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坛桃花酿,赠与我的心上人

我有一坛桃花酿,赠与我的心上人

两个月前,蝉衣告诉我,与云鼎之国派来的重兵联手的叛军之首,名叫温怀远。

那时我第一个念头便是,至少他还活着。

我很欣慰,欣慰我的余生不用再伴青灯古佛,不必再为他祈福。

我父君的罪行有很多,比如他残暴不堪、苛行严政,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民间哀鸿遍野、生灵涂炭。

但他终究也是我的父君。

国破前的一晚,他将我召进宫中,母妃坐在他的旁侧,泪容微微,声音哀婉。

坐在金玉王座上的父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鬓间甚至生了银丝。

他再不像以前那般意气风发,他望着我,低声说:“砚儿,你有一个好情郎。”

声音又沙又哑。

他看了我们许久,眼里杀意左右摇摆,像是风中摇曳的烛火。

他在大殿中枯坐了一夜,我和母妃跪了一夜。周围的禁卫军持着长剑,守在我们身侧。

最后,他松了攥在金座上的手指,眼里杀意一点点熄灭。

他说,我的母妃是他最爱的妃子,我是他最宠爱的一个女儿。

所以他给我们一条生路。

我的父君是一个复杂的人,人都很复杂,他既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夫君,更不是一个合格的父君。

可最后他却难得的合格了一回。

我和母妃离开长明殿,回首时,大火冲天而起,燃尽了云宫一切的荒淫奢靡。

就在那冲天大火里,我望见了温怀远。

天将破晓,金光刺破穹苍。

他依旧是骑在骏马上,剑眉飞,冷眸深,俊美的少年,宛若天生的帝王。

一如一年前,花落云城时,回首来时繁花缤纷,春风得意的少年。

他的眼里是大仇得报的快意淋漓。

他不曾看我一眼。

自他夺权登基,我就再没有见过他。既然他要娶云兮,那自然是有他的打算。我知道温怀远性格沉稳,做事滴水不漏,他既然这样做,就必然有自己的原因。

蝉衣很不理解,当温怀远登基之后下令迎娶云兮为后的时候,她以为我该是反应激烈,会痛哭,会绝食,会不顾一切的冲进含章殿歇斯底里地大哭大喊,想要再谋得温怀远的半分柔情。

但我只是愣了一下,将手里握着的桃花酿一饮而尽,说:“哦。”

桃花树下落英缤纷。

我想,这些桃花拿去酿酒可真是好。

我将桃花酿埋在桃花树下,埋藏了许多年,就是为了赠与我的意中人,我看上的少年郎。

我一直都以为这将是送给温怀远的。

但现在他不需要了,那我再酿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我知道他做事有始有终,他娶了云兮,必然是他的原因,我很放心他的。

他和云兮成婚那一天,我命人把埋在桃花树地下的桃花酿全部挖了出来,一个人大醉了一场。

他在含章殿中温玉在怀芙蓉帐暖,我在桃花树下对影共酌大醉一场,我们各自活的潇洒,这很公平。

他不来见我,我也没必要再见他。

可是后来蝉衣慌慌张张的跑进宫来寻我,他说,温怀远下令,要处死所有的云氏族人,包括我的母妃。

剩下逃过死劫的两个云家人,一个是云兮,还有一个就是我。

蝉衣跪在地上,泪水涟涟地对我说:“公主,你去求求温怀远吧,他放过了你,一定是对你还有旧情,只要公主你肯放下身段,他必然会愿意放过您的母妃……”

我的母妃是天底下顶善良的人,为此,她没少受欺辱,可她却从来不计较。

为了我的母妃,别说放下身段,就是温怀远让我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腿,哭着喊着磕着头去求他,我也愿意的。

为了我的母妃,我夜夜跪在含章殿,听着里面闺房之乐,吴侬软语,直挺挺地跪到天亮。

温怀远却从没有一次愿意见我。

宫门紧闭,我听得见云兮娇俏的笑声,她用那种特有的温柔而怯生生的语气对温怀远说,云砚跪在外面,连着十几日,怪可怜的。

人都说,风水轮流转,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就拿云兮来说吧,往日她见了我,总是怯生生地唤我砚姐姐,陪着笑脸同我说话。现如今一朝得势,飞上枝头成了凤凰,连提起我,都直呼其名。

