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瞳

人瞳

接天莲叶无穷碧。

扛着莲蓬的九岩佝偻着背,被身上那一堆重担给压得抬不起头。

他的脸上就像是丰收的老农一般,挂着喜悦的笑容。肩头的重担越重,就说明收获越多。

前面小村庄里,燃着篝火。

九岩望着前面村庄里屋顶燃起的一线青烟,心里越发渴望回到家中,去侍奉他的新妻。

妖族素来以母系为尊——但最近妖族的王城之首,浮云城不太太平,四下里都起了流言蜚语,说是京都里出现了人。

但对于人的传说,九岩是不太相信的。

人,对于妖族来说,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那些年纪大了的人老是说,这个世上有人,他们善于操纵世间万物,驱使奴役万灵,建高塔,筑楼台。

而且最爱屠杀妖物。取其内丹练道问仙。

九岩自小便听着老人们讲起人的可怕,可是九岩只将那当做些坊间奇谈,流传的故事罢了。

若问他自己,他定然是不信的。

这好好的妖界,哪里来的人?

但是这些流言倒是像真的一般。先是说那人如何闯入王城,又是如何于千军万马之中带走了妖界的公主夕萝——还有个什么人司。专门负责对付在妖界出现的人,正四下搜寻着公主的下落。

人司是真的,但公主的失踪却不一定和人有关。

都是捕风捉影罢了。

谁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带走妖界的公主?

他听说,妖界的公主现在不过三百岁之龄,正是春心萌动之时。为她挑选的数位臣夫她都不满意,满心等待着与世无双独一无二的英雄从天而降来带走她——之所以流言里说是带走公主的是人,一定是怕公主其实是和某位侍卫私奔,丢了皇家颜面,所以才谎称宫里出了怪事,将这些怪罪到人的身上。

落日余晖,九岩挺直了脊梁。朝着那边看去。

前面的小路两侧长了青草,路旁,站了两个年轻的男妖。

那两个年轻的男妖立在斜阳下,西沉的太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极长,倒有些像是某类妖的影子。

不过那类妖一般都是只出现在皇城禁卫军的队伍里。毕竟,长了刃手的妖只能干这些粗糙辛苦的累活,但如果是生了其他的妖体的妖,却可以做其他轻松快活的活计——比如狐妖。

狐妖天生就生得娇媚,九尾雪白,魅态天成,素来都是浮云城里富贵之族追求的对象,只要自己生出的后代是为狐形,那就算凭着这个宝贝儿子,也一辈子吃穿不愁了。

狐妖最爱吃心,可惜产心的皮心树没有生在这贫瘠的土地上。皇城中有专门豢养皮心树的府邸,守在那里的刃手妖报酬最是高,还能时不时的得到贵族的赏赐,可真叫人让人艳羡。

但能入选豢养皮心树的府邸做刃手妖的资格,太难得了。

九岩一面想着,便佝偻着腰,径直地往前走去,几乎忘了旁边两个立着的年轻男妖。

苏郁和云鹤站在路旁,看着面前这个背着莲蓬,手上长着双刃的妖怪像是没看见自己一般,径直地往前走去了。

苏郁一时间不确定他是没看见自己,还是说将自己也看做了妖,当即喊道:“这位兄台,可否停一下?”

云鹤难得露出了一点认真的神色,也顺着苏郁的目光望了过去。

苏郁心里也没有底,但神色平静,眼里微凉。

妖界与人界的语言是否相通,他都无法得知。

但如今也需要铤而走险,试一试再说。

苏郁觉得有些好笑,敢在妖界,光明正大地站在路上,拦下一只过路的妖。对他喊兄台停步,自己可真够疯狂的。

那妖转过头来,与人生得一般的脸,有鼻子有眼。

他腾出一只刃形的手,指了指自己,诧异地说道:“你在叫我吗?”

苏郁脸上浮现了一个笑容,心里下了定论,生出隐隐约约的欢喜,但还是不动声色地说道:“是。兄台,我初来贵地,迷路了,可否收留在下和我的朋友一晚?”

这番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流露出极为窘迫的感觉。

那妖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继而好奇地说道:“迷路?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苏郁摇了摇头,故作为难,说道:“这个我们不能说,兄台,我们只借宿一晚。不会过多叨扰。“

那妖犹豫了一下,半响才说道:“我家中尚有主妻……我怕她会不愿意。”

苏郁听得出这是推脱之言,他稍微走近了些这妖,俯下身,凑到他的耳边,附耳轻言了几句。

那妖诧异地瞪大眼,说道:“人司?你们是……”

苏郁竖起一根手指,比在唇边,那妖忙不迭点头,闭了嘴,一副绝对不会泄露的神情,满是钦慕地说道:“既然是浮云城里来的人,那我家主妻必然会欢迎你们。

说罢,他指着前方冒着青烟的房舍说道:“便是那上面了。”

旁边不远处的密林里,风长陵和白桐他们正藏匿在枝叶后,看着那边的一举一动。

看见苏郁和云鹤跟着那妖朝着前方村落去了之后,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苏郁在背后比了一个倒过来的手势。

风长陵手指搭在树枝上,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只是声音平静道:“看来襄王殿下猜对了。”

进入了人界的妖,在人的眼里,与人的形态无异。

而反之亦然,进入了妖界的人,在妖的眼里,与妖的形态无异。

白桐说道:“我们在人间的时候是人形,在妖界则是妖形。人间有妖司,妖界便有人司。人司也好,妖司也罢,都是流淌着妖兽鲜血的三大家族同源而生。只要抓住这个机会,我们就能见到妖族的帝王——如果她们有帝王的话,总归是比我们更清楚妖界发生了什么。”

怜兰虽然不太喜欢白桐。但是听到她这番分析,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只得语气凉薄地说道:“但愿这一切都如你所想的那样。”

怜莹则是开口说道:“那我们现在就过去么?”

