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鲍庄 3
二十一
牛棚里在唱古:
写一个九字挂金钩,
七狼八虎窜幽州。
就数十字写得全,
刘邦去也没回还。
……
二十二
拾来走了两日,又回来了。他把货郎鼓插在腰里,没让它响。他走到他头回停下来卖货的那台子下,对着台子上喊:
“二婶!”
喊了两声,二婶出来了,穿了一件半旧的褂子,不露肉了。两手黄澄澄的大秫秫面:
“大兄弟,咋又回来了!”
“我上回把二婶的烟荷包带走,忘还来了。”拾来从兜里掏出烟荷包,朝她举了举。
“这还值得送回来吗?给你了,不要了。”二婶说。她低低的,哑哑的,又带点甜味儿的声音叫人心里十分舒坦,像喝了一口热茶。
“哪能。”拾来说着走上台子来了,把那烟荷包朝二婶跟前递过去。
“不要了呢。”二婶说,举着两手黄澄澄的面,朝后退着。
“哪能。”拾来朝她走去。
她只能要了,可是两手的面,怎么好拿?她便侧过身子:“替我搁兜里吧!”
拾来把手伸进她斜开的兜,兜里暖暖和和的。他的手停了一下才抽出来,手上带着她的体温。
“进来坐坐,喝碗茶吧!”她说。
“不了,走了。”他说,脚却不动窝。
“坐坐歇歇吧。”她说。
“走了。”他却不走。
“进来坐坐嘛!”她伸出肩膀头子抗了他一下,他顺势进了屋。
屋子不小,有三间。可是空荡荡的,没什么东西。地上爬着两个小孩,一个三岁模样,一个四岁模样。门前架了张鏊子。二婶接着和面,拾来坐在板凳上吸烟。
“这是老几?”拾来问。
“老三老四。”二婶回答。
“怪喜人的。”
“烦人呗。”
他们一句去、一句来地拉呱儿。不知咋的,他在这个二婶跟前,觉着很自在,很舒坦。
他觉着这二婶虽说是第二次见面,却好像老早就认得了似的。
“他大做活还没收工?”他问。
“他大做鬼去了,死了!”她回答。
“哦。”他愣了,过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二婶也是个苦命人啊!”
“苦惯了。大兄弟,你能帮着烧把火吗?”
“能。”拾来忙不迭地站起来,挪到鏊子跟前去,点了火。
“大兄弟。”二婶叫道。
“嗯哪!”拾来答应道。
“你打山那边来,那边是分地了吗?”
“都吵吵呢,嗷嗷叫,怕是快了。”
“分了地,就够俺娘几个苦的了。”二婶叹气。
“大伙儿会帮忙的,这庄上的人情特好。”拾来安慰她。
“一分地,劳力就是粮,劳力就是钱,谁知道会是咋样哩。”
“都是一个庄一个姓,大家锅里有,不会少你几张碗的。”拾来说。
“你这个大兄弟嘴怪会说哩。”二婶笑了。
“我嘴最笨了,我说的是实情。”拾来红了脸。
“你说的是实情。”二婶瞅了他一眼,小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面和好了。二婶搬了张小板凳坐到鏊子前,伸手将面团在鏊子上轻轻一抹。嗞啦啦的一阵轻烟腾起。拾来忽然心里一咯噔,他咋在这轻烟里看见了大姑的脸。
一只竹劈子将那煎饼一挑,二婶的脸又清澄起来:“别走了,在这儿吃吧。”
“不了。”拾来嗫嚅着,二婶没听见,将面团子在鏊子上一抹,抹得溜溜圆,再一挑。拾来看着二婶的手:手腕圆圆的,手指肚鼓鼓的,手背的皮有点起皱,却结结实实的。他见过最多的是媳妇姊妹的手,每日里有多少双媳妇姊妹的手在他眼皮子底下翻腾,挑来拣去。可他却从没觉得有哪双手像这双那样,看着心里就自在,就舒坦,就亲近,就……怎么说呢,心里就暖暖和和的。他像是在哪里见过这么双手,要不,咋这样眼熟呢!
“你也是个苦命的,”二婶抹着面团子,悠悠地说,“往后路过这里了,就进来喝碗茶,吃顿饭,歇歇脚,就算是个落脚的地方吧!”
