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面埋伏

十面埋伏

我一直觉得,自大业一别,我和他再是死生不复相见。

我是送入云鼎的和亲公主,他是大业的皇帝,我与他,此生就该再无交集。

可是没想到,温怀远竟然会出现在这云鼎的行宫之中,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

时隔七个月,温怀远的脸依旧与我最后见到他时一模一样,剑眉斜飞入鬓,眼神沉郁冷酷。

我坐在石椅上,只顾愣愣地瞧着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穿了一身宫里内务侍卫的红色劲装,腰间别着剑,压低了帽檐,眼神沉郁冰冷,望着我的时候,不复昔日柔情。

但他再看见我的时候,眼里还是有了那么一分松动。但很快,那一抹裂开的冰缝又被重重冰水给冻上。

蝉衣走到我的面前,朝着温怀远跪下:“殿下!”

她的声音极为急切和害怕,似乎担心温怀远会对我不利。

温怀远冷笑了一声,目光从我身上的衣饰挪到了面前的桂花糕上,再四顾望了望四周的桂花树,淡淡地说道:“昭容公主在云鼎过得倒是不错,现如今乐不思蜀,纵使是大业皇帝拿了三座城池去换。都不肯回去。”

我不敢置信地望着他,过了许久,才艰难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温怀远真的来到了云鼎。

作为一国皇帝,此举实在是冒险。倘若被大业的有心人知晓,派出刺客来刺杀他,那大业岂不是又要乱上一回?

我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温怀远还是这样俊美无俦,只是眼神望着我的时候,带了一丝极为复杂的感情。怨恨和不甘掺杂其中。

我不知道此情此景,到底该如何开口,思来想去,还是问道:“昌林知道你来云鼎了么?”

前几日昌林特意来中秋小宴上给我难堪,难道是因为知道温怀远来了?

但是他来这里做什么?不可能真的就是为了将我带回去吧?

温怀远冷冷道:“呵,云砚,你还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吗?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质问孤?”

我一噎。

看来这话是没法好好谈了。

我是想和他心平气和的谈谈的,可惜温怀远却直接摆出一副拒绝交流的模样,冷淡地朝我说道:“跟我回大业。”

我反问道:“回去做什么?”

温怀远冷冷笑道:“你是大业的公主,生是大业人,死是大业魂,留在云鼎又做什么?”

蝉衣跪在地上,朝我摇头,示意不要与他顶嘴。

我只觉得额头青筋直跳,压低了声音,问道:“温怀远,是你让我来和亲的。和亲也就罢了。你又忽然跑来云鼎,同我说,要拿大业三座城池来把我换回去,好玩吗?”

我真是越想越气,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是大业的皇帝,你的皇后怀了五个月的身孕,你还在这里同我说,要带我回大业,拜托你,这里是云鼎,不是大业,你理智一点好吗?”

我实在气得心口疼,温怀远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他这样光明正大大张旗鼓地站在云鼎的地盘要挟我,是不是也太目中无人了些。

温怀远神色很是冰冷。

半晌,他才声音低沉地说道:“你是真的爱上了那个六皇子么?”

我一愣。

温怀远脸上出现了极为憎恶的神情,他轻嗤一声,冷笑道:“云砚,原来你的感情这般廉价。我将你送来云鼎,还以为你会为此伤心欲绝,却没想到,你这样水性杨花,转眼就能爱上旁人。”

我被他的逻辑惊呆了。

蝉衣跪在地上,很是害怕。

我气极反笑,笑着问道:“温怀远,你怀着五个月身孕的皇后还在大业等着你。是你先娶了云兮,事到如今,却来怪我?”

温怀远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忽然拨高了音调,憎恶道:“若不是你无情地害死我的族人,我会娶云兮么!这一切不过是你咎由自取!”

我看着他,几乎哑口无言。

温怀远胸膛剧烈起伏,半晌才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听说你在云鼎过得不好,以为你会反省,可你在云鼎过得逍遥快活,现如今,还和苏华庭不清不楚,呵,云砚,我真是错看了你。”

我猛地站起来,拂袖,冷冷道:“温怀远,你说得对,我没心没肺,水性杨花,你不要跟我这个有罪之人谈这些。我是个没心没肺的恶毒公主,这么多年,你还没看清么?”

这温怀远,不远千万里跑来,就是为了再给我这个恶毒且薄情的昭容公主戴上一顶没心没肺水性杨花的帽子么?

温怀远很是怨恨地看着我。

我刚要转身离开,温怀远便冷冷问道:“你要去哪里?”