我跪在大殿外,我想,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抽她一耳光,教她知道什么叫尊卑有序。

我没听到温怀远说过一次话。

他似乎根本再记不得我这个人是谁,连云兮对他小心翼翼地提起来,他都没有过一次回答。

夜晚露寒深重。

蝉衣提着灯笼,站在我的旁边。

主子跪,下人必然也要跪。可现在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不想连带着我的婢女受苦,便让她站在旁边候着便是。

起初的时候,蝉衣不听,也跟着我一脸悲苦的跪在地上,等到过了几天,她膝盖酸软连路都走不了,于是便不好意思地爬了起来,只在旁边拎着灯笼和暖炉。

她和我比不得,我膝下垫了软垫,我受得住。

今夜又是满月。

大业国局已定,云鼎退了兵,连绵三千里的境线尽是卸下来的兵甲战戈。

温怀远该是很忙,新帝登基,宫里宫外张罗不已。

但是他每晚都歇在含章殿,日日恩宠,深情专一,在这宫中传得佳话。

她们都说,云兮公主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候得了她的如意郎君。

这宫中的佳话感动了无数年轻的宫婢,我也很感动。

我不仅感动,我还想揪着云兮的领子抽她一耳光,若是她还有些良心,就该替我的母妃求情,让温怀远放过她。

若她真是这样纯良温善的人,面对着曾经庇护她抚养她的母妃的困境,着实不该缄口不语。

宫门外,圆月挂在梨花树梢上。

世间的一切都披上了银白的薄纱,月光如水,倾泻而下。

蝉衣拎着灯笼,立在我身侧。

跪了大半个月,我已经近乎绝望。

如今夜深了,寒气侵袭,我抬起手,呵了呵气。

犹是三月,春风初解冻,夜里一起风,空气中还有些寒意。

宫门吱呀一声,忽的开了。

宫人侍立两侧,云兮身着锦缎绫罗,外面披着白狐裘披风,裹着寒风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抬起头看着她。

不得不说,这一个月里,云兮长胖了许多,原本没有血色的小脸竟然隐隐约约有了些红晕,眉心点了三瓣花钿,殷红如血。

果然做了皇后,饮食就是好了许多。

我只是可惜,出来的不是温怀远。

看着我失望的神情,云兮抱着暖炉,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声音放得又轻又慢:“姐姐怎么还跪在这里啊?殿下都睡着了。”

我朝她一笑,慢慢道:“哦。”

云兮望着我,不自觉带了些趾高气扬,傲慢道:“云砚,承蒙本宫叫你一声姐姐,给你留了三分薄面,你若是还要不知好歹跪在这里,本宫便要叫你将你轰走了。”

我抬眼看了她一眼,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其实我只是有一事相求。”

云兮哼了一声,傲慢道:“我明白,失了宠的女人总该是来求昔日爱人念念旧情的。可惜了,我才是皇后,云砚,莫要再做无谓的妄想了。”

我觉得云兮真的很蠢。

蠢的天真,蠢的可爱,蠢的以为这世上除了情爱再没有其他东西。

我淡淡道:“我只是想要让温怀远放过我的母妃,云兮,母妃抚育过你,在宫中对你诸多庇护,如今你一朝成了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温怀远这般疼爱你,只要你开口,他必然会听你的,放过我的母妃。”

云兮嗤之以鼻,半响才说道:“你也说了,那是你的母妃。”

我看着她,怒火滔天,却还是定了一会儿心神,才慢慢说道:“温怀远没跟你说过一件事情吧?”

她隔着三步远,盯着我,抱着暖炉,傲慢的问道:“说什么?”

我朝她勾勾手指,低声道:“温怀远当年在花宴上同我说过的话,他肯定没告诉你,因为告诉了你,你一定会伤心欲绝。”

我用眼神示意周围,低声道:“这件事,还是只告诉你一个人的好。”

云兮望着我,半响才迟疑地走近我,俯下身将脸伸了过来,好奇而狐疑地问道:“殿下说了什么话?”