拾来鼻子酸酸的,不说话。
“有洗的涮的,就搁下。一人在外苦,不容易。”
“二婶!”拾来抬起头喊了一声,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泪。
二十三
这天夜里,大姑耳朵边没听见货郎鼓响。一夜睡得安恬。
二十四
地分到户了。不论文化子怎么哭怎么闹,他大都不让他念书了。文化子急得没法,找了鲍仁文来说情。鲍仁文对他大说:
“我叔,你眼光得放长远点。分地了,要多收粮食,就看个人本事了。让文化子上学,学点科学,种田才能种好哩,单凭死力总不行。”
鲍彦山只是吸烟,不搭话。
鲍仁文又翻报纸念给他听:某某地方一个高中生养长毛兔成了万元户;某某地方一个大学生种水稻,也挣了不老少……听得鲍彦山眼珠子都弹起来了,可话一回到文化身上,他便又泰然下来。似乎文化子与那些人是一无联系的。任凭鲍仁文深入浅出地解释,他亦是不动心。说:
“远水救不了近火啊,大文子!你不知晓。”
“还是多读书好哇!”鲍仁文不放弃努力。文化子在一边抽抽搭搭的,要放弃也放弃不得。
鲍彦山斜过眼瞅瞅鲍仁文,不吱声。其实,鲍仁文来做这个说客是最不合适的了。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极有力的反证,证明着读书无用,反要坏事。时时提醒着人们不要步他的后尘,万万别把自己的孩子们弄成这样:赔了工夫赔了钱,弄了一肚子酸文假醋,不中看、不中用,真正是个“文疯子”。
没有任何办法了。文化子晓得哭也是没用,便也不哭了,省些力气吧。倒是小翠背地里说他:
“就这样算了?”
“算了。”文化子垂头丧气地说。
“甩!”小翠子鄙夷地说了一个字。
文化子脸涨红了。在此地,无能、窝囊、饭桶、狗熊,用一个“甩”字就全包了。一个男人最坏的品质怕就是“甩”了,一个男人“甩”,那还怎么做人?还怎么叫人瞧得起?文化子动动嘴唇,没说什么,站起来要走。小翠子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你把我唱的曲儿还给我。”
“这怎么还!”文化子朝她翻翻眼。
“你唱还给我,唱个‘十二月’!”小翠搡了他一下。
“我不会唱。”
“不会唱也得唱。”
文化子愣了一会儿,晓得是犟不过小翠的,他总也犟不过小翠,犟不过心里还乐滋滋的,真不知见了什么鬼!“那我唱个别的。”他请求。
“也管。”小翠通融了。
文化子苦着脸想了想,又说:“唱个革命歌曲。”
“唱吧!”
文化子沉吟了一会儿,咳了几声,清清嗓子,开口了:“一条大河波浪宽——”他唱了一句便停下来,偷眼瞅瞅小翠,看看她的反应,他怕她笑。
她没笑,看着他,微微张着嘴,倒有些吃惊似的。
“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文化子一边唱一边偷看她,她默着神,像在想什么。
“听惯了艄公的号——”文化子唱得鼓起了喉咙,只好认输,“实在是吊不上去了。”
小翠子像醒过来似的抬起眼睛看看他,轻轻地说:“这个曲儿怪好听的。”
文化得意起来,雪了耻似的。
文化子不读书的消息一传开,那耕读老师便闻讯而来,动员捞渣上学。不得已,他向鲍彦山兜出了心底话:
“说实在的吧!我这个耕读老师做了这些年,至今也没转正。您让捞渣上学,也是给我脸面。这第一期的学费,我替捞渣缴了吧!”
鲍彦山看看老师,终于点头了。不过学费没让老师缴,他说:“真让他念书了,我就得供他学费,万不能让你老师掏腰包。”
他是说话算话的,一口气缴了学费,还花了六毛七分钱,给捞渣买了个新书包。鲍五爷在拾来的货郎挑子上拣了支花杆铅笔,给放在书包里了。
捞渣上学了,做小学生了。第一学期,就得了个“三好学生”的奖状。
小翠把捞渣的奖状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个不停,看完了便问文化子:
“你念这些年咋没带回过一张花纸来家?”
