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来自朋友的两刀
穹顶是乌青里夹杂着一丝淡淡的绯红色的,这是前几天贫民窟的孩子们燃烧工业废料取乐时,留下的汽溶胶质物,长久凝结在半空中所形成的。
这里的孩子大都没见过真正的“天空”,更别说什么是彩虹,什么是晚霞,这些过于抽象的词汇,统统只存在于废品回收站里那些称得上古董的小画册上。
在这个地下城第3002号“穹顶”里,基本可以做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因为被打发到这里生活的人,几乎都是一群身无长物的流浪者。
臊臭横流的生活污水,配合着凝滞稀薄的空气。
用铁皮搭建的临时“帐篷”,就是这里一户寻常人家的栖身之所了。
鹿慨乔在昏暗中睁开眼睛,又屏息数了一百个数,才在身旁那个粗黑女人如鼓噪的鼾声里,蹑手蹑脚的爬起了身。
他龟缩在两个泔水桶中间,从油污发硬的领口里,拽出一颗黑色的小纽扣,轻轻一按,对着上面低声念叨起来。
“实验室,实验室,这里是初级人生体验特派员鹿慨乔,时间:公元3015年3月2日......大概晚上7点钟吧,地点:3002号穹顶聚居区,现汇报今日体验感受......”
他说着,忽然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尽管在此之前,他原本以为自己对这刺鼻的泔水味儿已经免疫了。
“你在干什么?”床上的女人蹭动着身体坐了起来,拎起床头放着的一截残破假肢,就朝他扔了过去。
鹿慨乔被自己的“老婆”家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在这里的体验期是一个月,今天才勉强熬到哆哆嗦嗦的第三周。
“我肚子疼,今天的蛋白胶块没有煮熟,你也知道,家里的燃气罐只有300ml的量了,你说过要留着给咱儿子带到......”鹿慨乔尽量说得可怜,毕竟他也知道,自己眼下这副“躯体”并不怎么招人待见。
“就你事多!”女人挠了挠蓬乱的头发,翻身躺下去,“不吃统一发放的蛋白胶块,只能吃瘪虫汤,你又嫌那东西有细菌,简直烦死了,今晚不许再上床,如果再弄醒我,明天早上就直接吃你!”
鹿慨乔闷不作声的等了一会儿,直到对面的鼾声再次响起,才咬牙切齿的对着那枚纽扣连续双击,面目狰狞的嚎道:“呼叫应急处置中心!转接徐部长专线!告诉他老子是鹿慨乔,老子不干了!”
滋......
微电流传过大脑皮层。
鹿慨乔“呼”的坐起身来,周围过于明亮刺眼的光线,扎得他眼睛生疼。
实验室内一片充满秩序感的茫白。
身上的感应器还没完全拆除,鹿慨乔已经迫不及待的从舱箱里跳了出来,赤着脚就朝外面走。
“鹿慨乔,鹿慨乔!”一个面色板正的年轻女医生从后面追了过来,“徐部长听说你回来了,让你去他的办公室找他。”
“不去!”鹿慨乔沉着脸说了一句,见那医生面有难色,随即挑着眉头对人家轻佻的挤了下眼睛,“不过,冲着你梅尔小姐姐的面子,我就勉强去一下吧。”
他一路堂而皇之的穿过整个实验室的回廊,大剌剌的抢过一个地勤人员手里刚刚拆封的麦芬,一句“谢了”还没说全乎,就龇牙啃了起来。
身后一群人见他渐行渐远,才聚拢在一起窃窃私语。
“新的毕业生,入职前三年都要在外面执行体验任务,他怎么又又又回来了?这个季度第四次了吧?”
“第一次嫌苦,第二次嫌累,上次是怎么来着,哦,嫌体验对象长得太丑,这次不知道又是因为什么。”
“听梅尔说,好像这次是因为嫌吃得太差......”
“行了行了,别说了,谁让他是徐部长的关系户,裙带关系,难免娇气一些。”
“那么娇气干嘛还来咱们实验室......”
