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输的一败涂地
殿外跪了一片,尽是些提着药箱的太医。远远望去,这一片人影绰绰,尽穿白衣,像是春日殿前青石板阶下又落了场雪。
见温怀远来了,所有跪在阶下的人都毕恭毕敬地用膝挪行出一条路。
门外宫女宦官尽数跪下,宫门大开,进出来往的,都是些眉头紧锁的太医。
温怀远站在门外,目送着我踏入宫门之中。
宫中熏香袅袅,朱红的柱子上雕刻着白鹤和蛟龙,明珠为眼,宝石为鳞,栩栩如生,振翅欲飞。
来往的宫人皆朝我行礼,然后低着头退出宫门去。
掀开纱帘,绕过三重屏风,云兮躺在锦绣之中,听见我的脚步声,睁开眼看着我。
她的眼睛红肿得不像话。
两个侍女立在她的床榻旁侧,低着头。见我进来了,她勉力支撑起身子,想要试试自己能不能坐起来。
旁边一个侍女眼疾手快,见她动作,立刻伸手,动作轻柔地将她扶了起来。
云兮鬓发散乱,黑发披散在肩头,穿着单薄的亵衣,显得极为落魄。
任由自己这副摸样,她也毫不在意,只是看着我,挥手让左右退下:“我同姐姐有话要讲,你们先下去吧。”
那两宫人对视了一眼,款款行礼,点头退下。
宫门在我身后“吱呀”一声退下。
云兮看着我,咳嗽了两声。
我看着她脸色苍白,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与昨晚那春风得意的模样实在是大相径庭。不过是一晚上,她便憔悴成这样,实在让我震惊。
她看着我,半晌才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一颔首,毕恭毕敬道:“祝娘娘玉体安康,早日痊愈。”
她看着我,像是在仔细辨认我的神色,半晌之后便又开口问道:“还有呢?”
我看着云兮倚在床榻上,锦被上绣着戏水鸳鸯,大红的被面衬得她脸色惨白如纸。
我略一思索,认真道:“祝娘娘和殿下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云兮的手指蓦然收紧。
锦被被她的手指抓出一道辙痕,她看着我,眼里满是憎恶,一字一句恨恨道:“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此情此景,我再无话可说。
唯有这般祝福,才能抒发我心中一二的真情实意。
她气得像是随时要咳出一口血来,只怨恨地盯着我,含恨道:“只要你在这里,我就一天不得安生……我不管恨也好,爱也罢,殿下心中终究不能容得你!”
我漠然地“哦”了一声。
她手指收紧,手里攥着的仿佛不是一张锦被,而是温怀远的心。她仿佛魔怔,悲愤地低声道:“我原以为殿下将你放在若缀宫从不过问,便是早将你看淡了,没想到,昨晚你竟然,你竟然……”
我替她接了下一句话:“我竟然差点和殿下行夫妻之事?”
她猛烈地咳嗽了起来,一张脸被咳得通红,狠狠道:“不知廉耻!”
我看着她,觉得她蠢得有些可怜。
云兮望着我,眼睛一眨,泪水簌簌直流,恍恍惚惚地说道:“他是我见过世上最好的男儿,那个时候,他在桃花树下赏花,还对着我笑。我从没有见过这样俊美的男子,美得跟梦一样。我不奢求和他说上一句话,我只想多看他两眼。”
她眼神慢慢落在我的身上,愤恨道:“可你却打破了这梦境,你就那样过去了,站在他身边,和他有说有笑地离开了!那个时候,我多恨你,你受尽父君宠爱,又有一个这样好的如意郎君……而我,我什么都没有。”
她闭上眼,像是说这段话耗尽了力气,喘了口气,缓了会儿,再继续开口说道:“我不会再让你抢走我得到的东西。”
我“嗯”了一声,静静地问道:“你到底要开什么条件?”