文化子不屑地看了一眼奖状:“这不算什么。”
“啥才算什么?”小翠回他嘴。
他俩时常这么一句去一句来地拌嘴,鲍彦山家里的都看在眼里了,慢慢地看出了些个意思,夜里,在枕头上,和男人商量:
“小翠十七了,该给他们圆房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小翠忽然不见了。割完最后一垅麦子,小翠说:
“你们先走家,我去沟里涮涮手巾。”然后就再没回来。
二十五
现今文艺刊物多起来了,天南海北,总有几十种。鲍仁文往四面八方都寄了稿,那一厚本“作品”已经拆开寄完了。寄出去一份,他就增加一份期待。他的生活里充满了期待,没有空隙去干别的了。他和他老娘那三亩四分地里,苗比别人少,草比别人多,都种不过二婶的地。真不知他是中了什么邪魔了。他娘甚至跑到二十里地外,三里堡的土地庙去烧了一炷香。那土地庙早已被毁了,她就把香插在庙前边的大树上。这个庙的菩萨灵,她认为。
他那在县委宣传部打字的老同学给他个消息,省里要开一个笔会。笔会,就是许多作家聚在一起,谈谈,玩玩,以文会友的意思。笔会先在省城开,然后就要到这鲍山去玩玩。这些年旅游风盛,稍有点来历的地方都叫拿出来作胜地了。鲍庄要说起也算有点来历的,据说,那上边还有个什么脚印儿,是那位鲍家的先人巡察治水情况时留下的。还有一个洞,洞里有石桌石椅,是那位先人坐镇指挥时用的。据说,那里也要设置旅游点了,当然,眼下只有一座小房子,里面有卖茶的。荒荒的,野野的,作家们就是要看这野味,亭台楼阁,画山绣水看惯了,要换换口味。
于是,这批作家便要来游一下鲍山。
于是,省里早早就通知了县里,要县里早早做好准备。县文联——现在县里都有文联了——计划着请这些作家们和本县的文学青年见见面,座谈座谈,讲讲话,指导指导,以繁荣基层文学创作。海报贴出去了,要听讲座要见面的,得买票。不到两天,票就全卖出去了。现今的文学青年也是非常多的。
那老同学也代鲍仁文买了一张票。鲍仁文早早地就在盼望这一天了。长这么大,读了这么多小说,这么地热爱文学,可他却从来没见过一个作家。这实在是太不公道了。
他早早地就在盼这一天了。眼看着这幸福的一天之前的那些不幸福的日子,一日一日熬了过去。那老同学却托人带话来说:讲座见面会取消了。作家们不来鲍山了。因为有的要到西双版纳开笔会,有的要到九寨沟开笔会,还有的要到西藏参观访问,剩下二三个虽没别处的笔会邀请,却也没了兴致,终于没能成行,早早地分散到各地去开笔会了。近来的笔会是非常多的。比起那西双版纳、九寨沟、西藏,这鲍山又野得很不够了。
于是,他又只能继续往各地刊物寄稿子,继续期待着,继续什么也期待不着。
每日里,他在自家那三亩四分地里做活儿,脑子里就像在开锅,种种事情涌上心头,种种滋味充斥在心里。想想年龄是偌大,著书是偌渺茫,没有业,也没有家,这么一日一日过去,实在令人惧怕得很。那一日复一日的单调平凡的生活后面,究竟掩隐着什么?前头的希望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达?他又恨不能马上跨过五年八年,看看那前景是如何锦绣,或者如何黯淡,也好早早死了心。因此,他望着那毒辣辣的日头,就有些为难起来,究竟要它过去得快还是慢呢?
