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属不可以和上司啵嘴
夜已深了。
沙漠的夜,凄冷,孤寂。四周风声渐停,安静地仿佛天地间再没有旁人。
苏九生裹着狐裘,掀开帐篷,慢慢地走了出来。
睡在帐篷门口处的卫长青听到了他的响动,睁开眼,看见他想要出去,赶紧起身。苏九生摆了摆手,轻咳了一声:“我只是出去一下,不碍事。”
卫长青先是愣了一下,继而点点头,躺了下去。
掀开帐篷那一刻,迎面涌来的,是如刀般锐利的风。
他第一次来到这样危险的地方。
准确的来说,是对他的身体危险的地方。
迎面的黄沙拂过脸颊,带着一丝痛意。空气仿佛是即将被点燃的柴火,风没有驱散炙热,反倒携带着让人喉头不适的枯燥。
驼队在沙丘后休憩。此刻夜已深,再无人声。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外,点燃着火把。
危险。以往倒是也有的。
商场上的博弈,家族中的纷争,宫闱内的勾当,他看得太多了。一路走来,苏记发展至今,早已入了皇族的眼,成了他们不得不提防打压的商会之首。
只是父亲从没有想过要改变现状。自古以来。商贾低贱,不得待见,尽管控一方钱脉,但终究是旁人眼里投机取巧的贱族。
前面篝火还未熄灭,火光跃跃。
旁边坐着一个娇小的人影。
苏九生有些诧异,踟蹰了片刻,这才走了过去。
他的脚步历来很轻,动作也是极为轻缓。搁在这沙漠中,更是悄无声息。
是花玉枝。
她坐在篝火旁,沙漠中的寒风凛冽,她裹着一件红色的披风,在篝火前缩成一团,看上去娇小而孤单。
他的心底一暖,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怜悯。
今天说出的设想和计划。其实连他自己都没有什么把握。是他自作多情将她引为知己,却没想过这样天方夜谭一般的事情,搁在谁身上都会难以理解。
苏九生抿了唇,这么晚了她还没有睡,兴许是今晚自己和她的对话,让她觉得有些失望吧。
他稍想了想,放轻了语调,温和地问道:“这么晚了,你还没睡么?”
兴许是有些歉意,也不想吓到她,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沙哑,几乎轻不可闻。
若是往些时候,她总归是能发觉得。但此时,花玉枝专注地看着前方,与观众老爷们认真而严谨地探讨着火药的事情,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
夜风带来篝火的余温,还有风里花玉枝的低语:“我要找到炼丹的方士,让他们来配比物料,才能制造出火药来么?可就算我知道了这些东西,我又该怎么把方子告诉九爷呢?”
苏九生的心咯噔一下揪住了,他皱起眉头,环顾四周。
四周帐篷隔得稍远,花玉枝背对着他,坐在篝火旁,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她在跟谁讲话?
火药,那又是什么?
苏九生朝前走了两步,脚步放得更轻。但花玉枝却不知为何突然发现了他的存在,猛然回过头来,惊慌失措地看着他,继而站起身来,脸上兀自镇定道:“九爷!”
她有些慌张,但很快就冷静下来,低眉顺眼道:“九爷怎么出来了?都这么晚了。”
苏九生站在她的面前,顿住脚步,问道:“你在跟谁说话?”
他环视四面,面前唯有一堆篝火跃动,偶有枯木噼啪爆出火星。
他皱起眉头,直直地看着花玉枝。
两人相隔极近,几乎是面对面。花玉枝低下头,不去看他的眼睛,摇头道:“只是玉枝自言自语罢了。九爷不必放在心上。”
苏九生啧了一声,看着她,语调有些生硬地说道:“抬起头来。”
花玉枝抬起头,眼睛却还是瞄着下方。
面前弹幕还在继续出馊主意。
扶家死肥宅:“阿婆主,你就说你精分,你在和另一个自己对话,九爷就会放过你了。”
小学僧放学别走:“既然要讨论这个问题,就不该出帐篷讨论。都怪肥宅,让阿婆主出来谈,说什么讨论问题的时候还想顺便看看大漠夜景,这下好了吧?”
花玉枝看着面前弹幕,本来是要紧关头,不知为何一时间又出了神,慢慢地低下头去。面前猝不及防伸来一只手,苏九生一把拽住她的肩膀,语气沉沉地问道:“看着我!”
花玉枝吃痛之下,一时情急之下抬起头,脑袋直直地撞到他的下巴上。
苏九生吃痛倒吸了一口气,松开手去摸自己的下巴。花玉枝大惊失色,忙伸手去扶他,惊慌失措道:“对不起!九爷!”
苏九生后退一步。他不喜欢旁人的触碰,只是本能性地避开她的手。可花玉枝一时心急,伸过手去想看看他的下巴,忘了披着垂地的披风,脚一滑,踩在披风上,径直地朝着他扑了过去。
苏九生还没来得及躲开,便被她压着倒在了地上,两个人一起栽了下去。
花玉枝只觉得面前一阵天翻地覆,惊叫了一声,本能地抓住了苏九生的腰带。苏九生下意识地护住了她的头,倒在地上那一刻,他不由得闷哼了一声。
这花玉枝看似娇小瘦弱,没想到这幅身板也有个百八十斤。
他不是什么习武之人,更是身体羸弱常年不得见风,如今被她这么一折腾,只觉得胸口涌上一阵阴郁之气,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花玉枝双手按在苏九生身上,待到头昏眼花过后,这才发觉自己压在苏九生身上,当场大惊失色。爬了起来,跪坐在旁,不住道歉道:“九爷!对不起!你有没有受伤?”
