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妈妈,我爱你
外人看来,母亲是个有魄力有能力的女强人,但在我看来,母亲是个命很苦的女人。
外婆一共生了六个孩子,隔两年生一个,一女一男这样交错排列着,生完我最小的那个小姨,油尽灯枯,我妈还没嫁人,就匆匆过世了。外公是个小学校长,家里的一家之主顶梁柱,回家从不沾手任何家务,家里家外都是外婆一人操持,能帮上忙的,也就是我妈一人。
从有第一个弟弟开始,我妈就开始了照看兄弟姐妹的日子,稍微再大点,又要帮着扫地做饭,帮弟妹们补习功课,人口的增多和家庭的状况让母亲在本应该得到疼爱的年纪就早早地要学会谦让和体谅。
或许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也或许是出于对母亲的愧疚,外婆在家里会稍微偏爱母亲,有什么好吃的,也会留给她。但那个年代的家庭,普遍的重男轻女,外婆去世以后,长姐为母,面对下面的一种弟妹,她只能担起重担,那时的母亲,才刚满十八岁。
好在外公虽然思想守旧,却因为家里的经济尚可,一直让所有的孩子都念书。母亲刻苦努力,就为了能考出去,奔向更广阔的天地。
但就在高考那天,我最小的那个舅舅,因为顽皮,跟人互扔桂圆种子,不幸被砸伤眼球,急需送到县医院医治。
外公工作忙碌无法抽身,母亲走出去的路只有高考,但看着即将失明的弟弟,她只能放弃高考,带着小舅去医治,小舅的眼睛保住了,但错过高考后的母亲再没能复读。
倔强又心高的母亲哭了一夜,擦干眼泪成了一名小学老师,家里和学校两头忙碌。时间一晃,大舅去参了军,二舅毕业后进了银行,二姨和三舅也在糖厂找到了稳定工作,只剩最后的小姨在读卫校,母亲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时的她,已经到了二十八。
别说以前,就是现在二十八岁,也是很多人眼中的剩女了,好在那时的母亲长相清秀,两根乌黑的辫子一甩,眼波流转中就能让几个大小伙子看愣了神。
母亲是倔强要强的,走出大山一直是她的梦想,高考的路断了,仅剩出嫁这条路,下乡插队的父亲,就是这时被媒婆介绍过来的。
母亲到父亲的宿舍看过,养着一大群鸡鸭,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屋里屋外也扫得干干净净,再看父亲一米七几的个头,长相英俊,说话斯斯文文,便点头默许了。
但单凭媒妁之言和有限的几次见面,母亲根本无法全面了解父亲,直到结婚后,的母亲才知道父亲刁懒馋滑的秉性。
母亲要在镇上教书,父亲在农场的淀粉厂上班,两人一周见一次。自从结婚后,父亲从来都没给母亲买过一件像样的东西,别说衣服,连一碗面都没给她买过,他打心眼里看不上这位农村姑娘,觉得母亲高攀了他,觉得母亲能跟他结婚已经是三生有幸,根本不值得再为她花费一分一毫。
他把自己所有的工资都用在自己身上,每周母亲会骑两个小时的车过来,周末住上一天,给父亲洗一周的衣服,周日晚上再骑两个小时的车子回去。
父亲的斯文,只是给外人看的,对自己的家人妻子,则是另一副嘴脸,为了飞出大山去到城市,母亲忍下心酸和泪水,跟着他回城。
父亲是个懦弱又无能的人,回调的名额临时竟被人顶替,差点回不了城,好在母亲通过关系,再用自己省吃俭用的工资上下打点,才让我们一家都回了城市。那年,我已经四岁。
城里的学校需要教师证,没有证书的母亲没有学校接受,只能去一个民营的造纸厂,且不能带走之前的工龄。为了进城,母亲如壮士断腕般放弃了执教了二十年的工龄,去了城市的一家小小造纸厂,从零开始,当了一名出纳,而回到城里的父亲根本找不到工作,还是通过母亲,进了同一个造纸厂,当了工人。
回城用尽了母亲所有的积蓄,刚回来的我们一穷二白。父亲依旧只顾自己,拿了微薄的工资只管往自己身上添衣朝自己嘴里送饭,从来不管妻女的死活。
母亲的工资用来家用,还要供我上学,同时还要给我攒钱,留给我上大学,用她的话说,她这辈子再走不了更远了,但她要尽她的一切能力,让我走得更高飞得更远。她说一定要让我上大学,那时才几岁的我对上大学根本没什么概念,只记得每当母亲说要攒钱给我上大学时,父亲嘲笑她的眼神和动作。
但无论父亲以及别的人怎么说怎么想,母亲都用无比坚定的语气告诉我,“一定要努力飞出去,一定要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广阔的世界”。
即使是这么穷困的家里,父亲依旧想要个男孩,母亲为了满足父亲的愿望,再次怀孕。然而天不遂人愿,母亲冒着高龄难产差点大出血死亡的危险生下的二胎,依旧是个女儿。