云兮诧异地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旋即低下眼眉,淡淡道:“不愧是才情动天下的昭容公主,料事如神。”
她低垂着眉眼,停顿了片刻,轻轻笑了起来:“可你就是太聪明了,当年你要是像我一样,哭着去求父君,说不定今日睡在这床榻上的人便是你了。”
我忽就觉得,其实温怀远会误会我,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整个宫中,都以为是云兮当年豁出清白才让云皇放过了温怀远。当年我为了不将事情闹大,不让我的父君难做,只是一个人跪在长明殿前求情。
我知道我父君的性子,他一生桀骜,吃软不吃硬。在当年的情况下,我做小伏低,顺着毛捋,希望能将此事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而云兮,却恰好与我相反,她自以为痴心,丢了分寸,想要威胁我的父君,反倒激怒了他。
而后来我的父君为了不伤我名誉,在云兮说自己已经和温怀远暗通曲款之后,隐瞒了当年那晚我跪在长明殿前对他说过的同生共死,将我禁足也是用的触怒他的由头,从未对旁人说过我求他放过温怀远的事情。
可惜事与愿违,宫庭里的旧事早已成了我一人独知的秘密。父君已死,多说无益。
连云兮都自认为是她帮了温怀远,殊不知当初就是她的一席话,葬送了温家数百口的性命。
这世间,最可怕的便是阴差阳错。
我站在她床榻前,她抬起头,轻声道:“砚姐姐,我可以向殿下求情放过你的母妃,但你要离开皇宫。”
我“嗯”了一声。
她缓了缓,继续说道:“殿下起兵的时候,曾向云鼎求过援兵。如今大业局势已定,殿下准备送一个公主去云鼎和亲。你知道的,宫里最适合和亲的就是你昭容公主。”
难怪温怀远会留下我,没有废掉我公主的名号,将我投入天牢。
蝉衣还是说错了,温怀远只是想留着我,用以和亲罢了。
这算是我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她殷切地看着我。
我知道云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大业如今局势未定,又借用了云鼎的兵力。此时送一位和亲公主过去,大多会沦为玩物,必然会遭人为难羞辱。
那是龙潭虎穴。
云鼎之国,昌荣繁盛,皇宫吃人不吐骨头。
可那又怎样呢?
我慢慢说道:“我愿意去和亲。”
她倚在榻上,朝我笑了起来,慢慢道:“我知道你愿意去,但是殿下他尚且还在犹豫。云鼎来的使者已在殿前等候数日。他下不了决心,你我都知道他为什么下不了决心。所以我想让你去求他,说你自愿去和亲。”
她咳嗽了一声,掖紧了背角,看着我。也许是心里拎着的石头落了地,见我答应下来,脸上总算是恢复了一些血色。
我点了点头。
她的眼里恢复了些神采,看着我,慢慢道:“你去告诉殿下,你自请去云鼎和亲。我会替你照顾郦妃。我会对殿下求情,让他不要再记恨你,毕竟当初你只是明哲保身,不像我一样,我心仪他,愿意为他自毁清白,人都怕死,你也差不离。”
我“嗯”了一声,问道:“若是没什么事情,我便先退下了。”
她看着我的神色,半晌才放下心来,轻声说道:“你要记得同我的约定,砚姐姐,你是聪明人,别要想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乱来。”
说罢,她又咳嗽了一声,用绢布捂着唇,幽幽地说道:“如果我真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和你母妃谁都活不了。”
门外温怀远还在等着我。
我推开宫门。
外面跪着的数位太医一拥而入,宫女宦官们升起暖炉,金炉燃起淡烟,香气萦绕。
外面的人跪了一片,温怀远站在门口,长身玉立,背负着双手,看着我。
我从宫门中踏出来,他开口问道:“兮儿怎么样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
温怀远看着我,旋即又问道:“她和你说了什么?”
蝉衣跪在旁侧,焦急地看着我。
我走到温怀远面前,重重地跪下去,用尽了最大的气力,掷地有声道:“昭容自愿去云鼎和亲!”
温怀远一愣。
身后跪着的人全都齐刷刷地抬起头来,表情不一地看着我。
我咬牙,大声道:“昭容生为公主,却无才无德。金玉为食,却不知民间疾苦,银丝为衣,却不察战乱天灾。当年薄情愧对殿下厚爱,如今恶毒惹得皇后积郁,昭容自知罪孽深重,只愿以此苟延残喘之躯体换取两国和平,去往云鼎和亲。”
温怀远先是一愣,继而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他望向背后看着他的诸多臣子太医,众人脸色欢喜忧愁皆有,更多的却是一脸惊喜,殷切地望着他。
宫中只剩下两位公主,一位已经成了他温怀远的皇后,剩下的另一位,自然而然就是和亲的人选。
他从一开始就有这个打算。
只是拖了这么久,拖得云鼎来的使者已经在殿中催促多时。
这些,一直都没有人告诉过我。
宫门之中,忽有宫婢喜极而泣的声音,透过窗纸与门扉,声音喜悦而高亢:“娘娘愿意喝药了!”