我看了他一眼,不予回答。

蝉衣连忙起身跟上我。

才走了两三步,温怀远又讥讽道:“你的小情郎已经离死不远了。”

我回身看着他。

隔着几步,温怀远的脸上快意淋漓。似乎等着我听到这话时痛不欲生的神情。

他慢慢地说道:“云砚,你以为我来这里是为了你么?望志帝现如今已经病入膏肓,他知道苏华庭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他死后苏欢的性命难保,苏华庭必定会篡位。所以,借你的由头,与我大业联手,准备这几日内将苏华庭和他的党羽一网打尽。那三座城池,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我凝视着他。

温怀远脸上出现了一抹冷淡的神情,像是下令一般,冰冷地说道:“云砚,跟我回大业。苏华庭逃不过这次天罗地网,你留在这里,也得不到什么好下场。”

我看他一眼,漠不关心地说道:“哦。”

温怀远气得不轻,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愤恨道:“你不担心他,也不担心你自己么?”

我生硬地甩开他的手,疏离而冷漠地说道:“不劳烦殿下您担心了,云砚心里有数,比起你,我更相信苏华庭。”

温怀远的表情凝固了。

他像是被人迎面泼了盆水,整个人都冻住了,继而,浮现极其刻骨的怨恨。

我侧首,说道:“蝉衣。送客。”

蝉衣怯生生地应了。

温怀远却是径直绕过蝉衣,拉住我的袖角。

我挣脱两下,却是挣脱不得,只能转回头,大声愤怒道:“温怀远,你是不是脑子有……”

话音未尽,我颈后一痛,眼前便是一片黑暗。

我真的很想知道,温怀远是不是真的脑子有病。

他将我带出了宫中。

这临近人世城的山中,在一个陡峭的山壁悬崖上,竟然还修了几处农舍院家。

院子里筑了篱笆,里几圈外几圈地缠了起来。外面几只鸡咯咯咯地叫着,四处用鸡爪翻找着青草从里的虫子。

当我醒来之后,有那么一刹那,我以为自己只是在做梦。

身上的衣裳还是完好无损,头上的珠钗和玉簪却是被拔了下来,青丝披散在床头,有些蜿蜒垂在地上的锦被之上。

我醒来时,温怀远正坐在我的面前。

我先是茫然,继而一个激灵,才确定这不是梦。

他坐在一张青竹藤椅上,面对着我。手里握着玉梨花簪,无意似的摩挲着梨花簪,神色阴郁,阴晴不定。

他似乎盯了我许久。

我只觉得颈脖处疼得想要是裂开一般,抬起手往后一摸,触手便是一片涩疼。

这温怀远下手可真是没轻没重!

见我醒了。他刚刚走神的眼神才重新有了些光,冷冷地将那只梨花簪放在我的床头,一言不发地起身,走了出去。

我将梨花簪拿起,将头发简单地挽起来,扶着床榻坐起来。

房舍里布置很是简陋。

门帘外,从半掀起的布帘外往外一探,便能看到门外温怀远正在和几个穿着暗色衣裳的人交头接耳。我偷偷从缝隙里望过去,瞧见昌林似乎竟然也在。

再一看,他穿着的衣裳是青玄色。

昌林平日里都穿着红色劲装,如今突然换了青玄色衣袍,想必这是昌林的同胞兄弟,昌秀。

温怀远可真是把当家的家当都压上了。

温怀远在门外与他们们交谈了一番,眉眼沉沉,脸上很是凝重,似乎是在吩咐着什么。

我刚想凑过去偷听,他便回过头来,紧紧地盯着我。

我不动声色低下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又转回头,盯着自己的床榻。

不过是片刻,温怀远便同他们交代完了事务,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他依旧是坐在藤椅上,一言不发地望着我。

房间里再没有旁人。

我索性摊开直说,问道:“望志帝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将昌秀都带到云鼎来,煞费苦心,处心积虑地来帮他除掉苏华庭?”

温怀远沉默地看着我,半晌才抬起手来,想要替我将凌乱了的头发别在耳后。

我偏头,避开他的手。

他的神色出现了一抹恍惚,继而,又很快镇定下来,平静道:“三座城池,还有你。”

我望着他,笑了笑,说道:“那我该替这三座城池感动吗,阿怀?”

我已许久没有叫过他阿怀。

这样亲昵的名字,只在我与他尚且青梅竹马的时候,才算得上是称呼。

如今不过是讽刺。

他沉默了许久,才淡淡道:“你该替苏华庭感动,他的命值得上三座城池,和一个你。”

我嘲讽地一笑,耸了耸肩膀。淡淡道:“那我没办法感动了,你这三座城池拿不到手,你也带不走我。苏华庭没那么容易就被你和望志帝扳倒,你也知道,他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不然的话,望志帝也不会来寻求你这个异邦来做外援。”

温怀远额头青筋微微凸起,他像是隐忍着怒气,反问道:“他就那么好?你们才相处多久,你就这样相信他?”