当时我们刚回城,又赶上计划生育,妹妹的来临让这个小家摇摇欲坠,父亲这个天天嚷嚷的一家之主,家里一出事就知道躲到老婆的身后面,把一切问题都推得一干二净。
居委会主任带着人来下通牒——要么交八万块要么把刚生下的孩子送走。八万块无异于天文数字,我们全家所有家当加起来也没有一千块。母亲扑在床上号啕大哭,我从未看到母亲这样崩溃,妹妹被抱走时她哭了一夜,我虽然无法体会母亲的痛,却从心底里生出一种害怕,怕母亲就这样一倒下了,怕她再也站不起来,怕我们家就这样完了。
但再伤心,日子还得过。
在日复一日的上班和家务中,母亲逐渐把妹妹的暂时离开强压进心里,这个家里有太多需要她操心的地方,惹是生非的丈夫和处处要钱的生活让母亲越发暴躁。我不敢惹母亲生气,在她日渐苍老的面容和时不时就感冒发烧的身体面前,我唯有拿回好成绩才能令她那愁苦僵硬的脸上挂上笑意。
或许是身边只剩我一个孩子,也或许是母亲把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母亲对我的宠溺,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我们家可以每顿都吃一盘青菜,但我却是全班唯一一个能邀请全班同学来家里搞生日宴会的人。两个冰淇淋,母亲就算让另一个化掉,也想要全都留给我。
母亲对我的好,让每每跟她作对的父亲,总要揍我才觉得能伤到母亲,一直到高中之前,每当母亲不在家事,我必定会被父亲找碴暴打,这让我养成一个习惯,只要母亲不在,便不敢回家。
母亲忙着给我们赚钱读书生活,对我的好只能放在行动上,根本没有太多的时间用语言来表达。常年的艰辛加上丈夫的处处为难,让她脾气又急又快,半句不和就要吵架骂人,青春期叛逆的我对她的臭脾气产生了厌恶。
同学小敏有个温柔贤淑的母亲,为了听她母亲温柔的声音,有段时间,我几乎天天往她家跑,我多希望自己的母亲也能像小敏的母亲那样,笑面迎人平和耐心。那段时间我甚至不愿跟母亲说话,我自私地讨厌着坏脾气的母亲,从来没想过,小敏的母亲后面,有个善待她保护她的丈夫,而我的母亲一无所有,她不得不逼着自己像个男人一样,用硬脾气和倔性子,拼了命撑起这个千疮百孔的家。
日复一日的操劳让母亲迅速苍老,当我大学毕业,跟她并肩走在街头,别人竟以为她是我的奶奶。每每提起我,母亲总是骄傲的,因为我终于飞出了这里,去外面上了大学,而当年她攒钱给我上大学被别人当成的笑话,终于成了实话。
我和母亲的性子很像,脾气急,虽然都想拼命对对方好,但在这个家里长期压抑的感情和语言上的单调冰冷让我们都像刺猬,靠得太近就会遍体鳞伤。
母亲一直有个愿望,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那个愿望一直拖了很多年。为了我能上学,她不得不跟父亲挤在阴暗破旧的老宅里,每次父亲嚷嚷着让她滚蛋的时候,她眼里的隐忍和愤怒,次次捶打在我的心上。毫无疑问,我恨我的父亲,我和我的母亲一样,想要离开这个毫无可恋的家,赚钱买房,也成了我唯一的心愿。
工作了五六年,我总算攒了点钱,兴冲冲要回来买房,但母亲却觉得房价高我赚钱不易,总说再等等,但我不想再等,我有一种奇怪的紧迫感,觉得再不买,一切都来不及了。
母亲不想看我辛苦还贷,把棺材本也拿出来,我看着上面的数字,那是母亲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一辈子。房子总算买了,看着宽敞明亮的大三居室,母亲脸上密密麻麻的皱纹终于舒展开来。
一起住了不到一个月,我和母亲的矛盾就开始了,母亲一直对我们撇下父亲单独出来住新房这事觉得心里不安,而我深知父亲的脾性,坚决不同意让他住进来。但母亲就像着了魔一样,用各种方法和语言来劝说甚至跟我冷战,我们的关系,不可避免地开始恶化。
住进新房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和母亲的关系已经到了一说话就吵架的地步,我是个混账女儿,只顾发泄着自己的情绪,从没注意到母亲身体的病痛,直到我抱着神志不清的她打急救电话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动作如此僵硬,我们已经有多少年,没这样紧紧地抱在一起,然而这一抱,竟然是最后的离别。
看着空荡荡的房子,我才深刻而清晰地意识到,那个用倔强瘦弱顶起家的人,那个无论我怎么伤她都会原谅我的人,那个一辈子辛苦却得不到丈夫和女儿理解和关爱的母亲,在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一声“我爱你”的时候,已经永远地,离我而去。