殿外跪着的人皆是热泪盈眶。
温怀远看着我,脸色一点点惨淡下去,目光里是道不明说不清的复杂神色,只是攥紧了拳头,半晌才慢慢松开。
他默许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在心底悄悄欢呼起来。
这是大业的双喜临门,这也是他温怀远的好事成双。
蝉衣看着我,泪流满面。
我跪在温怀远面前,抬起头来,朝蝉衣笑了笑。
此番路途遥远,舟马劳顿,云鼎之国,皇族争权夺势,我这个异国的和亲公主去了之后是荣是祸,尚且不清楚。
也许我的下半生注定要在云鼎郁郁而终。
蝉衣生在大业,长在大业,年纪虽小却生得玲珑剔透,一心为主,无论她下一任主子是谁,想必都不会亏待了她。
我不想带着她去云鼎,让她跟着我背井离乡。
她看着我冲她笑,忍不住捂住嘴小声啜泣起来。
云鼎的使者早已在宫中等待了许久。见到我的时候,他们喜笑颜开,溢美之词赞不绝口。
他们说,不愧是大业的昭容公主,一顾倾人城,才情动天下。
他们说,此次前来求亲的二皇子苏扬瑜生性风流倜傥,颇受云鼎帝王的宠爱。
他们说,苏扬瑜是个多情的人儿,娶了十九房侧妃,却依旧觉得没有找到终身所爱。
苏扬瑜心仪容貌倾城聪慧温柔的女子,他听说昭容公主知书达理娇艳如玉,曾是云皇生前膝下最受宠爱的公主,是最他理想的王妃。
他们说,大业的皇帝这次能让昭容公主去和亲,实在是两国幸事,云鼎与大业定能因我重修百年秦晋之好。
温怀远坐在殿堂之上,看着他们投向我的目光,攥着金座的把手,眼里阴沉不定。但到最后,他却依然笑了起来。
他说:“昭容生性沉静,不善言谈,若有得罪,望云鼎皇族海涵。”
云鼎来使喜笑颜开,不住地点头。
他知道我只想一生一世一双人,而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外加十九房小妾。
但现在,我是阶下囚,被人捏了软肋,不得不做金玉囚笼里的金丝雀。
我想,当初只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是我自作聪明,现如今才会输得一败涂地。
我与他的缘分,这一刻终究是尽了。
在走之前,上面传令,让我最后见一面我的母妃。
温怀远觉得那是对我最后的仁慈。
那也是云兮对我自请和亲后无声的奖赏。
母妃依然被安置在落华殿。
落花殿前的琼花树生长多年,我小时候,它不过与我齐高,如今树已两刃高,叶冠撑起一方凉荫,花开洁白如雪,花落满地琼白。
殿前水汀里修着小桥与假山,锦鲤在莲池下探头探脑。
母妃如今年纪过四十,却还是风韵犹存。
云氏一族男丁被收管为兵役,女眷多被贬为庶民。母妃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留在宫中的旧人。
她在狱中熬了大半个月,如今出了牢狱,整个人又清瘦了不少。我每每望见她,都害怕她这般单薄羸弱的身子,稍不注意便会随风而去。
母妃在水汀见我,桌上摆着许多精致的小点心,都是皇家的膳房摆上来的珍品。
蝉衣掀了帘子,母妃便朝我迎来,朝我微笑:“砚儿,你又瘦了。”
她的笑容带着心疼,朝我招手。
我看着她,温顺地走到她身边。母妃拉着我,她的手腕纤细,像是白鹭的爪,细得让人心疼。
可她却从不说自己吃了多少苦。
母妃让我坐到她的旁边,细细端详我,开口问道:“砚儿,温怀远回来了,你怎么没有和他成亲?”
她在天牢里待了许久,知道的也少。
她甚至不知道我即将去和亲,远离大业,去往云鼎。
背井离乡,孤苦无依,飘零如萍,任人宰割。
我摇摇头,鼻子一酸,却还是忍着哭腔,故作平静道:“他娶了云兮,我……我要嫁给别人了。”
母妃抬起手抚着我的头,欲言又止,最后只得叹气道:“我的傻砚儿。”
我攥紧手指,掌心被掐得一抽一抽的疼。我故作平静地“嗯”了一声,母妃指了指那些点心,说道:“这些都是云兮派人送到落华殿的。你和云兮是闹了不和吗?”