这脸都伸过来了,不明摆着让人打吗?

我用尽全力,趁她不注意,猛地抬手扇了她一耳光。

那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借着夜风里传出老远。

云兮被我这一耳光打得脑袋偏了过去,惊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捂住脸往后退,鬓发凌乱,步摇落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她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去,两边的宫人都吓傻了,呆立两侧,说不出话来。蝉衣手里的灯笼落了地,火舌舔上灯笼纸皮,在倾倒出的灯油上肆意燃烧。

我看着她,站起身来,撸起袖子。

云兮背后撞上一片宽阔的胸膛,那人抬起双手按住了她的肩膀,止住了她跌跌撞撞后退的步伐。

云兮一惊,连忙回头,扑进那人怀里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

我看着她的脸肿了半边,心里说不出的快意。

温怀远站在宫门前,温声安慰着泣不成声的云兮。云兮躲在他的怀里,既是害怕又是怨恨地盯着我看。

我看着她捂着脸看着我,又重新跪了下去,挺直了脊梁,低声道:“云砚刚刚一时手滑,无意冒犯了妹妹,望妹妹恕罪。”

云兮哭得凄凄惨惨,含恨道:“无意手滑?云砚,你好狠的心,你今日冒犯皇后,可知道是怎样的罪行?”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抬了眉眼去观察温怀远的表情。

温怀远揽着她,一言不发。

他的表情极为阴郁,云兮说着说着,声音便渐渐小了。

我望着温怀远。

他一如当年,落花下同我饮酒对歌的少年已经长成了如今眉眼冷峻的帝王。

我一直以为青梅竹马就该白头偕老。

但现在他怀里抱着的人不是我。

人生如戏,当年诺言,此事此景,真教人唏嘘不已。

我忽觉得心头酸涩,却还是望着他。

等了许久之后,温怀远放开了云兮。

云兮一脸惊慌地看着他,温怀远望着我,冷冷道:“进来。”

云兮一惊,我已经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

她害怕而惊慌地挤出一个微笑,拉住温怀远的袖子,轻声说道:“殿下,这么晚了,咱们歇了吧?”

她望着我,压下脸上的惊慌失措,唯恐我抢了她的温怀远一般。

我心下了然。

温怀远看着她拉着自己袖子的手,温言道:“送娘娘去歇息。”

身侧宫人皆是行礼点头,云兮脸色苍白如纸,刚刚还有的红晕刹那间便化作一片死灰一样的惨败。

她的泪水滚了下来,一副天塌了的神情,绝望地看着我,差点没跪下来,只勉强挤出来一个笑容,点点头道:“无妨的,兮儿在这里等着殿下。”

我觉得她的内心感情极为丰富细腻,从趾高气扬切换到悲痛欲绝竟一丝都不带违和。

这种人就该拉去梨园唱戏。

温怀远进了宫门。

我跟在他后面,在踏进宫门的最后一步时,故意转头,朝云兮笑了笑。

她望见我的笑容,脸色更加颓败,眉心那点三瓣梅花,衬得她的脸没有一分血色。

真真是面如死灰。

寝宫里燃着熏香。

四角的灯奴上等着烛火,镂空的金香炉里,白香凝成细细的一线,袅袅的散在空中。

红烛垂泪,殿前金砖映出温怀远高大的身影。

他站在金座旁,坐定,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站在金殿下,抬起头望着他。

来之前,我有很多话想要问他,但是到最后到了这种时候,我面对着他,却不知道该问什么。

问他为什么不娶我么?

他自然是有他的原因的。

他既已娶了云兮,自然是有他的决定。我和温怀远素来了解对方,我相信他做的决定,必然有自己的理由。

哪怕是他告诉我,他不再爱我,年少的诺言不过是荒唐的戏言,我也坦然接受。

爱也好,恨也罢,那都须得两厢情愿。

他若是不再爱我,我也不强求。

他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他不想说原因,我问也无用。

既然明知道他的态度,我若再问,未免显得自己太可怜了些。

思来想去,我跪在大殿上,开口道:“放过我的母妃吧,怀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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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女难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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