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度玉关
设立在韶关的日炎城山寨里,几道黑色的旗帜在山头迎风飘摇。
黑夜将至,篝火燃起。火光之上,白星飞溅。围绕着篝火旁,坐着手里拿着胡琴的年轻男子。伴着胡琴与浑厚的歌声,穿着轻纱的舞女在绒毯上跳着妩媚多姿的伴铃舞。
日炎城是为沙漠,其间百姓大多流有异域血统。在这贼匪寨里,一路上所瞧见的姑娘都是体态轻盈。如今到了夜里,在那篝火旁围靠着的一圈里,能歌善舞的女子倒也不在少数。
韶关的山寨里,来来往往的贼匪都在谈起今天被带回来的两个外地人。
姚虎痛饮了一口葡萄酒,擦了口嘴边流淌的酒水。旁边寻二正在高谈阔论:“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看到有外人跑到咱们日炎城来做生意的。这里穷山僻壤,要粮没粮,要钱没有钱,是要做哪门子的生意?”
有人应声道:“就是!不能听信他一面之词!我今天瞧着,那两人鬼鬼祟祟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
姚虎喝得畅快,大笑道:“你又看得出来个什么了?老大自己有分寸。轮得到你在这里放马后炮?”
四面议论纷纷,场中篝火燃起,舞姬在场中跳起勾魂的舞蹈,腰肢曼妙,手臂纤细。火光跃动,姚虎伸手朝后面喊道:“再给我拿袋酒!”
身后端着盘子的汉子骂道:“哪里来的酒?一人就一袋。叫你喝得囫囵,跟饿死鬼投胎似得!”
姚虎皱起眉头,被他劈头一骂,又转过去拿寻二的酒袋:“寻二,给我尝尝你的。”
寻二眼疾手快,把自己面前喝了还剩一半的酒袋给一把抱在怀里,警惕万分地说道:“滚!你想得美!这一个月就一次酒,你上上个月欠我的半袋还没还呢!”
在日炎城里,水是最珍贵的货币,酒则是更稀有的奖赏。
胃里起了一半的馋虫在喉咙里来回爬动,勾得他心头作痒,奈何挠不得。姚虎陪着笑脸。急切地说道:“你放心,我下次一定还给你!”
说罢,伸手就去寻二怀里拿。
寻二忙爬起来,躲得远远地:“你先把我上次的还了再说!”
姚虎脸一沉,压着自己的火气,慢慢地想要起身,佯装正经道:“我保证还,你还信不过我吗!”
寻二瞧见他要来抢,连滚带爬地就进了黑暗里。
姚虎叹了口气,奈何心头作痒,眼光落到旁边甲时身上,又打起了他的主意:“甲时,你说我们是不是好哥们……”
话音未落,甲时挪了挪屁股,离他稍远了些,抬起手指掏掏耳朵,望着天空,装作没有听到。
篝火映出姚虎脸上一片落寞的神色,他长叹一声:“要是谁先在给我一壶酒,我就是死了也情愿了!”
身后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姚虎下意识转过头去,苏九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背后,手里拎着一只水袋,拧开的塞子里溢着醇厚酒香。
他将酒袋递过来,姚虎一脸茫然,但鬼使神差地还是接了过来。
旁边甲时看得呆了,半响才反应过来,四下望了望,如临大敌道:“你怎么在这里?老大呢?”
说罢,就要站起来。
姚虎拿着酒袋发愣,苏九生在他的身旁坐下来,看着面前的篝火,四周的人都呆住了,看着他。
苏九生笑了笑,篝火跳跃,映在他的脸上,显得他的笑容格外高深莫测。
看见四周如临大敌的模样。苏九生耸了耸肩,轻笑道:“我有那么可怕么?”
旁边甲时警惕万分地说道:“老大呢?”
他们之前一直在大堂里谈事,因为苏九生的要求,场中只剩下了几个能主事的长老和仇之。
其他人虽然不知道这次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显然,从后续里送进去的好菜好饭可以看出来,仇之似乎对这个苏九生谈出的提议很感兴趣。
苏九生抬起下巴,往后面看去:“那里。”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稍远处,立在夜幕下的一根木桩处,顶上系着一条绳索,上面挂着数个红纸灯笼。
微红的烛光下,仇之倚在木桩上,抱着胳膊,看着花玉枝和他说话。
旁边几个年纪稍大的长老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她说话,不时点头,抑或开口询问。
隔得远了,他们也听不清他们是在说什么。
甲时放下心来,松了口气。姚虎顾不得那么多,拿起酒袋。猛灌了口酒,满足地长出了口气,半响才从美酒的陶醉里回过神来。
他虽然对苏九生放下了戒心,但他终归是外人。如今喝了人家的酒,想和他好好说话又觉得有些拉不下面子,只得生硬地问道:“你不和老大谈事情了吗?”
苏九生微微笑道:“我和仇公子要谈的事情已经谈完了,接下来,就该我的发妻去和他说其他需要注意的事情了。”
甲时忍不住嘀咕道:“一个娘们,知道些什么?”
