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焉
沿着曲折的小径,转过几道雕花廊坊后,有人在屋檐下坐着。
曾被大火燃尽,又被重新修建的白家旧居里,青色的屋脊,黑色的瓦背。抽出嫩芽的芭蕉叶青翠欲滴,雨丝落下,水滴凝聚,晶莹剔透。
屋檐下,有人撑着伞。
年幼的孩童静静地坐在走廊上,从栏杆上伸出两条小短腿,安安静静地摇晃着。
她没有穿鞋子。赤裸的脚背上沾了一点点雨丝,雪白的肌肤上,雨水滚动。
背后有人走近。
闻到那熟悉的龙涎香气息,女孩转过头来。看着背后长身玉立的男子。
云鹤立在他的身侧,安安静静地巡视四周。
苏郁穿着一身浅金色的华裳,脸色有些苍白,一如当年的俊美冷淡。
当目光触及女孩的脸时,他的脸上出现了些微的柔情。
她太像白桐了。
尽管他知道,白桐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从妖界回来,已经过去了三年时间。
这三年里,他笼络三姓。掌控妖司,将苏云傲从王座上拉下来,最后,在人世城的皇城里,让所有人都看着苏云傲被五马分尸,相干的人,一个都没有放过。
他一向这么冷酷。既然苏云傲一心想着摈弃昔日表面的和善,那他也不介意让所有人看看他的手段。
江山也好,美人也罢,自由终究到了手。
承欢没有回来,他在妖界自刎,葬在了通天圣树下。也正因为承欢的自尽,白桐才彻底相信了他,从没有怀疑过他的任何举动。
即便是看着他剿杀昔日的皇族旧亲,或是三姓叛徒。
她是白家唯一的血脉,是妖司正统的首领。她和自己在一起,就代表自己得到了妖司的鼎力相助。
——如果不是有那条漏网之鱼的话。
那个有着宫里御用的金错刀的侍卫,潜进了白桐所在的房舍。
他和她说了什么,谁都不知道。
第二天,那个侍卫被发现死在白桐的房间里。那时他已经和她有肌肤之亲,他是三姓家族没有姓名,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族夫。她拎着金错刀从房间里走出来,神色平静,一如往昔。
但一切再不能回到从前。
怀疑的种子就此播下。他坚定。甚至是笃定,那个刺客一定同她说了什么。他派人监视她的一举一动,随时报告着她的行踪,看她到底有没有发现昔日旧事,这一切的真相。
信任一词,真是脆弱。
他的监视变本加厉,她越是平静,他就越是怀疑。
是他让承欢进入妖界寻找子母蛊解药,是他发现了白家拿到了信,所以派云鹤灭门,是他策划了这一切,是他想要既得江山。又得美人。
鬓间温香,碧蓝双瞳,这令人心头记挂,魂牵梦绕的女子,她始终让人捉摸不透,又割舍不下。看似娇弱,实则刚烈,妖界之行,他已领略过这般勾心的滋味。
她本就沉静不爱说话,但他就偏爱她那般灵动却又不肯言语的模样。如今好不容易得到这一切,隔着一层纸燃烧的火焰已经可以感到炙热浪潮。
他怎么能不怕。
那个侍卫和她说了什么,再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了。
在夜深人静。午夜梦回的时候,他总是在梦中无意间瞥见那一抹碧蓝晶莹的眸色,还有一把尖锐锋利的金错刀。
上面雕刻着诡异繁复的花纹。
——她在睡梦中,抱住苏郁,拿刀扎穿了他的心。刀从背后而入,破体而出,连带着她自己,也被这尖锐的利刃送了命。
那时她怀胎三月。吐得厉害,整日里无精打采睡意绵绵,所以他才会从宫中离开,来陪伴她,渡过这难熬的时光。
正因为她怀孕,他也才会放下警惕,一时松懈。
这数月里的慵懒疲倦,只是为了此刻的拼尽全力而养精蓄锐。
是蓝家药族妙手回春,加上锦雀以命换命,才将他保了下来。
她做的真绝,为了让他死,不惜同归于尽。连肚子里的孩子也随那满床鲜血一起化作了冰冷的幽魂。
他落下永远不会好的病根,每逢阴雨天,便会心头作痛。而失去了白家的三姓,也彻底摆脱了他的控制。
事到如今。该怪谁呢?
他为他的自由,为他的皇位,她为她的家族,为她的旧恨。
各为其主。各取所需。
事到如今,听天由命。
甩着两只小脚丫的女孩转过头,扎着两个丸子头,转过头看着他,问道:“叔叔,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白啊?”
苏郁俯下身,他轻咳了一声,胸口生闷,却还是温柔地揉了揉她的丸子头,低声道:“因为叔叔身体不好。”
将要入秋了。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转而看向遥远的天际,叹气道:“倘若师傅在这里,就能治好叔叔的病了。”
苏郁淡淡笑道:“你还记得你的师傅吗?”
他一直以为,这么小的孩子,该是没有记忆的。
女孩低下头,继而仰起脸。看着他,慢慢地说道:“师傅是世上本事最大的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这世上,没有师傅治不好的病。我还记得,是师傅抽了一个死去的姐姐的血,才将我做了出来。”
苏郁的脸色慢慢地黯淡下来,半响才说道:“她叫白桐。”
最后还是天命师带走了她。
那个人在他的印象里早已模糊不清。即便是费尽全力,他也无法想起那天命师的模样。
他带走了死去的白桐,抽出她的血脉,做出了这个有着最后白家血脉的女孩,送回人世城,成为三姓家族新一代的领袖。
人死不能复生,可白家的血脉也不能断绝。
他已经做错,如今,不能一错再错。
只是,他再也别想拥有妖司,抑或白桐。
下定决定想要利用她的那一刻,不就应该做好了这般觉悟了么。
事到如今,又在后悔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