和他的地挨边儿的是鲍彦川家里的地。她每日里带着十一岁的大儿子在地里做活,不兴歇歇的。天不亮来了,天黑了还不归。吃饭也不回去,她八岁的闺女提着个篮子给送来,就在地里把张煎饼卷巴卷巴,吃了,喝几瓢凉水,然后再接着干。
“一个人管吗?二婶。”他每日都要招呼她一声。
“管。”她回答。她就是说不管,也不见得有人来帮她忙。这地一到手,人就像疯了似的,恨不能睡在地里,谁也顾不上谁了。这阵子,真是谁也顾不上谁了。
不过,每隔三五日,鲍仁文就看见有个膀大腰圆的外乡小伙子在二婶家地里做活。看看不像是雇工,二婶待他像自家兄弟,他待二婶也不外。他干活肯下力得很,一点不掺假。再说,这年头,又上哪儿去请雇工。就算有雇工,二婶也未必请得起。
那小伙子最多有二十岁,憨憨厚厚的。要来总是晌午后来,一干干到天黑。有一次,他直起腰左右看了看,正好看到鲍仁文,便龇着牙笑了一下,牙白得耀眼。鲍仁文认出了,就是那天挑货郎挑的弟们。
小伙子和二婶不外得很。有一次,见他给二婶翻眼皮,二婶眼里进了颗沙子;有一次,见二婶帮他挑手上的刺儿。二婶吸烟,小伙子帮她点火;小伙子吸烟,二婶帮他点火。他叫她“二婶”,她叫他“大兄弟”,孩子们叫他“叔”。瞅不透他们是什么关系,瞅着只觉得怪有趣儿的。
日子过得那么平淡,难挨,看看他俩,倒也解解闷。
二十六
这天,那小伙子正给二婶锄地,却呼啦啦地跑来了一伙子人,为首的正是鲍彦山。他抡起扁担,一家伙把那小伙子掀翻在地上了。接着,一伙人就拥上来,连打带踢,那小伙子抱着头在地上乱滚。
二婶担着一挑水走到地边,来不及搁下桶就朝这边奔过来了。桶翻了,水涓涓地流着。
二婶跑着跑着,绊倒了,爬起来再跑,一边叫道:“要打打我,要打打我。”
她跑到跟前,就去拖鲍彦山,鲍彦山给了她一脚:“连你一起打。”
她被踢得蹲了一下,又站直了,跑上几步,扑倒在鲍彦山脚边,抱住鲍彦山的膝盖:“大哥,你饶了他小命一条吧!”
鲍彦山不由放下了扁担,瞅了一眼弟妹,叹了一口气,骂道:“你这不要脸的娘儿们,还有脸给他说情!”说罢,就一使劲甩脱了她。
二婶翻转身,索性抱住了那小伙子,不管不顾地嚷:“是我偷了他汉子,没他的事!是我偷了他汉子,没他的事!”
一阵更加激烈的拳**加。二婶和那小伙子紧紧抱成一团,再不作声了。任他们怎么踢,怎么打,怎么骂,只是不作声。
打累了,终于歇了手,在他身上踹了一脚,说道:“下次再叫我瞅见你往这庄上跑,没你好果子吃。”
他们抱成一团,一动不动像死过去了似的。人走了,半晌过后,才动了起来。
小伙子哇的一声哭了:“二婶,我干了缺德事,败了你家的门风。你揍我吧!”
“这不怪你,”二婶整了整衣衫。眼里没有一滴眼泪,干干的。
“我带累了你,二婶。”
“是我带累了你,拾来。”
“我这就走,再不敢来了。”
“你要走,就走吧。”二婶幽怨地看着他。
他爬起来,要走,却又蹲倒了,脑袋垂在了裤裆里。
“你咋不走?”二婶问他。
“我走了,这地你自己咋锄得完。”拾来说。
“我能锄。”
“那,我走了。”他回过头,犹犹豫豫地对二婶说。
“慢,你的货郎挑子叫他们砸散了,你拿什么去做买卖?”
“我能拾掇。”
两人不再说话,低着头。过了一会儿,二婶慢悠悠地说:“我说,拾来。”
“我听着哩。”
“我说,你要不嫌我年岁大,不嫌我孩子多,不嫌我穷,你,你就不走了!”二婶说罢,猛地扭过脸去了。
拾来却抬起了脸,眼睛里流露出欣喜的光芒,他感激涕零地叫了声:“二婶!”
“你别叫我二婶了。”
“管。”
“你叫我,孩他娘。”
“管。”
二婶慢慢地转过脸,望着拾来,泪糊糊地笑了。拾来也憨憨地笑了。两张鼻青眼肿的脸,就这么泪眼婆娑地相对着,傻笑着。
拾来留下了,却不敢叫本家兄弟们看见。可是这怎么瞒得过人!鲍彦川的本家兄弟到处寻着拾来。
拾来去找队长。现在分地了,没有队了,也就没队长了,队长叫作村长了。村长不如队长能管事。他说他管不了鲍家兄弟,他心里也是不想管,这事儿不能管。这是小鲍庄百把年来头一桩丑事,真正是动了众怒。
拾来是个五尺高的汉子,不是一只烟袋一只鞋,不能藏着掖着。早晚叫他们瞅见了,便跑不了一顿饱打。拾来叫他们打急了,撒腿就跑。二婶在后边大声地叫:
“往乡里跑,往乡里跑!”