察觉她在查勘自己有没有受伤,苏九生故意闭上眼睛,一脸安详装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吓得花容失色,连手都抖了起来。
九爷历来身体羸弱,自己又不是什么身轻如燕的娇弱少女,万一把他压死了可怎么办?
苏九生被她拉着,花玉枝伸手拽了几下,实在扶不起来,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她急得不行,刚想站起身去叫人,苏九生忽然睁开眼。被她握着的手忽然反手扣住她的手腕,一把把她拽得倒在了旁边。
花玉枝猝不及防,哎哟了一声,倒在他身边。她半撑起身子,看着躺在地上睁着眼睛的苏九生,一脸诧异和慌张:“九爷你怎么样了?”
苏九生看着她慌乱的样子,有些想笑,但脸上还是一本正经地慢慢地说道:“我没事,你别叫人。”
花玉枝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听到这句话,悬在胸腔里的心这才稍微放下一点。她劫后余生一般摇头道:“九爷刚刚可真是吓死我了。”
继而又愧疚万分地说道:“对不起,九爷,都是玉枝不好,才会伤到九爷。”
相识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失态。
看着她一脸愧疚和后怕,苏九生忍不住问道:“既然怕伤到我,为何要对我有所隐瞒?”
他半是想逗逗她,半是想问问她。
从一开始在海上荒岛遇到她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花玉枝时常走神,时常看着面前某个地方,眼里异样的光芒闪动。
她到底是能看到什么他们这些外人所不能瞧见的东西?
鬼魂。邪祟,抑或是通天之灵?
这些东西又会不会害了她呢?
他派卫长青回到云意城询问过关于她这洛家嫡小姐的昔日旧事。府邸里的下人从没有说过这个嫡小姐有什么怪癖的传闻。
那么,这个他们所不能看到的东西,是从海岛上带回来,或者说是,从海岛上附身在她的身上了吗?
花玉枝不知道他是担心自己被邪祟所侵蚀,当即愣住。继而低头,躺回他的身侧。
两个人并排躺着,以地为床,以天为被。
天穹之上,群星璀璨,星河点缀夜幕之中。
花玉枝沉默了许久,才低声说道:“九爷是担心我对苏记不利吗?”
苏九生躺在她的身侧。安静地看着头顶上的夜幕和繁星。四周静悄悄地,连风声都渐渐停息。
这样静谧的夜晚。
他脸上浮现了一个叹息的神情,说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玉枝,倘若你懂得一些通灵之法,我也是不会计较的。我与你说过,我们苏记但凭才能,无论出生与年纪,也不在意男女之别。”
花玉枝有些诧异地转过头去,苏九生没有看她,而是看着夜幕,语调温和地说道:“你所看到的那个我们看不到的东西,我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想问问,它会伤害你吗?”
或是以生命为代价,或是以其他的东西,总归是有一个为筹码,才能得到摆脱困境的某种能力或者方法。
原来他是在担心这个。
花玉枝心头涌上一阵难以言说的感动,她转回头,也看着面前的星空,认真地说道:“九爷,你放心,我花玉枝从不做违背良心的事情。我有我自己的秘密,但是我可以保证,我绝对不会伤害苏记,更不会伤害九爷。”
苏九生笑了笑,柔和道:“我问的是它会不会伤害你。”
花玉枝的脸慢慢红了起来。
夜幕笼罩大地,借着夜幕。谁都瞧不见她脸上飞上的红霞。但她自己可以感知到那滚烫的温度,鲜血奔涌到心头,又涌向四肢百骸,她整个人都发起热来。
沉默了许久之后,花玉枝低声说道:“玉枝有两个秘密,一个是在荒岛上救了玉枝的秘密,一个是让玉枝有活下去的动力和希望的秘密。”
黑暗里,她的手上忽然传来冰冷的触感。
苏九生握住了她的手。
他猛地直起身来,侧着身子,眼睛黝黑晦暗,深不可测。此时夜里风凉,他的手指微微用力,容颜苍白,更衬得那双眼睛如黑曜石一般漆黑晶莹。
她几乎能感到他的呼吸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苏九生高她一头。俯身凑下来看着她,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花玉枝被他握着手,一时手足无措,紧张地看着他,轻声道:“九爷……”
他看着夜幕,故意平复自己澎湃的内心,声音也放得很是平静:“那现在,你就只有一个秘密了。”
花玉枝只觉得整个人都忘了动作,她的手有着轻微的颤抖,却没有抗拒,而是脸上浮起赤霞,缓慢地握住了他的手。
在两个人影交叠在一起之前,花玉枝剩下的手摘下了脖子上挂着的天蓝色珠子。
心头有千言万语,人生有山高水长,可这一刻,夜幕笼罩,日月无光,却是天地永存。
他本来不该想起这些儿女情长,花前月下。他的身体永远是一个拖累,他只想拿自己仅存的,短暂的性命去做到前人都没有做到的事情。
他该做的事情还未做到,事到如今,实在不该节外生枝,生出这些柔情万种。
可是鬼使神差的,他就握住了她的手。
一切早已超出他的掌控。
从心里开始有意无意地为她打算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有些他原本毫无兴趣的东西,已经落地生根,破土而出了。
那又怎样呢。
至少此刻,他是鲜活的,她也是鲜活的,他和她之间,也是鲜活的。
此间长情,死亦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