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变
京都之中,莫名下起一场雨。
马蹄声哒哒作响,青石板上,一列轻骑由远及近,停在城门口。
为首穿着黑衣的男人五官凌厉,他一掀衣袍,翻身下马,城门口的官吏连忙上前迎接,驻守城门的士官依旧巡逻着。
那黑衣男子一勾手指,那官吏当即了然,便卑躬屈膝的凑了过去,附耳倾听。
黑衣男人凑在他的耳边低语了几句,那官吏的脸上出现了一抹惊讶,转瞬又消失,只是不住的点头。
城门口来来往往的百姓们或是背着背篓叫卖的耕种人家,或是驾着马车的商贩。一位身着灰色长袍的年长僧侣抱着一笼草药,排在检查的人群中。
两边排查的士兵们检查过了他胸前抱着的草药笼,放行前,对着他略带歉意的一点头——这年头,穿着灰白色长袍的僧侣都是掺了些天命师的意味,有些时候,招惹不得。
天命师的事迹,是这个世间最玄妙的故事。传说他们搬山移海,呼风唤雨,逆天改命,生死人肉白骨,几乎无所不能。
那穿着灰白色长衫的僧侣微微一笑,慈祥的脸上说不出的温和从容,几个士兵检查了一上午,早已是心烦气乱,看到他的笑容,不知怎的,心里仿佛注入了一缕缕舒缓的春风,心中烦躁顿时散了大半。
几个士兵给他放过行,接着又检查起了下一个背着背篓的百姓。
那穿着灰色长衫的僧侣抱着草药笼,出了城门。
旁边几个等着排查后进城的百姓在木栏隔断的另一边窃窃私语,隔了几米,只有断断续续的词语落进他的耳朵里:“说是京都华穗街走了水,有户人家尽数死了……”
华穗街,那不是白氏家族定居的那条街吗?
忘尺望向他们。
那几个百姓左右张望,排着队检查,一个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孩的年轻妇人拽着她丈夫的袖子,低声念叨:“这可真是吓死人了……好好地大户人家,一夜之间就没了,走了水哪里会没人听见声息的?怕是那妖风作怪……”
那丈夫显然心不在焉,只嗯了两声,似乎对这些传闻不怎么感兴趣。
忘尺不经意地望着他们,那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警觉的朝这边一看。发觉是个年迈的僧侣,她紧绷下来的神经一松,朝他恭敬的点头笑了笑。
京都之中,官府再三申令,不能谈这些妖怪志异,如今他们私下议论,若是被官府逮住了,可是要吃板子的。
忘尺对她报之微笑。
那妇人不再和她的丈夫谈话,只顾排着队。怀里抱着的孩子不知道怎的突然醒了,一声不高兴的嚎啕后,大声的啼哭起来。
那妇人连忙惦着怀抱,摇晃着嚎啕大哭的孩子。
怀里的孩子伸了手,小小的拳头捏的紧紧地。忘尺望着他,看到因为孩子的挣扎扭动,一根黑灰色的头发从他的襁褓上滑落,垂直的往地上飘了下去。
那根头发,轻飘飘的往下坠,在离地还有三寸的地方,突然消失不见。
忘尺的眼皮跳了跳。
站在城门口的风长陵正在和官吏交谈,不知怎的,突然皱了皱眉。
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奇异的,令人心头恍惚的香气,淡若香炉中的散香,一缕一缕在空气中散开。
但只是一刹那,他刚调动自己的嗅觉想要查清楚那香味出现的方向,那一线在鼻尖萦绕的香气便消失不见。
仿佛是一场错觉。
他是三姓家族里的风家姓长子,虽然不如白家可以看见妖物原形,但是对于妖物的味道,还是能闻出来。
那官吏是风家的外子。见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还皱起了眉头,当即心里咯噔一下,唯恐是自己刚刚说的那句话招惹到了他,忐忑不安的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道:“风大人,您怎么了?”
风长陵紧皱的眉头倏地展开,声线冷淡:“无妨,你继续说。”
那官吏看着他的脸色恢复正常,这才大着胆子继续讲了下去。
年迈的忘尺抱着草药笼往外面走去。
城门外,阴雨下过,满天阴云散去,蓝天白云,春意盎然。
城门里。
他回过头,望着来时的方向。
城门只开了一道缝,窥见半分天光。城门中,百姓排成了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长龙。
黑云压城,城欲摧。
风长陵站在城门口,从鞍鞯旁的袋子里抽出一卷画,递给他。
那官吏忙不迭的接了过来,展开之后,脸色慢慢变得怪异,抬头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风长陵抬起一根手指比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那官吏的话便噎在了喉咙里,耸动喉结,吞了下去。
他又抽出了第二卷告示,在手心里敲了敲,递给了官吏。
守城的官吏有些迟疑的瞅了他一眼,接过来,展开一看,脸色更加怪异了。
风长陵笑笑,翻身上马,像是一眼看穿他堵在喉咙里欲言又止的话,淡淡道:“你虽然不怎么成器,但也还是我风家的人,该知道上面做事一向是避人耳目。现如今白家出了事,上面还想着藏着掖着,我们也没办法。这皇城里的告示,你管他真假,只管贴上就是。”
那官吏望着他,脸上一阵窘迫。再看一眼手里的两张告示,他卷起来,愁眉苦脸的点了点头。
风长陵坐在马上,蔑然一笑,勒紧马缰。
后面的轻骑全部跟上,排成一字,从官道上进了去。
那官吏拿着两张告示,脸上显然是愁云密布。
旋即,他咬了咬牙,将两张告示交给了旁边候着的一个将士。
那忘尺走到城门外,看见几个将士抬了梯子,拿着告示,贴在了城门两丈高的白条石上。
一些看热闹的百姓立即围了过来,有人大声念着上面的内容:“京都之中,惯犯作乱,拐走青壮妇孺卖去为苦役,自即日起,京都戒严,戌时之后,无论何事皆不得外出,若有违反者,以窃罪同论。”
围观的百姓又是一阵议论纷纷。
那站在木梯上的将士又拿出一张告示,贴了上去。
旁边的百姓又凑热闹似得挪了过去,望着上面贴出来的告示,又是好一阵议论:“那华穗街上走水了的人家,还剩了一个女儿?哟,赏金万两,这可真是……那走火的氏族竟是这么气派的人家,往日倒没听说京都里哪户富贵人家姓白的啊,王亲国戚都不过如此了!”