当然了,这些背后的议论,鹿慨乔闭着眼睛堵上耳朵,用脚趾头也能猜得到。
可他根本不在乎。
他来到部长办公室门前,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走进去,盘腿在沙发上坐下来,对着墙面上的水幕装饰画,整理着自己的发型,真是越看自己越觉得帅。
过了不到一刻钟,闻讯赶回来的徐部长走了进来。
徐筠看起来并不比鹿慨乔年长多少,气质却更稳重,未语先蹙眉道:“你知不知道大家在背后都说你什么?”
“我需要知道吗?”鹿慨乔哼了一声,“整间实验室都是靠着我父亲的资助才得以运行的,我还需要知道他们怎么议论我?”
徐筠扶了下眼镜框,望向窗外的无垠星空,“你来时,对我说过的话,难道都忘了吗?”
“我没忘,我只是反悔了!”鹿慨乔懒洋洋的站起身,“徐筠,当初你成立这间实验室的时候,说这是拯救种族希望的伟大工程,说你要通过实景身份体验,找出那些底层原生家庭的痼疾,使那些生于这些家庭的孩子,可以免受家庭不必要的伤害,更健康的成长,对吗?”
“难道不是吗?”徐筠转过身,文质彬彬下,却难掩着一丝异样的狂热。
鹿慨乔上前一步,“首先,你对实验对象的选择,只是那些在穹顶里生活的底层家庭,这一点我并不能认同,任何家庭都有自己的问题,原生家庭的问题,与贫富阶层无关。其次,”他目光渐渐犀利起来,“上次回来,我偷看到了你给我父亲写的解决方案,呵,我越想越不对,难道你解决问题的方式,就是要通过模拟大型饲养基地的制式养育,来简单粗暴的取代所有低层次原生家庭的抚育?那我问你,那些孩子,在你眼里,到底还是不是人?还是和那些转基因的鸡鸭鹅狗一样?嗯?”
徐筠对鹿慨乔也很熟悉,知道他能当面说出这番话,必然心中意念坚定,再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
这个从小顺风顺水、家境优渥的小子,从不知什么是真正的现实世界,只有满脑子“何不食肉糜”的理想狂热,与被年轻血液冲撞下的执拗莽撞。
他微微叹了口气,“慨乔,我也是一步一步从底层爬起来的孩子,我也许激进了一些,但绝没有你想得那么不堪......算了,不说这个了,不过这件事,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
鹿慨乔摇摇头,固执的用无声表达着自己的不妥协。
徐筠按了下召唤铃,让门外的助理送了两杯能量水进来,拉了鹿慨乔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不管怎么说,咱们还是朋友,没有你和你父亲的资助,我可能至今还是个住在穹顶的流浪者,关于这一点,我一直是心怀感恩的。”
鹿慨乔原本是打定了主意,要和徐筠据理力争一番的,没想到对方直接服了软,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喝点水吧,你这次体验也辛苦了,”徐筠递了一杯水过来,“说些别的吧,你姐姐她......”
鹿慨乔彻底放松了精神,是了,除了工作关系,面前的徐筠还是父亲十分看好的准女婿人选,如无意外,十有八九会成为自己的姐夫。
他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不正经的挤了下眼睛,“我说你也要劳逸结合才是,多约我姐姐出去聊聊,多接触接触现实的生活,别总憋在实验室里,想法也就不会那么偏激了,真的,我......”
他眼前忽然晃了一下,脑袋里荡起一阵波纹,意识也有些模糊了。
“徐、徐筠?”他后知后觉的望向手里的杯子,“你给我喝了、什么?”
模糊的视线中,徐筠冷冷的看着他。
“慨乔,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你姐姐,和你父亲的。”
鹿慨乔猛的站起身,“你......你......”可最后一个尾音还没说出来,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
......
“滚开!”