一句话提醒了拾来,拾来抱住脑袋,掉转身子就往乡里跑。一气跑了七八里地。到了乡里,才算有了公断:照婚姻法第几第几条,寡妇再嫁是合法的,男方到女方入赘也是合法的。从此,拾来在小鲍庄有个合法的身份,不用躲着人了。
可是,倒插门的女婿难免叫人瞧不起,连三岁小孩都敢在头上动土。干干净净的鲍姓里,忽然夹进一个冯姓,并且据说这个冯姓也不那么地道、纯净,是硬续上的,来路十分不明。叫众人难以认可。一篓瓜里夹进了葫芦,叫人怎么看得顺眼。再加上拾来和二婶的年龄,总给人落下话把。好在,拾来从小是在这种好奇又鄙夷的目光中长大,这对他不新鲜了。而他漂落了这几年,终于有了个归宿。他一点儿没觉着二婶对他有什么不合适的,他想不出他怎么去和一个大闺女过日子,和着一个小姊妹过日子,那也叫过日子吗?二婶对他,是娘、媳妇、姊妹,全有了。拾来心满意足,胖了,像是又高了一截子,壮壮实实,地里的活全包了。
二十七
今天晚上和明天白天天气预报:
今天晚上,阴有雨,雨量小到中等,局部地区有大到暴雨。预计明天,仍有中到大雨。希望有关部门及时做好防汛工作……
县里成立了防汛指挥部。
乡里成立了防汛指挥部。
村里也成立了防汛指挥部。
二十八
雨下个不停,坐在门槛上,就能洗脚了。西边洼处有几处房子,已经塌了。
县长下来看了一回。
乡长下来看了两回。
村长满村跑,拉了一批人上山搭帐篷,帐篷是县里发下来的。
这天,天亮了一些,云薄了一些,雨下得消沉了一些,心都想着,这一回大概挨过去了。不料,正吃晌饭,却听鲍山西边轰隆隆地响,像打雷,又不像打雷。打雷是一阵一阵的轰隆,而这是不间断的,轰轰地连成一片,连成一团。“跑吧!”人们放下碗就跑,往山东面跑。今年春上,乡里集工修了一条石子路,跑得动了。不会像往年那样,一脚蹅进稀泥,拔不起来了。啪啪啪的,跑得赢水了。
鲍秉德家里的,早不糊涂,晚不糊涂,就在水来了这一会儿,糊涂了,蓬着头乱跑。鲍秉德越撵她,她越跑,朝着水来的方向跑,撒开腿,跑得风快,怎么也撵不上。最后撵上了,又制不住她了。来了几个男人,抓住她,才把她捆住,架到鲍秉德背上。她在他背上挣着,咬他的肩膀,咬出了血。他咬紧牙关,不松手,一步一步往东山上跑。
鲍彦山一家子跑上了石子路,回头一点人头,少了个捞渣。
“捞渣!”鲍彦山家里的直起嗓门喊。
文化子想起来了:“捞渣给鲍五爷送煎饼去,人或在他家了。”
“他大,你回去找找吧!”鲍彦山家里的说。
水已经浸到大腿根了。
鲍彦山往回走了两步,见人就问:“见捞渣了吗!”
有人说:“没见。”
有人说:“见了,和鲍五爷走在一起呢!”
鲍彦山心里略略放下了一些,还是不停地问后来的人:“见捞渣了吗?”
有人说:“没见。”
有人说:“见了,搀着鲍五爷走哩!”
水越涨越高,齐腰了。鲍彦山望着大水,心想:“这会儿,要不跑出来,也没人了。”
后面的人跑上来:“咋还不跑!”
“找捞渣哩!”
“他早过去了,拖着鲍五爷跑哩!”
