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要杀我, 这不怪他
(1)
2015年1月的一个凌晨,派出所的值班电话骤然响起,一位老妇人在电话那头声嘶力竭地喊:“救命啊,快来人啊!我儿子要杀我!”
光是听声音,我们就知道又是辖区“黑老大”郭强的母亲,这时候打电话,八成又是郭强在家里犯病了。
到了现场,家里门户大开却不见人影。我和同事走进屋,郭强正拿着菜刀疯狂地砍着自家卧室的房门,砍一刀,骂一声,踹一脚。
见我们进了屋,郭强二话不说抡起菜刀就迎了上来,我和同事急忙躲闪。好一番纠缠,菜刀才被同事夺了下来,人也被我用约束带绑了按在地上。
郭强在地上拼命挣扎,干瘦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蛮力。
“这人估计又吸‘果子’了,不然不会这个点犯病。”同事边说边掏出止血带,他的右臂刚刚被菜刀划了一道口子。
过了好一阵,卧室的房门才从里面被打开。郭强的父母小心翼翼地走出来,我抬头一看,老郭一瘸一拐的,母亲王金丽则用手捂着脑袋,指缝里有血流出来。
“要不要紧,赶紧去医院包一下。”我赶忙说。
王金丽却顾不得自己头上的伤口,蹲在被我们绑在地上的儿子旁边,一边看一边埋怨:
“手上绑得太紧了,勒到他了,松一下吧……”
“地上有水,凉,你们快把他搬到床上去……”
同事不满地瞪了王金丽一眼。“就他这架势,刚才我可以一枪打死他!”
“使不得使不得,他有精神病……”王金丽赶紧辩解,但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地上的郭强。
郭强还在地上挣扎,嘴里不停地喊打喊杀。汇报了情况之后,上级要求连夜将郭强送往县精神病院,可却被王金丽拦住了,她坚持要送郭强去本市二院精神科暂时治疗。
“郭强有医保,送县精神病院也用不着你们拿钱。”我以为王金丽担心县精神病院费用高。
“不行不行,县精神病医院的大夫太坏了,用电棍子电人,那边的伙食也不行……”
无奈,我们只好联系二院。
二院的值班医生一听是郭强,直接在电话里拒绝了我:“不行啊警官,我们精神科就几个女同志,治不住他。我们可以派医生过去,帮你们送他去县精神病院。”
王金丽不满地嘟囔了几句,最后不得不同意我们连夜将郭强送往县精神病院。
(2)
从县精神病院出来,已经是早上六点。
“我估计用不了一个星期,王金丽就会把郭强接出来,不信咱走着瞧!”返程路上,同事一边开车一边跟我说。
我深以为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三个月前,郭强吸毒后突发精神病,在辖区学校门口拎着棍子手舞足蹈,被学生家长和学校保安一同扭送到派出所。
那时候,也是我和同事一起,叫二院精神科的医生把郭强送去了精神病院。本来医院要求郭强至少要完成三个月的治疗,但三天后便被王金丽接回了家。
一个月前,郭强又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开山刀,挥舞着在小区里乱跑,同事出警又把他送去了精神病院。但不到一个星期,又被王金丽接了出来。
我质问王金丽,但王金丽总是满面愁容地向我诉苦:“精神病院的日子苦啊……”
“可你儿子有病,得给他治啊!”
“在家治吧,在家也能治,不就是吃药嘛,吃了药就好了……”
每次把郭强接回家王金丽总会再三向我保证:“我一定好好管着他,绝对不会再出事。”
但郭强的事就从来没有停过。
虽然王金丽也管儿子,但无奈已年过七旬又身患疾病,生活能够自理就已实属不易。精神病儿子正当壮年,一旦犯病,老两口根本控制不住,反而时常遭到痛打。
“我这个月出王金丽的警已经五次了,都是被郭强打,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他们老两口会被郭强打死。”
“那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前脚把人送去精神病院,她后脚就把他接出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都被儿子打成这样了……”我感慨道。
“切,郭强落到现在这个境地,少不了他妈的‘功劳’!”同事不屑地回答我。
(3)
郭强生于1973年,翻开档案,密密麻麻的全是他多年的“光辉历史”。
32岁之前的郭强劣迹斑斑,故意伤害、聚众斗殴、敲诈勒索,让他在辖区“声名显赫”。
19岁时他就是黑道数得上名字的“人物”了;24岁时他带着一帮“小弟”垄断了市里一半以上酒店、大排档的酒水业务;2003年,30岁出头的郭强开始涉足高利贷行业。他拥有名车豪宅,曾号称身家千万。
32岁开始郭强“试水”海洛因。之后的10年,31次治安或行政拘留、8次劳教、3次强制隔离戒毒、数次精神病强制送医。直到最后,公司垮了,“小弟”散了,老婆跑了,自己也疯了。
“你看看这张照片,能认出他就是现在的郭强吗?”同事从档案里抽出一张郭强20年前的照片指给我看。
那是一次郭强因聚众斗殴案件被抓获后在派出所留下的“登记照”,照片上的郭强膀大腰圆,目光凶悍。那个曾“叱咤风云”的“黑老大”和眼前这个又黑又瘦、目光呆滞、精神错乱的“废么子”(废人)完全是两个人。
“这和他妈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那关系可大着呢!”