一声暴喝在脑袋顶上炸开,随后一记无影腿狠狠踹在鹿慨乔的肋条底下,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在地上滚了四五圈儿,一直到撞到一棵大树上,才被迫停了下来。
这种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了,每次体验实验对象的时候,初次“醒来”,都是这种意识和身体略微分离的感受,大概需要等上个十几分钟,就差不多能让灵魂和肉体“和谐统一”了。
鹿慨乔屁股高高撅起,保持着四肢蜷缩,大头朝下的猥琐姿态,静候身体服从指挥的时机。
靠,没想到那个一向有些书呆子气的文质彬彬的徐筠,居然也会背地里给他玩阴的,等他回去,看他怎么去老爷子那里告他的状!
“陈先生,你给我算算姻缘。”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响起。
鹿慨乔在心里不屑的哼了一声,愚昧啊,赤裸裸的愚昧,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这种虚无缥缈的玄学之上。
然而这算命摊子距离他实在太近了,他白白撅在这里,想不听,那声音也自己扎猛子似的往他耳朵里灌进来。
一个故弄玄虚的老男人的声音随即响起来,“前天我不是给你算过了嘛,我算命那是泄露天机,是拿我的命格去置换的,也不能为你一个人,就全支光了啊。”
“那我不管,你那天说的不准,”小姑娘笑盈盈的说,“你说我的命定夫君,身高八尺,命格尊贵,可我偷偷打听了,我娘给我订的那个有缘人,明明就是我年少时的邻居杨家二哥哥,他只比我高半个头。”
“所以呢?”算命的反问道。
“所以我要你给我按着杨家二哥哥的样子,再说一次啊。”小姑娘边说边笑。
“别闹别闹,”算命的敷衍的挥挥手,“不信就算了,要按照你说的让我再说一遍,那成了个什么?到底是你给我算,还是我给你算?小丫头,快回家去,别挡着我做生意。”
小姑娘也不生气,叽叽咯咯的笑了一阵,似乎是起身离开了。
秦欢乐竹节虫一般,缓慢的从肢体末端开始朝核心区域活动着身体。
终于能动了,他一骨碌坐起身来。
这才看清楚这周遭的环境,倒和以往自己体验时的环境大不相同,这里无论建筑风格,还是行人的衣着,都有些......怪怪的......
靠你个徐筠,到底是把自己扔到哪里来了!
鹿慨乔背靠着树干,疯狂从领口往里面掏,可翻来覆去,都快把自己扒光了,也没发现以往体验时的标准配备——通讯器!
他给吓出了一身冷汗,心里隐隐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这不可能!
他内心咆哮,不甘心的将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整个脱了下来......没有!又去脱裤子......
“不许在本店门前耍流氓!”
鹿慨乔循声一仰头,吓得脑门儿一凉。
一个两米多高的怪物......真的是怪物,居然左半边脸是个糙野的汉子,右半边脸是......豪猪?
这“半兽人”穿着一身黑白格子的短打,脖子后面还立着一条手掌宽的鬃毛,站在两节石阶之上,正俯视着他。
鹿慨乔就这么清凉着拼命往后倒蹭了几下,直到后背撞在一处硬物上,才惊慌的一回头。
身后小木桌后头,坐着一个翻着白眼的瞎子,后脊梁里伸出一根竹竿,挑着一面黑幡子,上头写着一个大大的“卜”字。
敢情刚刚,那个算命摊子,就是这里?
那瞎子伸出一只苍老遒劲的干手,砂纸一般摩挲着盖在了鹿慨乔的头顶上,忽然咧开一个官方微笑,问道:“老哥哥,要不要算一卦?”
这瞎子瞧着年纪,都足以做他二大爷了喂!
旁边一个脸皮松懈的中年瘦干男人嬉皮笑脸的走过来,蹲在鹿慨乔身边,手里捧着一张人脸形状的白花花的松饼,“诶,陈瞎子,你瞧这老哥的样子,命都这样了,还用算嘛,有那闲钱,还不如买张饼来充饥呢!老哥,嘿,新出炉的,怎么样,来一个不?”
鹿慨乔捂着快跳出嗓子眼儿的一颗心,目不转睛的盯着那松饼上正冲自己挤眉弄眼儿的人脸,“嗷”的一声哀嚎,眼前一黑,就......
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