯独你这个当事人却不晓得。”我默然。
回到公寓楼下,我谢绝了陈新和谢雅送我上楼的提议,等车子离开了视线,我才反身往公寓楼内走,快到电梯时,突然横向里冲出来一个人撞在我右肩膀处,连带右手也是一疼,鼻间是股酒味,回首间已经听到闷哼声。
一个清俊的身影正在揍躺在地上的醉汉,打人的正是许子杰。他会在此处出现,出乎我的意料,却又在意料之中。在揭破了风云的身份后,我早猜到他会来找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许子杰看向我时欲言又止,转身将那醉汉拎起扔到了公寓楼外,再回来时眉眼间的戾气还残存:“靓猪,我们谈谈好吗?”随即又补充了句,“就在这里,不用太久。”
他堵住了我到嘴边的拒绝,我叹了口气,看来还得忍一会儿,可腰背实在疼得不行,只能借势靠在电梯旁的墙上,淡淡地道:“说吧。”
许子杰见我神色淡漠,眼神缩了缩,却还是往前走了一步,离我稍近些后道:“靓猪,当初我的本意不是要赶你出区的,我当时是气愤不过,气你为了他居然连我都杀。”
我浅笑摇头:“当初就跟你解释过,我并非是为冷战杀你,而是开城战时,你我行会敌对,战场上我们就是敌人。”可在那时,他根本听不进去,认准了我挥刀而下,狠心绝情。
“不,你不懂,我和他私下里有过宣言,那一场城战输的一方就退出争斗,赌注是你。”
我心上一颤,许子杰又爆出一个我不知道的秘密,这其中有如此多的纠葛,我却全然不知。难道真的是如谢雅所言,再次走入传奇的我,变得无心,所以看不见周遭隐藏的真相?
面前的许子杰像是陷入了回忆,表情怔忡,他说:“一座城池换一人,这是我和他的赌。当初我从适者生存行会离开时,就对他宣誓,总有一天要将沙巴克拿下,然后用它交换你。后来却偏离了原本的轨迹,闹到一发不可收拾。”
我唏嘘不已,一座城池换一人,这只可能在古时战场发生的事,却真真实实地在游戏人物身上发生,我却一无所知。人们常常指责网游害人,实则不是网游的错,错的是人心无法控制。那些游走在传奇里的一个个人物,无非就是现实生活里无聊了、空虚了、寂寞了的人群走进那个世界,去实现很多现实里都不能做到的事。
许子杰一把握住我的双臂,认真地看着我:“靓猪,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许子杰这般诚挚的表情,他的眼瞳不比许子扬深幽,却更黑白分明,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静寂中一声清晰的冷笑划破耳膜。我俩同时转头,只见许子扬就站在门边,斜靠在门上,唇角是讥讽的弧度,眸光暗沉,不知已经听了多久。
我轻轻动了下,许子杰松开了手,呆呆看着许子扬向我们走来。
“啊——”在我的惊呼声中,许子扬一拳挥了过来,目标……是我!
我条件反射一闭眼,却听身旁一声闷哼,睁眼去看,反是许子杰被他一拳挥到了旁边,原来刚才那一拳假意对我,实则在关键时刻却转弯对准了许子杰。
许子杰的脸上立即就青了一块,可见那一拳很重。这下他犹如被拔了胡子的老虎,毫不犹豫就扑了上来,居然跟许子扬扭打在了一起。
我僵站在原地,这两兄弟是发什么疯呢?几个来回,就可看出许子扬略占上风,且看他出拳的手法章法有度,明显是练过的,许子杰虽也不差,到底还是不如他哥出拳迅猛。很快,许子杰腹下中了一拳,痛得弯下腰去,许子扬乘机一脚将他踹翻在地,然后指着他发狠道:“子杰,警告你不要对她妄动心思!”
话完回转过身,满是戾气地狠盯了我一眼,这时的他完全没了平日的优雅,像一头发怒的豹子。他伸手过来箍住我的腰,使了蛮劲将我往电梯里面拖,这一下牵动我股椎处的疼,痛得我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
许子扬眸色闪了闪,继续拖着我走。
却听许子杰突然在身后怒吼:“许子扬,你心里有鬼!这么怕我与她有接触,无非是你怕她是十区水云轩这件事曝光,你更怕唯一那个号的事曝光!”
我浑身一震,侧过头去怔怔地望着,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许子扬却只是顿了一顿后,没有停下脚步,跨步走进了电梯内,发觉我还攥着门框不肯入内,就来掰我的手。
我回过头想向许子杰求救,如果还有什么秘密隐藏,那么我要知道真相,尤其是许子杰提到的水云轩和唯一!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风云吗?难道他也玩过老区?那么他又是老区里的谁?心有所惧,冥冥中已能预感,将会有更加震撼的与我有关的秘密被揭开,可我还是想知道真相。
眼见我紧拽住门框的手指被许子扬一根一根掰开,许子杰冲了过来,一脚踩住合上的门,然后怒目瞪着许子扬道:“你明明不爱她,为什么还要将她锁在身边?”
“哼,这是我和她的事,用不着你来管。”
“你和她?唯一的号我也有份,陪她练级陪她走遍玛法的都是我,甚至最后打了一夜同心小径里的猪卫,得到那枚求婚戒指的也是我,你凭什么想要一人独揽这一切?”
我的脑中似有什么被炸开,目光定在许子杰蠕动的唇,怔怔地问:“你说什么?”
他转向我,眼底多了沉痛:“轩猪,唯一不止是他,还是我。那个号是我们俩的,这个秘密没人知道,那年我们要同时入伍,不得不放下传奇放下你。可我不知道,他却在一个月后跑回去上线了,更没想到会将你伤得那么深。”
是什么模糊了视线,是风吹进了沙子吗?朦胧中见许子杰突然紧张又愧疚地说:“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要骗你的,轩猪,你别哭!”
我抬手一摸,一片潮湿……
许子扬在这时也松开了紧箍住我腰上的手,深皱着眉,面色沉黯地站在原处。他没有反驳,证明许子杰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些我深究不解的为什么,终于找到了答案。可笑又可悲,原以为的岁月静好,最珍藏的回忆,不过是我一个人的痴人说梦而已。
我听到自己在问:“也就是说,在新区的时候,你们两个人一开始就知道我是水云轩了?”
无声的沉默,代表了默认,我的心沉到谷底。
曾经有多欣喜,现在就有多悲哀,许家兄弟将我当成征服的对象,信手拈来,玩弄在股掌间。我到底还是被虚妄给玩了一回,屏幕背后的真相竟那么残酷。一场痴心不悔的网恋,原来只是一场笑话。我将目光淬炼成冰,狠狠刮过面前两个男人的脸,轻吐一个字:“滚!”
走进电梯,将门边的他们全都推了出去,用力砸关门键,直到门关上时,我才抱住自己的肩膀缓缓蹲了下来,把泪含在眼眶里死死逼住不让它掉落,脑子里空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