33岁才得了郭强这个独子,王金丽把儿子宠得不像样子。
郭强的父亲老郭当了一辈子石油工人,一生大部分时间在外地参加“会战”,郭强从小就跟着母亲王金丽一起生活。
中学时代的郭强就是学校里的“扛把子”,带着一帮“志同道合”的小兄弟,在同学之间到处收“保护费”。
对于儿子的所作所为,王金丽是知道的,但奇怪的是,她并不认为郭强这样做有问题。
退休教师刘汉生是郭强中学时代的班主任,一提起这个学生,刘汉生便不住地摇头。
那时候郭强就和一帮社会人员在辖区饭店里吃“霸王餐”,被老板抓住,可几个人不但掀了桌子,还出手把老板夫妻打伤了。店老板认出了郭强,报案后和派出所民警找到了学校。
刘汉生通知王金丽来学校处理,可王金丽到了学校,先是怪店老板报警“坏了儿子的名声”,又怪刘汉生“不去维护自己的学生”,最后不但拒绝配合学校和派出所的工作,还砸了学校会议室的玻璃。
刘汉生无奈通知了远在陕西“会战”的老郭,老郭千里迢迢赶回来,这才压住了此事。那时候郭强还没成年,最后只是向店老板赔礼道歉,并配合派出所抓了那几个一同打砸饭店的社会青年便罢了。
但刘汉生没想到,就这件事,还给自己惹来了一屁股麻烦。自那时起,王金丽竟然记恨上了刘汉生,隔三岔五地便去刘汉生家里叫骂,足足坚持了一年。
到后来,郭强在本地“混黑”出了名,王金丽对此还颇为骄傲。
徐富强是王金丽上班时的领导,头上至今留有一块三厘米长的伤疤。2002年,徐富强因王金丽长期不来上班,停了她的工资,很快,郭强便带人在下班路上截住了徐富强,给他一顿暴打。事后郭强虽被派出所抓去拘留,可王金丽却在单位“豪迈”地宣扬,“谁再敢惹我,徐富强就是例子”。
2004年,郭强因涉嫌故意伤害被公安机关追逃,派出所希望王金丽能规劝郭强来投案。但得到消息后,王金丽不但没有规劝郭强,反而安排他逃往外地“避风头”。郭强被抓回来后,王金丽也因包庇罪被判了半年。
(4)
在染上毒瘾之前,郭强对王金丽极为孝顺。
辖区有几栋“处长楼”,原是某国企专门为单位处级干部建造的福利住宅。在本市人眼里,能住进“处长楼”就是“混得好”的象征。后来,这批住宅楼被放到市场上销售,虽然房型好、环境好、位置也好,但由于售价很高,鲜有人问津。
王金丽就是第一批住进“处长楼”的人之一。
“那时候王老太太出门穿金戴银,强子不但给他妈买了房,后来还买了车,又专门安排一个‘小弟’去给他妈当司机。”陈九江是郭强的发小,“拜把子”的兄弟,曾为郭强立下汗马功劳,也因此为自己换来了四年的牢狱之灾。“强子疯掉之前,孝顺他妈是有目共睹的。”
“他妈就不关心你们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吗?”我问陈九江。
“王老太太从来不管这些,反倒是强子他爸很生气,没和他妈一起搬到‘处长楼’里,一直还在以前的老公房住着。”
2003年是郭强人生的重要“转折点”,32岁的郭强染上毒瘾,“事业”急转直下。
按照陈九江的说法,彼时的郭强“有钱有势”,正准备“洗白”自己,为此还开了公司打算做正当买卖。那时陈九江也刚刚出狱,本打算继续跟着郭强干,但一个偶然的机会,陈九江发现郭强吸毒。
“一开始是吸白粉,时间一长,就开始注射,也不管生意了。他有几个‘小弟’原本和我一样,打算跟他走‘正道’的,一看这架势,便都散了。”
“他妈也不管?”我问陈九江。
陈九江摇摇头。
“管不管我不知道,但我记得强子几次因吸毒被抓,都是在他妈住的‘处长楼’那里。”
为了防止便衣民警进小区排查,郭强还在保安队里安排了两个“小弟”,专门负责通风报信。
“那套房子呢?”
