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临别辞行获锦纱
一旦离了北罗山踏足尘世,这里兄友弟恭,姐妹同心的温馨或许再难见到,被送别的人免不得更增许多留恋难舍。
也不知是否又是未卜先知的直觉,江灵栀隐约间好似感知到了自己此番下山必将面对的转变。
而她此时唯一的念想便是千万莫要让自己变成俗世中她最厌烦的那种人。
正值炎炎夏日,日头高挂于中空之上,毒辣非常地炙烤着大地,但在这茂影葳蕤中,山风清凉送爽,善解人意地试图拂去众人离别之伤。
“小师妹……”
大师兄妙仪,字忘川,也是师父妙回春的亲子。
眼看将过山门长亭,这才将自己早早备好的离别赠礼从怀中取出珍之重之地递向江灵栀,目光清明纯净。
“这个给你。”
江灵栀早也顿住身形,侧转了身正面对着他,也不作假,极为自然伸手接过他手中物什一瞧。
原来是三方冰丝火焰云线织就的锦纱。
三方锦纱皆是双面可呈外,都是她平日里爱好服饰的色系:一方月蓝色,一方藕荷色,还有一方莲青色。
左下角都用银线绣着工艺不凡的双面并蒂栀子花,而另一面俱是皎白色。
想来是考虑到了她也会偶尔身着其他色系的服饰,所以用这皎白色百搭不误。
感叹于大师兄心思细腻之余,江灵栀免不得心下暗笑。
冰丝火焰云线是北罗山南坳锦绣山庄的定宅之宝,绝不买卖,因此旁人是断无可能得到的。
再加上这非凡的刺绣手艺。
不用说,这些日子忘川师兄一定又背着师父偷偷去了锦绣山庄看望云锦姑娘了。
说起来,虽然忘川师兄是师父唯一的亲子,可性格方面实在相差太大。
师父喜闹,师兄喜静,师父好顽,师兄沉稳。
大家伙背地里常开玩笑说这父子俩可能是生得反了过来。
不过,他们两人却都有着同一个毛病,只要认定了一件事,一个人,都会执着的可怕。
这一点,从与锦绣山庄的交往上便能看得出来……
短暂的静默让林风吹过山涧的欢快放大了不少。
挺身长立于同一山阶上的妙仪,身上墨绿长袍被调皮的山风揭起一角,也似伴着旋律起舞飞扬。
觉察到江灵栀的分神,他以为小师妹并未理解自己送她锦纱的用意,忙忙解释。
“我曾听闻京都龙阳多宵小妇人,亦多纨绔子弟,师妹你的模样又是世间罕有,此番下山回京为兄恐你因着容貌会生什么变故,故此赠你覆面锦纱。
此纱非凡品织造,覆之不会气息受阻,不会沾脂染粉,虽质地轻薄,也亦不会随风飘飞,更加不会显印面纱之下的轮廓。”
“冰丝火焰云线的妙处我自是知道,多谢师兄和嫂子费心。”
江灵栀冲妙仪眨眨眼,一张令人移不开视线的姣好面庞上尽显娇俏,衬出她更多生气。
尾音刚刚落下,果然见师兄微红了耳鬓,却还要狡辩:“师妹你莫要胡说,我与云姑娘只是朋友罢了,断无其他!”
耳边发丝随风浮在眼前,江灵栀抬手捻住,随手拢过,别在耳后。
瞧着垂了眸子略有些不自在的师兄,她眼角显露出些许了然,一张不点而自呈丹朱的樱唇勾起小小弧度,稍向前一步,轻点了足尖靠近他耳畔,悄声说道了几句。
正当空的烈日也在此时隐于一层薄如蝉翼的云朵之中,沾染上点点柔情。
江灵栀耳语罢,还未退身回来,只见一向稳重的妙仪神情间已尽是惊诧,半晌才看着等他答复的江灵栀支支吾吾道:“这……这怎能行?这……此举万万不妥!”
