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春节

父亲的春节

父亲的春节

春节前与好友相聚,好友说准备去海南过年,已经订好了酒店,约我一起去。从感情上讲,我喜欢和朋友一起去海南,真正地释放自己,给自己放一个假。可理智告诉我,我应该回家看看父母。晚上,母亲打来电话,我犹犹豫豫、吐露出想去海南过年的意图,母亲听了,沉默半晌,道:“这事我做不了主,你和你爸说吧。不过你可不许惹他生气,上个月他刚办了退休,心情不太好,他不让我告诉你,你最好还是回来陪陪他。”我一听,心里一沉,人说60岁是道坎,迈过去就接着过,迈不过去就快到尽头了。我决定春节还是回家过。

忙完手头工作,找熟人订票,终于踏上回家的火车。卷缩在狭小的硬卧车厢,任凭火车载着我咣当咣当一路北行,离家渐渐近了,心却越来越远。望着窗外渐渐远去的风景,多少次路过这里又有多少清晰的记忆?陌生的是人生岁月,不变的是记忆中的年轮。记忆中的我拎着一只旧木箱、身上只带着100元钱去省城上大学,心中满是对父亲的怨恨。假如他是农民或工人,我毫无怨言,可他掌管着我们这座小城最大一所医院的后勤供给,每年过手的钱数百万元,而我们家却看十几英寸的黑白电视。他和母亲靠每个月200多元的工资供我和妹妹两个大学生,我们不得不买最便宜的菜。当他一次又一次把来我家送礼、和他拉关系做生意的人毫不留情地撵走,我真想问问他是怎么想的。现在,他从这个诱人的职位退了下来,象一颗衰老的树,曾经厚密的树皮一点点从枯黄的树干上剥离,飘落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回忆过去,他又做何感想?

老爸见我回来,高兴地跑前跑后,买我爱吃的东西。我也没闲着,前脚刚到家,后脚电话就跟了进来,好友兴奋地向我描绘迷人的南国风光,讲那边的趣事,我禁不住有些后悔。在家的日子单调乏味,整天除了吃饭,就是看电视,我开始盘算回程的日子。初八上班,我想初五、六走,老爸听我一说,脸色一沉:“等初七再走吧。”

初六早晨,吃过饭,老爸说要带我出去走走,没想到他带我去了他工作的医院。一进医院大楼,他就对我说:“我第一次来这里上班时,院长领我去手术室看他做手术,我想我这一生应该是从这开始的。我今天带你来就是想让你看一个手术的完整过程,这将对你一生有益处。”

我疑惑地看看他,来不及多想,就跟着他走到手术室门外,我们换了衣服进去,不一会儿,病人被推了进来,这是一个得了胃癌的副局长,他脱光衣服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象一只沉默的羔羊。麻醉后手术开始,我紧张地看着,锋利的手术刀在他肥厚的腹部划了一下,光亮的肌肤裂开一道缝,鲜血喷薄而出,护士用手术钳夹住裂开的皮,往两边扯,露出一拳大小的口子,医生在那口子里迅速而有序地翻腾着,血色刀光,冰冷的器械碰撞声,加上快要凝固的空气,让我全身从上到下紧缩成一团,屋里气温很高,却让我感到比外面零下30度的严寒更难熬,我真有些受不住,闭上眼睛靠在墙上。

好不容易等到手术结束,我转身跑出去,进了卫生间里哇哇地吐。老爸扶住我:“才20分钟,这是最快的,也是最坏的,晚期,已经扩散了,密密麻麻,象鱿鱿爪子,手术没用,切开就缝上了。最多还有一年时间,少也就3个月。”

我无言以对。医生在手术室门前和病人家属说着什么,顿时一片哭声,我不忍再看,跟着老爸走过医院狭长的走廊。经过二楼妇产科,传来一阵婴儿清脆的哭声。生命是这般神奇,又是这样简单,从这里开始,又从这里结束,起点和终点都是我们无法选择的,我们所能拥有的不过是一个反反复复的过程,可我们却拼命追寻那个最后的结果。

走出医院大楼,老爸拦了一辆出租车。一上车,他告诉司机去西效看守所。我怔了一下,他充满怜爱地看看我:“这是我今天带你去的第二个地方。”

车子在西效一扇大铁门前停下了,老爸指着那森严的大铁门,说:“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来这里,是看局里一位贪污公款触犯法律的同事。那次探访可以说对我以后的人生重新做了一次定位。今天,我带你进去看看,我相信,这会让你一生受益。”

老爸在门岗给所长打了个电话,门卫才放我们进去。一位警官陪同我们,来到又一所大铁门前,门上赫然写着“改观换魂”四个大字,门下画着一道白色警戒线。从这里迈过去,就迈到另一个世界。四周是布满铁丝网的高墙,高墙上是赧枪实弹的武警战士,一队穿着灰色囚服的羁押人员笔直地站着,听从一位警官的训话。这时我才意识到“囚”字的含义:把人放在四面墙里围住,不归自己。在监舍的走廊上,碰见一位面目清秀、带着脚镣、年龄和我相仿的的女性,陪同的警官告诉我她已被宣判死刑,今天高法来下执行令。我听了一惊,忍不住说:“太可惜了!”警官看看我:“是呀,她现在的生命开始以秒计算了。人生最痛苦的,莫过于知道自己几点几分死。”

从看守所出来,已是夜暮时分。走出大铁门前,我又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老爸意味深长地说:“这是他们一天中最难熬的时候,因为,进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难有一个宁静的夜晚。”

回去的路上,我坐在车里沉默不语,老爸轻轻地将我掉在额前的一缕长发掖到耳后,语气凝重地道:“你今天的一切,都是你自己闯的,爸爸为你高兴,但也有点为你担忧。你们这代人敢闯敢干,是好事,但有些浮躁,心里好象长了草,自我膨胀,欲壑难平,静不下心来踏踏实实做事。我真不放心啊!我这次让你回家,就是想带你到这两个地方走走,让你亲身感受感受。爸老了,再不能为你做什么了,也没为你们留下什么财产。我希望你不要怨恨老爸,我这一生,是有许多发财的机会,但是我不后悔,我是农民的儿子,咱们家世世代代靠种地为生,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你明天就要走了,我没有什么可送给你的,只能给你我的一点人生经验: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要期望拥有没有耕耘的收获!”

说完,老爸用力拍拍我的手。我突然意识到这些年来在重复着同一个错误:我自以为是地追逐那些遥不可及的梦想,却忽视了我身边最珍贵的东西。我有一个多么可敬、值得我一生仰视的爸爸呀!想到这,我眼中一热,鼻子酸酸的叫了一声:“爸!”

老爸用他那双有力的大手,将我揽在怀里,轻轻地拍打我的后背,一如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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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赢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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