那忘尺抬起头,望见那告示上的字,忽觉得眩晕。
青天日头下,他原地站定了一会儿,恍惚间,脸上情不自禁的浮现一抹悲切的神情,继而长叹了一声,转身离开。
十年前,他曾经受邀,去过曾经昌华鼎盛的白家世府。
忘尺的师妹,忘语,嫁给白家的家主白望庭多年,育有一女,名唤白桐,被夫妻俩视若珍宝。
毕恭毕敬的家仆将他引进门,几道雕花廊坊后,时隔多年,他见到了自己当年放弃天命一脉的历练而嫁入白家的师妹。
屋檐下,有人撑着伞。
瓦背上生了青苔,水色明润。细细的雨丝落在屋檐上,化作一线银丝,滴滴答答的落在芭蕉叶上。
穿着灰色长衫的忘尺立在屋檐下,撑着油纸伞。
雨打芭蕉,绿芽听风。
坐在雨帘前的年轻女子怀里拥着一个年幼的孩童,那孩子才五六岁,生的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繁若星辰。
那年轻女子穿着绫罗绸缎,眉心贴着三瓣殷红的花钿。脖子佩着细细的玉环,粉色的衣裳上绣着含苞欲放的菡萏。
她抱着那个年幼的孩子,看着雨打芭蕉,轻声的哄着她。
她说,桐儿,世上有人,有妖,人和人生下来的孩子是人,妖和妖生下来的孩子是妖。
人是不可以和妖在一起的,可人与妖,都心智开明,形体相近,又偶有两族相爱之事,诞下后代,实在常事。
妖和人生下来的孩子,拥有妖的力量,秉承人的本性,被妖所不齿,被人所惧怕。
她像是低吟一般,抱着那白桐,低哼,桐儿,你知不知道人和妖生下来的孩子叫什么?
人和妖生下来的孩子,叫三姓。
叫三姓,是因为历代人和妖生下来的后代全部被皇族和妖族赶尽杀绝。最后,活下来的,只有这三个家族。
这三个家族,组成了妖司,被皇族所善用,被妖族所忌惮,维持着人族和妖族之间的平衡。他们隐姓埋名,他们藏匿于天日之下,他们是皇族的左肩右臂,保卫着云鼎之国百年昌盛繁华,不受妖物侵扰。
当白桐长大之后,她将继承她父亲的位置,成为下一代妖司的三姓之首。
忘尺站在雨帘下,撑着伞一步一步走到那穿着绫罗的女子旁边。
他收起伞,水泽顺着伞骨往下淌,庭阁上的地板上立刻染上一块暗色的水泽。
那女子抬起头来看他,阔别六年,她的容颜仿佛是开凋了的荷花,五官素雅,脸色却白的吓人。
她勉力挤出一个笑,低声说道:“师兄,你来了。”
那忘尺弯下腰,年幼的白桐睁着眼睛好奇的看着他,往母亲的怀里躲了一躲。
忘尺朝白桐友好的笑了笑,又轻声说道:“她很像你,忘语。”
忘语摸了摸白桐的头,笑了笑。
忘尺又问道:“他待你不好吗?”
忘语摇了摇头。
一时间,两人都没再说话。
白桐围着母亲转了一个圈,躲在母亲的身后,拉着母亲的袖子,睁着眼睛望着忘尺,也不说话。
年轻的忘尺朝她眨了眨眼,她像是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躲在了母亲后面,从另一面露出小半个脑袋来。
忘语恋恋不舍的看着身后的白桐,轻声说道:“师兄,明天我就要走了。”
忘尺嗯了一声。
忘语望着他,轻声道:“我看见了白家的命运,我能托付的人,只有你了。”
忘尺微微一笑,脸上是看破生死的淡然,慢慢说道:“忘语,师傅说过,你是最出色的天命师,如果你不曾跟白望庭走的话。”
望着面前的雨帘,她轻声道:“这世上,有些东西,哪怕是顶出色的天命师,也是看不透的。”
看不透的,不止是天命,更是这尘世扑朔迷离的人心。
他走后的第二天,京都里就传出来白家夫人病死的消息。
白桐还是个孩子,小时候生的跟兔子一样活泼好动,却从不爱说话,跟他在山中修行了近十年,依旧跟最初见到他的时候一样,睁着圆溜溜的杏眼,也不爱说话。
她从没说过她想念母亲,因为他第二天就跟她说了,她的母亲已经死了。
那时候的白桐只是低垂着眼睫,眼眶里雾气朦胧,谁都不知道她的脑袋里是在想什么。
忘尺心想,或许白桐不适合当三姓之首,她更适合当一个天命师。
喜怒不形于色,是天命师的第一要求。
爱恨嗔痴,喜怒哀怨,她从不告诉任何人。
忘语当年看到了白家的命运。
而今天,白家终于走到了预言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