众人齐齐望向风长陵。

风长陵踌躇不定,半响才说道:“先等等。”

天渐黑了。

妖族的房舍,同人间有些不同。

苏郁抬头望着头顶的房舍,心里生了一丝啼笑皆非的诡异感觉。

这房舍似乎并非建成,而是天然长成的。这房舍极为低矮,上面是黑色的顶,四面光滑的浅棕色墙壁上生着灰色斑点,细看似乎往下淌着粘液。前面开了一帘门,上面像是一个盖着的斗篷。

苏郁看了半天,才在心里找出了一个可以比喻的物件。

乌龙菇。

那种菇生在于最幽深的森林里,浑身粘液和剧毒,以往打猎的猎户,触及便浑身红肿,更遑论食用。

据说是乌龙菇被一些世外神医拿来做烈性解药,专门以毒攻毒。

背着莲蓬的妖朝他们一笑,那帘子像是一条灵活的舌头。察觉到有妖来了,当即往上面一卷,缩了起来。

这个房舍一整个都是活的。

苏郁和云鹤立在原地,心里思虑片刻,还是跟了进去。

里面吊着一张藤床,床上坐了一个女妖。

这房舍四面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物件。角落里摆放着一堆肉莲蓬,中间挂着一个鼎,鼎下面是一处炤台似得空洞。

那女妖倒是像普通人,身上既没有弯刃一般的双臂,也没有其他的妖物特征。

她坐在藤床上,藤床一晃一晃。她低垂着头,没有动静,像是一尊雕像一般。

背着莲蓬的妖走到角落里,将肉莲蓬倒进角落里,苏郁和云鹤紧跟其后,也进到房中。

房间里上面浮着萤火。

外面天色已晚,但是这屋里面的萤火却是微微闪动,将这房舍里照映得如同白天一般。

那妖回过头,朝着苏郁和云鹤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我的主妻只能白天活动,一到晚上,睡眠时便要化作枯藤。”

苏郁心里诧异,多看了那个坐在藤床上的女子一眼。她身下的藤床千丝万缕交叠,缠绕在一起,微微摇晃着。

若不是这妖提起,他们都没发觉,那女子身下的藤床是从她的身体里长出来的。

那妖站在鼎前,将新摘下来的肉莲蓬摘下来,将肉莲蓬丢进鼎里,将莲蓬枝和荷花花瓣丢进下面的洞口里。

多摘了几个,他将鼎的盖子合上,里面挨挨挤挤的肉色粉团挤在一起,扭动着。他合上盖子,敲了敲鼎下面的台子。一条火舌便猛地从洞口里窜了出来,火焰炙烤着鼎炉,火星四溅。

他一面看着这下面的火焰,一面回头朝苏郁和云鹤说道:“抱歉了,寒舍简陋,委屈两位妖长了。”

苏郁大概能猜得到,妖长是妖界拿来形容妖族的上位者的词,就如同人界的殿下和大人。

他微微一笑,摇头道:“麻烦你招待我俩,才是过意不去。“

那妖腼腆一笑,继而又说道:“两位妖长要在余烬村呆多久?”

苏郁矜持道:“顶多两日吧。”

那妖点点头:“妖长事务繁忙,的确不能耽搁。”

苏郁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倘若我回去了。在上头面前,总归是要给你提个名的。”

那妖受宠若惊,当即感动又感激地说道:“小妖叫九岩,妖长这样说,真是折煞我了。”

云鹤不善言辞,他抬起头望着头顶的荧光,一言不发。

九岩一面站在鼎炉前,一面同苏郁恭敬地回着话。许久没有听到云鹤说话,他回过头去,谦卑地笑着说道:“这位妖长似乎不怎么说话——可是小妖哪里做的不好?”

苏郁面不改色地说道:“他是哑巴。”

九岩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云鹤,苏郁继续说道:“你也知道,我们的任务不简单,有时候,话说多了,容易出事。”

九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旋即顺着云鹤的眼神望向上面浮现的荧光,眼神也变得柔和了些,说道:“小妖和主妻的孩子再过十几日便要出生了。”

苏郁心里咯噔一下,继而抬起头,顺着云鹤的目光望向上面浮现的点点荧光。

这些荧光点像是漂浮在空中,飘飘荡荡,始终没有固定的点。

这是……这个双臂宛若弯刀的妖和那个女藤妖生出来的孩子?

饶是他再见多识广,瞧见妖界这些旷世奇景,他心里也忍不住感叹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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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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