鲍彦山终于下了决心,掉回头,顺着石子路往山上跑了。
鲍秉德家里的折腾得更厉害了,拼命往下挣,往水里挣。鲍秉德有点支不住了。
“你不活了吗?”他大叫道。
她居然把绳子挣断了,两只手抱住她男人的头,往后扳。
“狗娘养的!”鲍秉德绝望地号。他脚下在打滑了,他的重心在失去。他拼命要站稳。他知道,只要松一点劲儿,两个人就都完了。水已经到胸口了。
她终于放开了男人的头,鲍秉德稍稍可以喘口气。可还没来得及喘气,她忽然猛地朝后一翻,鲍秉德一个趔趄,不由松了手。疯女人连头都没露一下,没了。
一片水,哪有个人啊!
水撵着人,踩着石子路往山上跑。有了这一条石子路,跑得赢水了。跑到山上,回头往下一看,哪还有个庄子啊,成汪洋大海了。看得见谁家一只木盆在水上漂,像一只鞋壳似的。
村长点着人头,除了疯子,都齐了,独独少鲍五爷和捞渣。
“捞渣——”他喊。
“捞渣——”鲍彦山家里的跺着脚喊。
鲍彦山到处问:“你不是说见他和鲍五爷了吗?”
“没见,我没说见啊!”回说。
鲍彦山急眼了,到处问:“你不是说见了吗?说他牵着鲍五爷!”
都说没见,而鲍彦山也再想不起究竟是谁说见了的。也难怪,兵荒马乱的,瞅不真,听不真也是有的。
鲍彦山家里的跳着脚要下山去找,几个娘儿们拽住她不放:“去不得,水火无情哪!”
“捞渣,我的儿啊!”鲍彦山家里的只得哭了,哭得娘儿们都陪着掉泪。
“别号了!”村长嚷她们,皱紧了眉头。自打分了地,他队长改做了村长,就难得有场合让他出头了,“还嫌水少?会水的男人,都跟我来。”
他带着十来个会水的男人,砍了几棵杂树,扎了几条筏子,提着下山去了。
筏子在水上漂着,漂进了小鲍庄。哪里还有个庄子啊!什么也没了,只有一片水了。一眼望过去,望不到边。水上漂着木板、鞋壳子。
“捞渣——”他们直起嗓子喊,声音飘开了,无遮无挡的,往四下里一下子散了,自己都听不见了。
“鲍五爷——”他们喊着,没有声,好比一根针落到了水里,连个水花也激不起来。
筏子在水上乱漂着,没了方向。这是哪儿和哪儿哩?心下一点数都没有。
筏子在水上打转,一只鸟贴着水面飞去了,鲍山矮了许多。
“那是啥!”有人叫。
“那可不是个人?”
前边白茫茫的地方,有一丛乱草,草上趴着个人影。
几条筏子一齐划过去。划到跟前,才看清,那是庄东最高的大柳树的树梢梢,上面趴着的是鲍五爷。鲍五爷手指着树下,喃喃地说:“捞渣,捞渣!”
树下是水,水边是鲍山,鲍山阴沉着。
男人们脱去衣服,一个接一个跳下了水。一个猛子扎下去,再上来,空着手,吸一口气,再下去……足足有一个时辰。最后,拾来一个猛子下去了好久,上来,来不及说话,大口喘着气,又下去,又是好久,上来了,手里抱着个东西,游到近处才看见,是捞渣。筏子上的人七手八脚把拾来拽了上来,把捞渣放平,捞渣早已没气了,眼睛闭着,嘴角却翘着,像是还在笑。再回头一看,鲍五爷趴在筏子上早咽气了。
筏子上比来时多了一老一小,都是不会说话的。筏子慢慢地划出庄子,十来个水淋淋的男人抬着筏子刚一露头,人们就呼啦地围上了。
一老一小静静地躺在筏子上,脸上的表情都十分安详,睡着了似的。那老的眉眼舒展开了,打社会子死,庄上人没再见过他这么舒眉展眼的模样。那小的亦是非常恬静,比活着时脸上还多了点红晕。
鲍彦山家里的瞪着眼,一字不出。大家围着她,劝她哭,哭出来就好了。
村长向人讲述怎么先见到鲍五爷,而后又下水去找捞渣。
拾来结结巴巴地向大家讲述:“我一摸,软软的。再一摸,摸到一只小手。我心里一麻,去拽,拽不动,两只手搂着树身,搂得紧……”
人们感叹着:“捞渣要自己先上树,死不了的。”
“捞渣要自己先跑,跑得赢的。”
“那可不是?小孩儿腿快,我家二小子跑在我们头里哩!”