我平静地看着他。说道:“我与他相处不过数月,他就可以放心我。我与你相处近十年,你却还是不相信我。阿远,你与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温怀远冷笑道:“我本以为我能原谅你,我将你送来云鼎,心里想着,你会反思,可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思悔改。”

温家被灭门的惨案,是他永远解不开的心结。

我长叹了一声。

他也不再说话,两个人沉默地对坐着,却无话可说。

末了,他平静道:“我跟蝉衣吩咐了,她会告诉望志帝和中宫人,你跟着昌林回了大业。”

我垂下眼睫。

他又说道:“无论如何,苏华庭都逃不过这一劫。密令已下,望志帝落气之时,会特意叫苏华庭进殿听旨。藏在殿中的二十名绝顶高手,一半是望志帝早年间便特意安插的亲信,一半是我大业带来的影卫高手。若是他们合力,任是苏华庭有天大的本事,也插翅难飞。”

我沉默地看着他,半晌才说道:“你觉得,他进殿前,不会有所提防么?”

温怀远脸上出现一抹杀意,眼里森然:“就算有所提防,可二十名绝顶高手的夹击之下,他除了坐以待毙,还能如何?”

他说的似乎还真是那么个道理。

温怀远见我不说话了,以为我是悲痛欲绝,伤心得说不出话来,脸上浮现一抹复杂的神情。

他既希望我痛不欲生,又觉得瞧见我这副一蹶不振的模样,心里隐隐约约地生出心痛。

我瞥见他眼里那抹复杂的情愫,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是脑子里灵光一现,慢慢生出一条隐隐约约的想法,将计就计地低声说道:“就算苏华庭死了,我也不会跟你回大业。”

温怀远沉默地看着我,半晌才说道:“你留在云鼎,有什么事要做么?”

我摇头道:“你不想想你的皇后么?云兮已经怀了五个月的身孕,若是你带着我回去,可曾想过她会如何?她根本不想再看见我,毕竟你我曾有白头之约。她提防我都来不及,怎么愿意我再回到大业。”

温怀远见我神色柔和了一些,以为我的态度松懈几分,当即平静道:“云兮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你回大业,继续当你的昭容公主,她不会来见你,你也不会见她,你们根本不会打照面。”

我仍然摇头,认真道:“不,阿怀,女人善妒。倘若今日里,是我做了皇后之位,我也不愿意见到你将另一个女子带回宫里来——哪怕你就真的对那个女子没有一点非分之想,我也会猜忌你与她的关系。”

听到我这样说,他的长睫忽然轻颤了一下,像是无比的怨恨和痛苦,轻声说道:“倘若是你做了皇后……云砚,当初只差那么一点。你就可以坐在我的身侧,与我共同坐拥万里江山,我一掌江山,你母仪天下……就差那么一点。”

是,就差那么一点。

坐上皇后位置的人,变成了云兮。

可是往事已成定局,多说无益。

我声音放得轻缓,像是在蛊惑他一般,低声说道:“既然已经送了我来和亲,那只当做前尘往事尽数斩断。如今我是大业的和亲公主,我就该做到我的本分。望志帝既然想要辅佐苏欢为帝,那我可以留在宫中,常伴苏欢身侧,教得云鼎与大业百年和平。”

温怀远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回答他,当即皱眉,狐疑地问道:“你不想回去见到郦妃了吗?”

他这话直切要害,我想好的一切措辞都在他这句话面前失了作用。

光是一个母妃,就足以让我割舍不下。

我定了定心神,问道:“云兮对我的母妃好么?”

温怀远的神情放松了些,他点头道:“云兮对郦妃一直尽心尽力,将她视作亲身母亲,嘘寒问暖,不曾怠慢。”

我的心算是稍微放下了些,对云兮总算是有了些微的感激。

她能守信,那便是最好不过。

温怀远不再说话,他起身,想要出门去,在出门的最后一刻,他还是回过头来,朝着我说道:“无论如何,你是我大业的公主,现如今和亲已经不再是你的使命。云砚,云兮那里我自有交代,你自己拾掇拾掇,过几日云鼎皇族的事情办妥了,便跟我回大业。”

我的心凉了下来。

看来说了半天,还是没能说动温怀远。

这山林中的农舍宅院,修得极其临近悬崖。稍走几步,前面便是断崖,山下云烟白雾,瞧不见谷底。

山中密林,草木繁盛。抬头便是参天大树,门外围了几圈篱笆,上面爬满了花藤,花藤上开着米粒大小的白花,挨挨挤挤地绽放着,既不香也不艳,倒还真有一番农家的情趣。

温怀远有时回来这里,同我捎带些外面的吃食,省得我饿死。他似乎并不担心我乱闯离开山林,毕竟这山中树木参差,若是不知道路,能走得出去才是怪事。我是个识时务的人,没有那慌里慌张失了分寸的时候。

昌秀他们却是再没出现过。

不知道宫中情况如何,我只能坐在床榻上发呆。

若是苏华庭发现了我失踪,听蝉衣说了我跟随着昌林回到大业,他会如何作想。

他该是明白,我不过是被胁迫着离开的。

我倒是不担心他误会我,只是宫中局势多变,再加上温怀远所说的殿内杀机,让我情不自禁地替他担心起来。

温怀远来到这里的时辰越来越短。

想必是宫里的局势越发紧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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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女难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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