我摇摇头,母妃又说道:“砚儿,你自小便比云兮聪明,云兮在你这里讨不了好。如果你还想着温怀远,只要你肯放下些身段,他定然会回心转意。你们之间要是有什么误会,早些解开也是好的。”
我看着她,勉力微笑,慢慢道:“母妃,我已经不再喜欢温怀远了。现在,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可他住在很远的地方。我想要嫁给那个人,所以,我得离开大业了。”
能把被迫和亲这件事说成为爱远嫁,我也佩服自己伶牙俐齿好本事。
母妃看着我,缓缓皱起了眉,她思索了一阵,忽地开口问道:“很远的地方?你说的是云鼎的人吗?”
我点了点头。
母妃诧异地看着我,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怪异,摸了摸我的额头,哭笑不得地说道:“你和苏华庭什么时候有了感情?”
我一愣。
苏华庭?
我曾听说,那是这次出兵援助温怀远的一个云鼎皇子。这次征战,苏华庭来过大业,但只待了一两天便因云鼎急召而离开了。
那时候我尚在若缀宫里,不知外面天翻地覆。
母妃想必听说过苏华庭在大业宫中停留片刻的事情。
她有些犹豫,看着我的神色,斟酌着说道:“你很小的时候,苏华庭就在大业当质子,怎么,他没同你提起?那孩子小的时候生得粉雕玉琢,就是性情沉了点,你倒是喜欢他,每天都要同他讲话,他却不怎么理会你。后来他被送回了云鼎,你还伤心地哭了好长一段时间……现如今,你们什么时候处出感情了?”
我有些目瞪口呆,在脑海里细想了想,似乎还真有苏华庭这个人,只是具体的却是记不清了。
母妃却又兴趣盎然地问道:“苏华庭现在该是个什么样子?论样貌,他倒是不比你差的,怀远这孩子和他不分上下,但气质上却还是苏华庭更胜一筹。那孩子,瞅着就像山涧的白雪,玉雕似的冰雪通透,清尘脱俗,也难怪你会喜欢他。”
我含糊道:“他挺不错的。论样貌、才能,都不比温怀远差。温怀远娶了云兮,他伤了我的心,所以我另选良婿,嫁给苏华庭。”
其实我根本记不得苏华庭是个什么样子了。
我八岁的时候便被父皇封为昭容公主,送去了温家习礼仪,授诗赋。在那之前的事情,我心智未开,实在是记不大清了。
更何况这次前来迎娶和亲公主的使者是二皇子苏扬瑜手下的,跟那个劳什子苏华庭根本没有丝毫关系。
不过母妃却记得苏华庭这个人,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听到我这么说,母妃“扑哧”一笑,揽住我的手,温柔地说道:“你们儿女情长,花前月下,甘愿远嫁千里之外。母妃是老了,也不敢轻易说什么好与不好,但你觉得喜欢苏华庭,嫁给他能快活,那便嫁给他是了。母妃年纪大了,耐不住折腾,只能留在宫中,不愁吃不愁穿,你不必担心。”
我点了点头,心头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旋即,母妃又笑着说道:“日后若是做了母亲,得回来看看母妃,顺便让母妃带带我的孙儿。”
她的笑容渐渐褪去,眼里不知何时已经泛起了泪光,却还是强忍着哽咽,低声说道:“砚儿,只要你自己觉得过得快活,实在不必担心我。”
我站起身来,走到她的面前,跪下,给她重重磕了三个头。
此去经年,再不复相见。
母妃微笑着伸手,扶我起来。
我抬头看着她,挤出一个笑容,慢慢道:“砚儿将嫁于我的如意郎君,女儿远嫁,唯一担忧的便是母妃是否吃得饱穿得暖,可有人嘘寒问暖。”
母妃摇了摇头,拿袖角拭泪,笑着说道:“瞧你这话说的,跟生离死别似的。”
外面蝉衣温声喊道:“公主,该走了。”
我站起身来,母妃却一把攥着我的手。
她起身,摸了摸我的脸,轻声说道:“砚儿,苏华庭他对你好吗?”