“捞渣是为了鲍五爷死的哩!”
“这孩子……”
打过孟良崮的鲍彦荣忽然颤颤地伸出大拇指:“孩子是好样儿的!”
“我的儿啊——”鲍彦山家里的这才哭出了声,在场的无不落泪。
捞渣恬静地合着眼,睡在山头上,山下是一片汪洋。鲍秉德蹲在地上,对着白茫茫的一片水,呜呜地哭着。
天渐渐暗了,大人小孩都默着,守着一堆饼干、煎饼、面包,是县里撑着船送来的,连小孩都没动手去抓一块。
天暗了,水却亮了。
二十九
这次大水闹得凶,是一百年来没遇到过的大水。可是,全县最洼的小鲍庄只死了一个疯子、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这孩子本可以不死,是为了救那老人。
水下去了,要办丧事了。大伙儿商议着,不能像发送孩子那样发送捞渣。捞渣人虽小,行的是大仁义,好歹得用一副板子送他。万不能像一般死孩子那样,用条席子卷巴卷巴。
男人们去买板子了,女人们上街扯布。蓝涤卡,做一身学生制服,鱼白色的确良,缝个衬里褂子。还买了双白球鞋。捞渣打下地没穿过一件整褂子,都是拾他哥哥们穿破穿烂的。要好好地送他,才心安。
全庄的人都去送他了,连别的庄上,都有人跑来送他。都听说小鲍庄有个小孩为了个孤老头子,死了。都听说小鲍庄出了个仁义孩子。送葬的队伍,足有二百多人,二百多个大人,送一个孩子上路了。小鲍庄是个重仁重义的庄子,祖祖辈辈,不敬富,不畏势,就是敬重个仁义。鲍庄的大人,送一个孩子上路了。
小鲍庄只留下了孩子们,小孩是不许跟棺材走的,大人们都去送葬了。
女人们互相拉扯着,呜呜地哭,风把哭声带了很远很远。男人们沉着脸,村长领着头,全是彦字辈的抬棺,抬一个仁字辈的娃娃。
刚退水的地,沉默着,默不作声地舔着送葬人的脚,送葬队伍歪下了一长串脚印。
送葬的队伍一直走到大沟边。坑,挖好了,棺材,落下了,村长捧了头一捧土。九十岁的老人都来捧土了:“好孩子哪!”他哭着,“为了个老绝户死了,死得不值啊!”他跺着脚哭。
风吹过大沟边的小树林子,树林子沙啦啦地响。一满沟的水,碧清碧清,把那送葬的队伍映在水上,微微地动。土,越捧越高,越捧越高,堆成了一座新坟。坟映在清凌凌的水面上,微微地动。
他大在坟上拍了两下,哑着嗓子说:
“孩子,大委屈你了,没让你吃过一碗好茶饭!”
刚止住的哭声又起来了,大沟的水哭皱了,荡起了微波,把那坟影子摇得晃晃的。
天阴阴的,要下雨似的,却没有下。鲍山肃穆地立着,环起了一个哀恸的世界。
这一天,小鲍庄没有揭锅,家家的烟囱都没有冒烟。人们不忍听他娘的哭声,远远地躲到牛棚里,默默地坐了一墙根,吸着烟袋。唱古的颤巍巍地拉起了坠子:
十字上面搁一撇念作千字,
千里那哈又送京娘。
有九字往里拐念力字,
力大无穷有燕张。
有人字一出头念入字,
任堂辉结拜杨天郎。
……
鲍二爷轻轻问老革命:
“鲍秉德家里的找到没有?”
