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往事
“圣使!”
“嘘!你快给我闭嘴!”鹿慨乔穿着夜行衣,正从驿站后墙根儿的狗洞里往外钻,一脑门子热汗,听见后头有扯腿的动静就心焦,抬起小腿往后尥了个蹶子,踢没踢那人脸上也说不好。
“圣使你不能走啊!明天还要......”这法僧年纪不大,又一直拨在黄城,对这位一直只活在壁画上典籍里的大神又敬畏又无奈,别的眼前也顾不上,就是觉得哪怕攥着对方的裤脚心里也踏实一些。
就是这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毕竟圣象是这八方四合的无冕之王,泱泱万众万民,哪里不是从生到死都将这老人家恭恭敬敬的供奉在心间头顶的?
莫说是市井小民祈愿祈福,就是一城之主,一国更迭,没有圣象加持受冕,那都不算名正言顺。
而圣象三百年方才出世一次,能凑上见一面几乎约等于累世积德,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所以圣象亲往的事一般也没人惦记,滋要是能请动这老人家座下唯二的圣使,已经算是天大的脸面了。
黄城的城主年满二十岁加冠授杖,这也是件大事。
所以鹿慨乔不能不来。
人来了,心却早飞了。
如今天下谁人不知道黄城繁华,缩万千奢靡胜景于一城,览一眼如阅万花,来都来了,不看看也太亏了。
鹿慨乔好容易从狗洞钻出来,裤管底下拔凉,才发现墙里头那发轴的小和尚,竟然把他一只靴子给拽了下去,靴口勾连,袜子也松了口,耷拉了一半在脚背上,让风一吹,凉飕飕的。
他掉回头,趴在洞口那儿往回看,瞪着眼睛勾勾手指头,“鞋给我!”
法僧苦着脸跟他揖手,“圣使,你死活不住在邸里,就是打的这么个主意吧,啊?好脱身?求求你老人家了,明天真是个大事,千万是不能出岔子的!我虽然学识浅薄,也知道黄城信众的重要,城主加冠诶,我的亲圣使,你就挺过了这一天,回头想怎么玩怎么玩还不行嘛!”
鹿慨乔看他那一脸板板正正的苦瓜样子就好笑,心想我一年跑八百个场子,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我还用你跟我掰扯?当我不知道这大流程下来得七天,完事又得赶场子跑路了,再者众目睽睽之下,能玩出个什么花来?放屁去吧!
他也不说话,挑着眉笑笑,“你真不给我?”
法僧抱着靴子就像抱着最后的倚仗,抵死不撒手。
“得!”鹿慨乔掸掸手,干脆拔下另一只鞋,再撸掉碍事的袜子,顺着狗洞往回一扔,完事。
他站起来,赤着两只脚,毫不在意的踩在地上,一溜烟儿就没影了。
徒留小法僧在墙里急红了眼睛,想喊又不敢喊,拿脑门儿一下下的磕着墙泄愤。
鹿慨乔油惯了,这些年里里外外的也跑惯了,心里早都野得没边了,区区这点儿小变通,压根儿也不放在心上。
别人家城池再热闹,也都大同小异,好多还有宵禁,可这里不一样,天下第一繁花似锦的地方,没有些火树银花不夜天,也是对不起这个虚名。
越到午夜,城内越是喧嚣。
别人家城池了不起划一个小区域,用来干点什么隐晦的小勾当。
这里一整座城就是一个巨大的赌坊、酒肆、勾栏、艺馆,只要出得起银钱,什么笑买不来?怕只怕纸醉金迷沉湎其中,再辨不清故乡他乡。
鹿慨乔刚转上一条主街,就被裹挟进了一支喧闹的游行表演队伍,花绸柳绿的装饰,被竹竿高高挑起,里头缀着华灯,是在扮圣象出游的节目,内容不严肃,甚至还有几分诙谐,沿途不少游人饶有兴趣的跟着看。
这节目约略是在为城主加冠应景祝贺。
那些把式本身也都踩着高跷,水袖枝枝蔓蔓的垂下来。
鹿慨乔给绕在里头出不来,仰头看了半天,还看见了自己和白虹的扮相,觉得还真是有趣。
沿街走了一会儿,脖子也仰累了,他琢磨了个空钻出去,看见前面一小片空地,一个黄铜的游龙雕像,四周缀着不少祥云,地下喷着袅袅的水雾,细闻才发现这喷泉喷出来的都是酒。
千金值的佳酿,糟践成了喷泉,随意落入泥污之中,换个别的地方,还真是不敢想象。
沿路任意一家开门营业的店铺里,都能流出消磨人的暖光和弦曲,可鹿慨乔却不在意。
笑话,他也是见过世面的好不好,红粉骷髅什么的动不了心,寻常的热闹也入不了眼。
他好奇的只是一个人。
绕过酒泉再往前,气氛霎那间清幽有格致了不少,这里的商家也懂得揣摩金主们的心思,要粗俗的要雅韵都给你往心窝上捅去,反正入了黄城,不留钱就留命,总归是个没跑。
地上都是青石板铺就的路,前一夜下了雨,此时还有些许的积水,赤脚踩上去冰凉。
路边一里都是碗粗的樱树,可惜还没到落英缤纷的时节,只能丝丝绦绦的在枝桠上满系着洒满金粉和香膏的绸带,夜半随风流香,衬着屋脊上盏盏夜灯,实在美的不像个人间。