我点头,笑着说道:“他待我极好。”
所以我才愿意远嫁千里之外,去到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异国深宫之中。
母妃终于松开了手。
她欣慰地看着我,低声道:“砚儿,你打小便聪明伶俐惹人喜欢,母妃不担心你,你也不要担心母妃。”
迎亲的队伍铺就了十里连绵的红妆。
温怀远站在百丈城门之上,穿着一身戎装,红色璎珞随风飘扬。云兮倚在他的怀里,盛装打扮,明眸含笑,容颜妍丽,才子佳人,传为佳话。
臣民与百姓,皆纷纷下跪,呼声如浪潮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高喊,皇帝万岁,皇后万岁,公主万岁。
这呼声振聋发聩,四面八方战鼓齐擂,万民振臂高呼,声浪几乎掀翻了穹苍。
护送我上马车的宦官生得一张低眉顺眼的脸,毕恭毕敬地替我拾起裙摆。我穿着凤冠霞帔,遥遥看着温怀远。
隔得远了,我望不见他的神情。
不过瞧见了也无法,他佳人在侧,我远嫁他国,此生老死不复相见。
在我上车的最后一刻,那宦官忽地出声问我:“公主,殿下问你,你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我沉思了片刻,左右侍女掀着帘子,等我入定。
我朝那宦官一笑,点点头:“琴瑟在御,早生贵子。”
这算是我的肺腑之言。时至今日,我明白温怀远误会我实属无奈,已不作记恨。云兮与我的交易也达成,她会好好照顾我母妃,对这两个人,除了疏离客气,我实在再想不出还能表达什么其他的感情。
云兮是情爱里的痴儿,她认定了温怀远,却不知道温怀远当了帝王,终究会再娶三妻四妾、六宫嫔妃,让她早生贵子,不过就是祝她稳固根基,日后若是失了势,也好依仗自己的血脉在后宫之中立足。
难道我这祝福得还不够恳切?
那宦官脸色却一白,低声念道:“公主还是恨着殿下吗?”
我进了马车,倚在白狐裘毯子上,客气地摇摇头:“没有的事,我托你告诉殿下,昭容当年负他一番深情,实在罪不可赦。如今殿下愿意给昭容留下一条生路,让我远嫁云鼎,谋求两国秦晋之好,已是恩宠隆重。昭容必不辱使命,达成任务。”
纵使爱过,现如今也该痛快地放手,若老揪着往事念叨作弃妇状,实在是太过卑微。这世上,人活着不只是谈情说爱、雪月风花、悲情伤怀,更该携一壶清酒望月独酌,笑对世间百态。
我的前路漫漫,余生还很长。
我爱过他,也曾为情黯然伤神,但我终究明白,这世上的情爱之事,需得两人心心相印,如今造化如此,天注定他将和云兮在一起,我落得这旁人眼里凄凄惨惨罪有应得的下场,也怨不得别人。
所以我就此放下,衷心祝他良人成双,身体安康。
蝉衣还是跟着我去了云鼎。
我本让她留在落华殿陪着母妃,可迎亲的列队还未行驶半日,大业方向便来了一列轻骑,为首的侍卫一身黑胄劲装,蝉衣从马上下来,小脸煞白,跌跌撞撞地跪在我的马车前。
她哭着对我说道:“蝉衣生是公主的人,死也是公主的鬼,如今公主远嫁,蝉衣哪里还有留在宫里的道理?”
她身后的黑胄侍卫也翻身下了马,摘了头盔,跪在地上朗声对我道:“殿下派昌林来护送公主。此番去往云鼎,路途遥远,途中兴有贼人山匪,昌林必当护送公主一路平安,抵达云鼎。”
他抬起脸,与我对了一眼。
他是昌鹳的儿子,昌林。
少时我也是见过他的。昌家世代武夫,三代为将,昌鹳生得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对后辈也是出了名的严格。他家两个同胞儿子,昌秀和昌林都继承了他的秉性,忠君爱国说一不二。
昌鹳对这两个儿子寄予厚望,自小文韬武略十八般武艺一样不落,这两个孩子也没辜负他的期盼,不过二十出头便已经战功赫赫。
温怀远是个好君王,这一点,从他没有杀死昌鹳这件事上就可以窥见一斑。
当初祸端虽是由他自己而起,但昌鹳也的确是设计了他,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后来温怀远登基,所有人都以为昌家即将被灭族,惴惴不安等待着圣旨的昌家人,最后等来的只是温怀远大赦天下的消息。
昌家的所有武将都连晋三级,昌鹳更是被他尊为武掖太将。昌鹳在接到温怀远赐昌家加官进爵的圣旨的那一夜,召集了族中所有人。他老泪纵横絮絮叨叨了许久,最终用自己征战沙场的随身佩剑自刎于书房,算是给温怀远赔罪。
温怀远极会用人,现如今他摒弃前嫌,重用昌家。昌秀去往沙场担任将军千锤百炼,昌林成了皇家禁卫军的首领管辖三军,昌家风光,名声鼎盛一时。
昌家两兄弟对此感恩戴德,对他死心塌地。
现如今他派了昌林过来,无疑是告诉我,他原谅了我。
原谅我当年苟且偷生,不曾为他求过半分情面。
这份原谅,随着风里呜咽的沙沙声,显得多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