“听说后来卖了吧,还有王老太太的车和那些金银首饰什么的,钱都让强子拿去吸毒了。”
“哪怕看在钱的分儿上,也得管管儿子吧。”
“管了,哪能不管!王老太太看强子毒瘾上来那么痛苦,也确实想管儿子,但她一出手,直接把儿子‘管’疯了……”陈九江哂笑道。
(5)
王金丽的办法的确让人哭笑不得。
2008年,郭强败光了家产,一家人又搬回了以前住的老公房。此时郭强的经济条件已经无法负担他的毒瘾。看到儿子毒瘾来袭时满地打滚的惨状,王金丽心疼万分,后来居然不知从何处听来一个法子——用冰毒戒海洛因。
“之前王老太太找过我,问我有啥办法能让强子不那么难受,我又没吸过毒,哪知道什么法子。听说后来她又去找了六子,六子吸毒,可能是他告诉王老太太的吧。”
的确有一些海洛因吸食者会用价格便宜且反应不那么强烈的冰毒来戒断海洛因,但这种方法无疑也是饮鸩止渴。因为冰毒及其副产品“麻古”所带来的“心瘾”,会直接伤害吸毒者的脑神经,吸到最后人就疯了。
果然,改吸冰毒之后郭强的身体确实没有那么痛苦了,但很快精神就变得不正常了。
“你怎么不劝她送郭强去戒毒所呢?”
“怎么没劝过,老太太怕强子一进去就出不来了,她是一刻都离不了儿子的人,哪会同意……当时强子为了筹毒资,老太太是要钱给钱、要首饰给首饰,即便到了卖房子的地步,老太太也是二话不说就搬回了旧公房,生怕强子受一丁点儿委屈……”
等王金丽开始意识到要给儿子戒毒时郭强已经成了重症精神病人,根本没有戒毒所愿意接收他。即便是公安机关的强制隔离戒毒,也需要去精神病院控制住他的病情后才能执行。
郭强彻底成了一颗“定时炸弹”,王金丽便是最直接的受害者。
不知为何,郭强只要在家中犯病,首当其冲就是殴打王金丽。王金丽只得一次又一次地报警,强行送郭强去精神病院,没两天再去把人接出来,然后再犯病。
如此不断地反复至今。
(6)
不出所料,没过一个星期我就又遇到了郭强。他就坐在马路边晒太阳,身边是头上依旧缠着绷带的王金丽。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反倒是王金丽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开口解释:“警官你看,他已经好了,不打人了。”
郭强抬起头,傻乎乎地看看我,估计是药劲儿还没下去。
“看好他,不要让他再碰‘果子’,也不要让他的那些吸毒的朋友再来找他!”
王金丽点点头。
三天之后的一个清晨,我按例接班,发现夜班同事一个个两眼通红,面带倦色,似乎一夜未眠。问他们怎么了,一个同事表情复杂地告诉我,昨天夜里郭强又犯病了,他们刚刚从县精神病院送人回来。
“这他妈不是折腾人吗!去告诉王金丽,再这样把郭强接出来,以后出了事让她别再找警察!”我气冲冲地对同事说。
“不用了,估计这次没人接郭强出来了。”同事淡淡地说。
原来,昨天深夜郭强在家发病,疯了似的要往外跑。王金丽夫妇上前阻拦,神志不清的郭强顺手抡起了家里的椅子,直接砸在了王金丽的头上。父亲老郭见势不妙报了警,等同事们出警赶到现场时,郭强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王金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120急救车拉走了王金丽,同事们找了两个小时才逮到郭强,连夜送去了精神病院。
“王金丽怎么样了?”
“在总院ICU呢,还没来得及去看……”
到了总院病房,老郭正坐在楼道里抹泪。我问王金丽的情况,老郭说她颅骨骨折,颅内出血,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就算是万幸抢救过来,以后也可能变成植物人。
“郭强那个畜生呢?”老郭问我。
“已经送精神病院了……这次必须让他治完整个疗程!”我有些担心老郭,不知他是不是也和王金丽一样。
“接他?这次就让他死在里面吧!”
(尾声)
再次见到王金丽已是半年之后了。
十年前,王金丽走在路上,街边的商户们都会恭敬地喊她一声“王姨”,不是因为她的人缘好,而是因为儿子郭强是本地有名的“黑老大”。
如今,半身不遂的王金丽被老伴用轮椅推着走在路上,总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看,这就是‘黑老大’他妈,被儿子打成了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