江灵栀对他的反应倒也不意外,只眼角余光瞥过身后众人,压低了声音,浅浅笑着告诫:“反正师兄你自己的事还得自己掂量,若是不先下手为强,他日丢了魂儿可莫要伤心欲绝才好。”
音落,山涧泉鼓叮咚,翠鸟鸣欢,听在妙仪耳中一时都已失声,他垂眸陷入沉思。
江灵栀见状,也不多言,只返身又登上山阶,站在平台开阔处,同小丫鬟飞絮一道又与送行的同门一一告了别,嘱了珍重。
随后,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走完余下山阶,登上早已候在山脚的江府马车,辞别了北罗山的过往直向陌生又有丝丝期待的京都而去……
轻薄的云层到底没能柔化了炽热炎阳,反被熏成水雾无声地消散于九万里晴空,寻不得一点遗踪。
妙回春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众弟子身后,负手瞧着那江府马车渐行渐远,直至完全隐匿于林间,他才收回了视线,仰头扫过刺目光芒,微闭了闭目,似有一滴水珠自眼皮底下钻出,滑落脸颊,又自下颚滴落于衣领间。
众弟子中有人暗暗擦拭着眼角转过身来,这才瞧见立于身后一言不发的师父,惊异道:“师父,您何时来的?方才怎么不与小师妹多说几句话?这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妙回春眼眶泛着微微血红,假装无意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很是不悦地瞥了眼这排名第九表字平川的徒弟霍肃,沉了声斥责。
“呸,堂堂男子汉还掉什么眼泪?真是丢人!”
霍肃身边一向不安分的老六是个女徒,名唤白芊芊。
她是众徒弟中除了江灵栀和妙仪之外最不怕师父的人,时不时还会跟师父呛个声呕个气什么的,尤其不让人省心。
然而眼下,虽见着师父的眼眶中也似布了水雾,却并未开口去驳师父的颜面,只是歪了头对霍肃低声附耳。
“平川师弟,别理师父,其实他心里比谁都难受呢。”
霍肃无比赞同地点了点头,又抬手擦擦眼角,再瞧了丝毫不打算回山门的师父和大师兄一眼,欲言又止地被白芊芊拽着胳膊,与其他人一道返身而回。
山门前,石阶道上,竹影斑驳,松柏鸣翠,就只剩下了父子两人还在怔怔瞭望远处林路,却是各有心思。
“父亲?”
终于回神转身的妙仪发觉父亲正站在身后,不免惊呼一声。
妙回春无比淡定地白了他一眼,脸上是恨铁不成钢的嫌弃,嘴上更是不客气。
“臭小子就是太磨叽,害怕别人觊觎那丫头,你倒是开口挽留呐!给人送什么锦帕?冠名堂皇,真是没气度也没风度。”
妙仪并不想与父亲再因此而起争执,但是也不想他误会自己与小师妹的情义,故而,敛了心神,坦然反问:“我与小师妹绝无私情,何必挽留?”
“你还不承认?那你倒说说为何怕她被人看到容貌?”
看着父亲摆出咄咄逼人的架势,妙仪回想起方才小师妹在他耳边说的悄悄话,莫名有些烦躁,抬头正视父亲双眼,坚定非常。
“你明知道我心悦于谁,又何必说出这些话来?”
“呸呸呸!不是栀丫头也就罢了,偏是那云家的就不行。”
“那是你与云如常的恩怨,关锦儿何事?况且她又非云如常的女儿,她的父亲云旭不也曾是您昔年挚友?”
“混小子你知道些什么?若不是云家那帮人,你娘亲怎么会早早离开我们父子?
明知是错却还要偏袒自家侄子,那云旭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教养出来的女儿能好到哪里去?
你趁早给老子打消这念头,不然老子打断你的腿!”
父子间又是一场不欢而散,眉头紧锁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妙仪顿感心中凄苦。
难不成真就只能用小师妹的办法了吗?可锦妹她知书守礼可会同意?
仰头,闭目。
念起父母一辈的过往,妙仪只能站在原地连声哀叹,思绪犹如无骨云烟悬浮于九霄之外无所适从。
提及妙回春和云家的恩怨,其实由来已久,皆因一个女子而起,这名女子便是妙仪的生母,名唤庄晓云,而她,原本正是现在的锦绣山庄庄主云如常的未婚妻子。
庄晓云因锦绣山庄而幸存,后来却也因锦绣山庄而亡故。那些往事一直是妙回春心头绕不过去的痛。
日复一日,对亡妻的思念愈多,妙回春便对那锦绣山庄的恨意愈浓烈,久而久之,只要提说起姓云之人,他都能立时红了眼翻脸无情。
然而,世事终是难料。
谁又料想得到经年之后,原本誓死不相往来的双方竟又因着两家后代的一次偶然邂逅而重新牵扯到一起?
所以说命运这回事,哪是凡人能琢磨得透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