老革命目不转睛地看着唱古的,轻轻说:“没有。”“这就怪了。”
“大沟都下去摸过了。”他盯着唱古的回答。
“这娘儿们……兴许……怪了……”鲍二爷摇头。老革命一字不落地听着:
有五字添一个单人还念伍,
伍子胥打马又过长江。
有四字添一横念西字,
西凉年年反朝纲。
……
三十
鲍仁文把拾来和二婶的故事,写了一篇文学色彩很浓的广播稿,寄给了广播站。题目叫作《崇高的爱情》。他写拾来不嫌二婶年纪大,孩子多,二婶则不嫌拾来没根底,没地又没房。由于有了崇高的爱情,他们便结为伴侣。白日辛勤地劳动,夜里在灯下制定“致富计划”,等等等等。不出一星期,就广播了,引起了极大的轰动。有人从十几里外来小鲍庄,为了看一眼拾来和二婶。可是,这并没有改变拾来在小鲍庄的地位,人们还是叫他“倒插门”的。
和他家地连边的还有鲍仁远家。他光天化日之下,犁去二婶两犁地,拾来也不敢作声。因此二婶没有男人时没受过欺负,这会儿有了男人,倒任人欺负了。而没有男人的二婶不是个省油灯,到处敢和人争和人吵,和人理论理论,现如今有了男人倒不敢了,像有了什么短处似的。她总觉得自己这个男人不是明门正道的,自己心里先亏了三分理,便再也嚷不出去了。可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个男人好啊,不论是明道还是暗道。有个男人,心里踏实多了,过日子有个帮手,到底不那么累人了。她从心底里是感激拾来的。可是她又隐隐地觉着,自己也是收容了拾来。所以,她使唤拾来起来,那话里总难免有一种不客气的味道:
“拾来,水缸见底了!”
拾来便去挑水。
“拾来,烧锅!”
拾来便烧锅。
“拾来,锅溢了。”
拾来便不烧。
“拾来,猪跑了。”
“我正吃饭哩!”拾来说。
“你不能吃着撵吗?”
于是拾来便卷巴一张煎饼跑去了,嘴里“啰、啰”地叫着。
拾来也习惯了,任她使唤。使唤不怕,就怕她嘟囔。有时候,拾来任务完成得不那么圆满,她就会嘟囔个没完。拾来虽说是个倒插门的,毕竟也是个男人,也有脾气,发作起来也是不得了的,于是就要闹。不过,他们闹起来和别人不一样。他们插着门闹,压着声儿闹,打死了也不叫唤。闹完了,打完了,开了门,又像没事人一样了。夜里,两口子还是恩恩爱爱,该干啥还干啥。
拾来隐隐有点不满足的是,这个家他做不了主。这个家是二婶的家,有什么事,人家从不找他,而是直接去找二婶。其实,就是来找他,他也会去问二婶的,可人们连这个过场都不记着要走一走。而二婶呢,也常常忘记和他商量。比如,小三子上学的事。其实,她要来问他,他也会让三子上学的,她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他能亏待得了吗?可是二婶问都不来问他,好像他不是这家的男人似的。他心里自然有点不自在。心里不自在吧,又不好说出来,憋又憋不住,就在别的事上露出了脸色:
“稀饭咋这么稀,是涮锅水吗?”
“我多放了半瓢水,你凑合喝吧,老爷!”二婶说。
“干一天活,喝这个管吗?雇的短工也得管饱饭!”拾来放下锅,搁重了一点,“砰”的一声响。
“你走街串巷卖货的时候,能喝上这个就不错了哩。”二婶撇撇嘴说。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这话说到了拾来的短处,也是痛处,他干脆把碗摔了。
二婶也会摔碗,摔得比他响,“乒乓”的,当然,没忘了先关门。
打一次,闹一次,当时不觉得什么。可一次一次多了,总归要留下一点什么。一点一点地积了起来,自然是个事儿。虽然不大吧,可搁在心里也是个疙瘩,怪不畅快的,不过,过日子嘛,不畅快原来就比畅快多,没什么大不了的,也能过下去。不如人家的有,可人家不如的也有。就是这么回事。
广播稿在乡里广播了不久,又在县广播站广播了。拾来和二婶觉得怪臊的,可毕竟有点得意。成了名人了,便也觉得不该闹。想不闹就能不闹了吗?也不能。他们只能把门关得更严,声音压得更低。
鲍仁文听到县广播站广播了,便激动得了不得。要知道,被县广播站选中稿子,这在他的文学生涯中,是一个制高点。他自己都不晓得怎么来的一个印象,就是县广播站广播过的稿子都要在县文联办的一份名叫《文苑》的刊物上发表。他沉住气等着县文联给他寄到有他稿子的《文苑》。等了半个多月,也不见动静,又不好意思问上门去,只好作罢。他又想着再加工成一篇小说,给省里的刊物寄走了。接下来,就又是无穷无尽的等待。至于拾来和二婶在屋里打架,他就不负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