鹿慨乔随意选定了一棵树,半依在树干上等了一会儿,等得自己都要打瞌睡了,才看见一处院落故意做出柴扉形制的院门开了,四个短打的壮汉合力抬出一架有顶的木辇来,辇盖上严实的遮着暗红色的纱帘,把里面的人影也衬得模糊了。
不过辇侧刻着名章印记,这专属的座驾,自然是绝对错不了的。
鹿慨乔一个踏步跃身,踩着辇顶落在前面,嘴里还叼着一片树叶,抽出腰间的骨笛就要去挑红幔。
他是耍了个潇洒的造型,人家家奴轿夫可也不是拿了钱吃干饭的。
木辇落地,前头两个壮汉看架势就要动手。
里头轻响了一声,那剑拔弩张的凶狠劲头顷刻就化了。
鹿慨乔也不在意,一步步走上前,嘴角还勾着一点笑。
他身量挺拔高大,人家轿夫也不矮弱,刚刚木辇扛在肩膀上的时候,辇里的人自然身势比他高,可如今木辇落了地,里头的人又是盘腿坐着,他再走上前去,就带了明晃晃的俯视。
“不知......”里头很闷很低的一个声音传出来。
没等说完就停了。
因为鹿慨乔的欠手爪子根本没匀空,直接攥着骨笛挑起了外层的红幔,挂在了一边,探头往里面看了看,小半的身子都跟着探了进去。
里头确实坐着一个人,锦衣华服,锦绣堆成一团,反倒是看不出这衣裳堆里埋着的人是高矮胖瘦了。
最累赘的,这人头上还盖着一方绯色的绢帕。
这欲盖弥彰遮遮掩掩的样子,里外三层的也不怕闷出痱子来。
鹿慨乔皱了皱眉头。
他原本想直接去掀开那帕子,但玩心大和登徒子之间还是大有区别的,对面人这么个作派,他心里也稍微稳重了些,身体没动,还是那么躬着身看过去,带点笑意的问:“你就是蜚声四海的伎庭公子,樱火?”
“是不是的,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里头的人说。
那声音被帕子窝着,不过好歹能听出来不是个姑娘动静了。
鹿慨乔也就跟着笑了,故意说:“你先说是不是,我再撩帕子,要不然惹事呢。”
“你拦我,不算惹事?”这人微微仰着头,倒是安稳坦然。
“那不算,我拦你,只是想交个朋友。”鹿慨乔一直弯腰有些累了,催他,“到底是不是,你给句话啊,不是就说不是,这夜也不长,我还忙着呢。”
那人定了一会儿,从袖口里伸出一只白长的手掌来,掌心燃起一簇橙红色的火苗,举起映在下颌处,“眼见为实,你自己看。”
这火苗不过是个小把戏,拿出来多少有些震慑的作用。
但鹿慨乔是谁啊,他能怕这个?
他掌心向下,轻轻盖在了那人的手掌上,直接盖灭了火光,笑着说:“你这照亮的角度可不对,从脸下往上这么照着,什么亮也成了鬼火了,咱俩挨着这么近,我倒没什么,你猛一瞧见我,再吓你一跳。”
他掌心挨着对方,顺势就攥住了,另一手执着骨笛,不由分说的已经挑起了帕子。
月光在背后。
鹿慨乔看得清楚,月光下是张年轻的脸,眉眼精致,但清冷的厉害,嘴唇紧抿着的时候很像那么回事,就是下颌弧线锐利,美则美矣,不过是个......薄情寡义的刻薄相哟。
那人另一只手从锦袖里探出来,眼见着就朝座榻上一个小机关摸去——鹿慨乔心里明白的很,这人把他叫过去,多半是为了确认自己能被辇中暗器的射程覆盖住。
不想明着动手?
鹿慨乔在他手指动前,往后快速退了一步。
光华从两人间拉开的距离照耀下来。
那人的眼睛眯了眯,也算把他看清了。
是个少年人,十八九岁的年纪,五官英挺,并不俊秀精致,但盈盈现着飞扬洒脱的光,眼角眉梢都是爽朗磊落......他笑着,不管目的为何,笑眼里却总是诚挚的,像是他,他这整个人,都不该属于暗夜,而就该坦坦荡荡,英姿恣意的坦诚在阳光里头。
那人看了他一会儿,将两手都缩回了袖子,抿着唇说:“我是樱火。”
鹿慨乔笑了,笑起来面颊边有个线状的靥窝。
樱火看着他,或者说是在审视他。
“你......找樱......找我,何事?”
鹿慨乔把骨笛别回腰间,“我刚到黄城,就赶来看你,听闻你茶道花道,舞绢舞扇,都是绝品,绝品不见识见识,我睡不着!”
樱火瞥一眼月亮,“后半夜,见识?”
鹿慨乔一点儿不脸红,“啊,走吧,你要是还有应酬,我就在外面等着你,你要是回家,我跟你一起。”
风起了些,把沿街的灯火吹得缭乱,映下来的影子也乱。
樱火一言不发,抬手放下了辇外的纱幔。
轿夫们腰上发力,再次扛起了辇。
这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鹿慨乔蹙了一下眉,站定了没让路。
随后辇里落下什么东西,砸在路面上叮叮当当的响。
清越又骄矜的声音从红幔后面传出来,“夜凉路远,你穿我的木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