旁边姚虎也愣了一下,皱起眉头:“她可是一个女人,在外抛头露面,你这不怕旁人说她……”
好歹刚刚喝了人家的酒,他想说出的话还是顿了顿,换了个词:“既是你的发妻,就该事无巨细听你的令,怎么轮得到自己发话做主呢?女人就该嫁人生子,三从四德,如今她四处走动。又同别的男子攀谈,这算什么事情?”
苏九生看着花玉枝的背影,隔得远了,头顶上是朱红的灯笼,映的她一身青衣如朱墨。
她生得娇小,性子沉静内敛,与那几位长老和仇之谈话时,虽低人一头,但气势却不落分毫。
他就喜欢她与人交谈时素来坦荡坚定的模样。
苏九生转回头,摇摇头,轻笑道:“在做女人之前,要先做一个人。”
旁边姚虎蹙起眉头。苏九生又慢慢道:“她并非我的附庸。她既是我的发妻,又是我的幕僚,与我并无主从关系。”
姚虎默默喝了口酒,旁边甲时一脸难受:“和读书人说话果然伤脑筋。”
苏九生不再说话,只笑了笑。
姚虎闷了口酒,气氛冷了下来。四周再没有人说话,似乎苏九生这样一个外人的到来给这里蒙上了一层阴郁的气息。
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苏公子,你说你来咱们日炎城做生意,可以跟我们大伙说说,到底是做什么生意吗?”
苏九生侧眸看了他一眼,容色平静,嘴角浮起清浅的弧度,应道:“自然可以。”
姚虎只是出于回馈他的好意,没想到他竟然直接答应了,还有些不好意思。听到他接话,便将一肚子的疑问都倒了出来。干脆地问道:“其实我们都很好奇,咱们日炎城地居大漠,没有水,庄稼也种不出来,百姓穷困潦倒,咱们更是沦落贼匪。是兵家弃守之地,州官鄙夷之处。你是个生意人,来这里自然是有所求,我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咱们这里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大老远来这一趟?”
大家都殷切地看着他,听到姚虎提出了这个萦绕于心头的问题。忙竖起耳朵来听他的回答。
苏九生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了过去,这群皮肤被大漠烈日晒得黝黑的年轻汉子,血气方刚,浑身穿着破烂缝补的兽皮,身上也都干瘦精壮。
他有所求,他们亦然。
苏九生语调平和地说道:“我说我想让日炎城成为沙漠绿洲,你们信么?”
姚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看向其他人,众人脸上都是一脸是不是我听错了的迷茫神情,面面相觑,半响甲时才回过神来,问道:“什么?你说一遍?”
连抱着酒袋,躲在暗处的寻二都站了起来,忍不住开口问道:“我刚刚是不是耳朵出错了?我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让日炎城变成绿洲?”
苏九生的脸被跳跃的火光映出红晕,他看着面前的火焰,只觉得心头似乎燃着一团温热的火焰。他一字一句,语气坚定地说道:“我想让日炎城变成沙漠绿洲,让这里不再是不毛之地,可以种出庄稼,修建房舍,酿出美酒,饲养牛羊,与之相对的是,这里产出所有的粮草只能卖给苏记,当铺货行只能由苏记来开设分家。你们觉得。这生意如何?”
四下无声。
啪嗒一声,姚虎手里的酒袋掉在了地上。
苏九生抬起眸子,所有人都像是石化了一样看着他,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在这死一般的寂静后,寻二第一个激动地反驳道:“不可能!日炎城怎么可能变成绿洲?这里水都没有,你这是痴人说梦!”
他们你一言我一句地激烈反驳了起来,苏九生安静地看着他们争吵,几个年轻些的汉子几乎是失态地喊了起来:“日炎城是沙漠!沙漠怎么可能变绿洲?咱们唯一的几处水源都是挖了几十米的井才取得到!咱们哪里来的那么多水去浇灌庄稼!”
苏九生一言不发地垂下眼帘,静静地看着面前燃烧的篝火。
这团炙热的火焰,如同他的野心,在他的胸腔中熊熊燃烧。他的生命或许有限,但是在这短暂如流光的一世。谁不知道他到底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
一生如浮游,亦梦撼大树。
不知过了多久,四面争吵声终于小了下去。等到他们争吵得累了,苏九生才抬起头,神色从容地说:“你们说的很有道理。日炎城没有足够的水,水源是最大的问题,是吧?”
寻二说得激动万分,完全忘了刚刚差点被姚虎抢酒之忧,挤到姚虎旁边坐下,没好气地说道:“咱们这里是沙漠!又不是什么别的地方!你要是想找个好地方做生意,去白盐都就是,来折腾我们日炎城做什么?说些异想天开的话,这不玩弄人吗?”
其余人纷纷点头,语气中大有不满。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姚虎有些尴尬,但还是叹了口气,说道:“咱们今日这一遭下来,和苏公子你也是不打不相识,咱们就直说了吧,这生意虽然谈不成了,但苏公子你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儿,不是外头白盐都那些披着人皮喝人血的货色。咱们日炎城的寨头,还是把你当朋友,不会害你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